近两年新冠病毒在世界范围内的“大流行”深刻影响了当下的人类社会和生活,也使得人们重新对历史上的瘟疫产生兴趣。古代海上强国迦太基留给后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与罗马争夺地中海控制权的三次布匿战争。迦太基最终败于罗马,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个因素却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瘟疫的爆发和流行。在当下疫情期间重新梳理瘟疫在古代历史进程中的作用,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
一、从移民北非到称霸西地中海
传说迦太基城于公元前814年由狄多女王所建,而狄多女王是地中海东岸腓尼基人城市推罗新国王皮格马利翁的妹妹。这对兄妹在父王去世后,本应按老国王的遗嘱共享王位。但皮格马利翁虽然年幼,却被推举为唯一的统治者,狄多则嫁给了叔父阿塞巴斯,他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祭司,也是除国王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皮格马利翁为取得传言中阿塞巴斯的巨额财富,设计谋杀了他。狄多在梦中见到丈夫的亡灵,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为躲避兄长随时可能的迫害,与部分追随者远逃海外,抵达北非海岸柏柏尔人地界,希望获得一块暂时落脚之地。但柏柏尔人的风俗禁止外来人占有超过一张牛皮大小的地方,狄多便把牛皮剪成细细的长条连缀起来,圈出一大片土地,迦太基城便在此处建立。特洛伊城在与希腊联军的战争中失败覆灭,国王普里阿摩斯的远房堂兄弟安基塞斯与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之子埃涅阿斯历经艰险,逃难至迦太基,遇到狄多女王后二人相爱并结为夫妻。但埃涅阿斯肩负建设新特洛伊(即罗马)的神圣使命,不得不离开迦太基前往意大利。狄多失望中在祭坛上发出诅咒,令迦太基人永远反对特洛伊(罗马)人,之后自尽殉情。在这种传说记载中,罗马人的先祖是神明的后代,而建城之初的迦太基也因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故事与尚未诞生的罗马产生了羁绊。
迦太基位于今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西北郊区,在突尼斯湖的东侧,建在一个伸入地中海的海角上,可以通过北部和东南部海岸进入大海,占据东西地中海的交通要冲。西地中海的所有重要海运贸易路线都必须经过西西里岛和迦太基海岸之间的通道,控制这条通道意味着控制了西地中海。历史上的迦太基利用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腓尼基人悠久的航海传统,通过大力发展农业、贸易并与其他城市结盟的方式日益富强,成为将西地中海沿岸的大部分区域囊括进自身势力范围的海上大国,迦太基城也成为古代地中海世界最著名的城市之一。
迦太基遗址
二、遭遇瘟疫:迦太基梦碎西西里
迦太基一般通过贸易而非战争的方式扩展势力,她在西地中海有两个主要竞争对手,一是西西里岛的叙拉古,二是罗马。但在公元前5至4世纪之交,罗马人正忙于与北部伊特鲁里亚城市维伊作战,迦太基已经多次进攻西西里东部的主要城市和霸主叙拉古控制的区域,试图掌控西西里南北两侧的重要水上贸易通道。叙拉古是公元前8世纪后半叶由希腊城邦科林斯的移民所建,比迦太基传说中的建城时间晚一些。因地处航运要道,叙拉古迅速成为重要城市,长期与迦太基争雄,互有胜负。
公元前405年,老狄奥尼修斯成为叙拉古新任僭主,大量招募雇佣军发展军事力量,这与迦太基试图在西西里发展势力形成尖锐冲突,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史家狄奥多罗斯详细记载了双方战事。迦太基乘西西里各方势力之间纷争再起之际,水陆并进发兵西西里,有30万步兵和3,000名骑兵,以及250只战舰和后勤补给船只数千。迦太基统帅哈密尔卡以宙斯神庙作为临时驻地,部队在邻近地区扎营,进而占领阿克拉迪纳郊区,纵容士兵洗劫了德墨忒尔和帕耳塞福涅两位女神的神庙。瘟疫就在此时与迦太基军队不期而遇。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场瘟疫是哈密尔卡一系列亵渎神明的结果。但狄奥多罗斯认为,在这一靠近沼泽且低洼狭窄的地势中,日出前的冰冷水汽和中午的闷热湿汽反复交替,数以万计的士兵聚集在此,且这个夏季的高温非比寻常,这一切因素叠加,瘟疫出现并传播的理想条件已经具备。瘟疫先是在迦太基军队利比亚人中爆发,很多人丧生,但尸体太多,只要接触就会受到感染,因此无人敢于再接近病患或其遗体。未经完全掩埋的尸身发出的恶臭和沼泽的瘴气混合,情况更为严重。瘟疫初始时的症状是感冒,继而是喉咙肿胀和发烧,背部肌肉疼痛,四肢沉重,然后是痢疾和其他并发症,身体表面长满脓包。一些人变得疯狂且完全失忆,神志不清,在营地徘徊,随意攻击遇到的人。医生对此束手无策,一般第五六天病人即会暴毙。这种瘟疫如此可怕,以至于在战争中的牺牲者反倒被认为是有福之人。由于担心受到传染,没有人愿意照顾危难中的病人,即便是至亲或好友,亦不愿冒此生命危险。根据症状来判断,此次瘟疫与由鼠类传播至人群的斑疹伤寒的症状相似,有可能与迦太基人挖掘本地死于黑死病的叙拉古人的坟墓有关。美国流行病学家汉斯·津瑟认为这些症状与修昔底德描述的雅典瘟疫的症状相似,是天花感染,但这种观点不为多数学者所接受。
迦太基军队遭到瘟疫重创,被迫与狄奥尼修斯讲和,放弃除西部地区以外在西西里的其他驻地。更糟糕的是,士兵回国时将瘟疫带回迦太基城,致使其在平民中扩散。在此后的数十年间,迦太基继续多次尝试征服西西里,均未成功,其中至少有两次受到瘟疫的严重干扰。西西里对于控制东西地中海之间的商路至关重要,迦太基却始终未能征服这一区域,导致她在之后与罗马的竞争中不具优势。
三、布匿战争中的瘟疫与叙拉古的陷落
公元前3世纪中叶,迦太基的另一个主要竞争对手罗马通过兼并和结盟的形式统一了波河以南的意大利,其在地中海地区的扩张导致与迦太基的冲突不可避免,最终爆发战争。“布匿”是罗马人对迦太基的称呼,双方之间的三次战争因而被称作布匿战争,以第二次战争的战况最为激烈和胶着。在此次战争中,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率部从西班牙出发,经过高卢,从小道翻越阿尔卑斯山,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波河平原,迫使罗马在本土作战。汉尼拔在意大利与罗马人多次交锋,在特拉西美诺湖战役(公元前217年)和坎尼会战(公元前216年)中以少胜多,大败罗马军团,在罗马人心中留下深刻的恐惧,以至于监察官老加图在每一次演讲和书信中均以“迦太基必须灭亡”来结尾。
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横渡罗纳河,by Henri Paul Motte,1878,西西里沦陷使汉尼拔及其军队在意大利陷入孤立。
在受到汉尼拔重挫后,罗马人在意大利采取拖延战术打消耗战,汉尼拔获得军需物资日益困难。此时,西西里的重要性再度凸显,如迦太基能占领此地,汉尼拔将可更为便利地获得来自非洲本土的补给;如果罗马人控制西西里,则可切断汉尼拔的补给通道,将其彻底孤立在意大利。因此,双方在西西里展开争夺,叙拉古再次成为焦点。这座城市之前长期站在罗马一边,但新任僭主改变了政策,开始倾向于迦太基,这必然遭到罗马的报复。公元前212年,罗马将军马塞拉斯率部围困叙拉古。在之后的攻城战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伟大的数学家阿基米德的一系列发明帮助叙拉古守军重创了罗马军队,其中包括使用铜镜聚光焚烧敌军战舰的桥段。如今,这已被证实为过于夸张,当时欧洲的铜镜远不具备工业化时期玻璃的聚光性能。在叙拉古最终陷落后,正在研究几何问题的阿基米德被一位突然闯入、饱受阿基米德设计的新武器折磨的罗马士兵满怀愤怒地杀死。
实际上,瘟疫是罗马在此役中取胜的关键因素之一。叙拉古城规模很大且防守严密,罗马军团久围不下;迦太基前来支援叙拉古的援军已至,为城内守军增添了信心。双方从夏至秋对峙,已经形成僵局。但这个秋天异乎寻常的高温导致一场瘟疫爆发并快速蔓延。瘟疫首先袭击了罗马人,根据公元1世纪前后的罗马史家李维记载,最初的病例是源于季节和不健康的环境;之后的接触感染导致瘟疫快速传播,染病的人大量死去,照顾病人者也被一同带入坟墓,每天都有死亡发生,恸哭声没日没夜在各处都能听到。尸体来不及掩埋,每个人都能从中预感到这也将是自己的宿命。腐烂的尸体和毒气使病人致死,病人也在不断感染健康人。罗马诗人西利乌斯的描绘则更为形象:狗最先感知到灾祸,接着是鸟儿在飞行中突然从乌云中坠落,林中的野兽倒地不起。地狱般的瘟疫进一步扩散,减少了营地人口,将士兵吞噬。瘟疫的症状则包括舌头和喉咙干涩,出冷汗,剧烈咳嗽,呼气温度很高,眼睛怕光,吐血,快速消瘦等。在这种情况下,马塞拉斯果断将部队撤离至地势更高和更卫生的区域,但迦太基人则不像罗马人已经在此围城许久,多少习惯了当地的气候和水,因而受瘟疫的打击更为严重。本地的西西里人得知瘟疫袭来,可以灵活地逃至其他城市,罗马军团亦已迁移,只剩下迦太基军队退无可退,包括将军在内的大批人员死亡,只有水师从海上逃离避开了瘟疫。在迦太基军事压力不再的情况下,罗马人数月后终于攻破了叙拉古城,终结了迦太基对西西里的控制,致使汉尼拔在意大利获胜的希望更为渺茫,被迫回师迦太基本土,终在扎马战役中败于罗马,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
由此可见,在迦太基扩张并与其竞争对手遭遇的过程中,疾病在某些时期扮演了关键角色。限于当时的医学水平,这些疾病一般以“瘟疫”统称。后世的学者多关注迦太基的商业帝国和与叙拉古、罗马争霸过程中的政治和军事策略,但瘟疫对于迦太基扩张的阻碍以及各方势力的再平衡,实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