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史法的《拉比的猫》(Le Chat du Rabbin)是一部法国实验漫画,2002年出版第一册《成年礼》,之后连续推出5册,2012年又改编成动画电影《犹太长老的灵猫》。短短十五年间,它被翻译成德、英、西、阿拉伯、希伯来等十二种语言,中文版(结集出版了前4册)也紧随其后,经北大法语系张怡老师数度打磨,2016年底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
三联书店出版的《拉比的猫》中文版
《拉比的猫》有趣可爱,但乍一看真算不上“美观”,尤其是没上色的线稿,灰蒙蒙一大片显不出重点,有些部分简直奇怪;人物歪七扭八,造型不准,同一形象在不同格子之间相差很大;动作描绘稚拙随意、背景粗糙,等等。从画技上说,《拉比的猫》并不出色,作者好像都没太认真而是闹着玩儿,硬要说漂亮好看,似乎不是特别诚实。
未上色的线稿,黑色部分并不总是阴影。大家来找茬:前4幅里猫在哪儿?
这种诡异的画风可苦了电影工作者,在制作动画的时候,既要保持史法原作中独特的造型效果,又要符合动画邻帧之间不能相差太远的技术要求,因此在人物和背景的重置上花费了大量精力。
动画版的场景(右)和原作(左)的对比:原作相当平面化、缺乏细节
漫画和动画里的猫,前者(上图)显然是“放飞自我”的
史法是一个画技需要拯救的漫画家吗?浏览他以前的作品,似乎也不总这样,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部作品呢?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作者信息中史法的标签是“绘著”——看看《巨塔》,写的冯索瓦·史奇顿为绘画作者、贝涅·彼特为文字作者,《黑猫侦探》也是,编剧胡安·迪亚兹·卡纳莱斯,绘画胡安霍·瓜尔尼多。漫画的文字和图像两种不同的语言一般都会交给不同的能人去处理,而史法则一人身兼两职。这样的创作,有多少细节可以探测?
相对陌生的欧漫
中文里“漫画”这个词,最早见于宋人笔记“以嘴画水求鱼”的“漫画鸟”名,20世纪初吸纳了日本幕末、明治时期盛行的体裁“漫笔随意而画”,改革开放后到现在又嵌套了更多的东西,仔细想想,“漫”是什么意思?漫画是单格还是多格?单页还是多页?幽默夸张还是讲故事?讲当下、真实的事还是历史、虚构的事?似乎都是有的,简单地说,可以分成单幅的讽刺漫画(caricature)和连环的故事漫画。
连环的故事漫画跟古已有之的插图其实原理差不多,区别在文字和图的关系:插图跟文字的对应性一般都比较弱,而漫画把旁白或对话(如果有的话)以图解的形式放在画面底部,具有更强的绑定关系。在后来的发展中,单个图片、或者图与图的关系更是替代字词句,成了讲故事的主要方式。
故事漫画在世界上有三大体系,我们最容易接触到的是日式漫画(Manga)和美式漫画(Comics)——前者在中国有不少出版物,后者主要作为IP形象。当代日漫是二战之后从美国引进的一种流行文化产品,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跟美漫分庭抗礼,但卖点还都一致注重搞笑、休闲、非正式的群体趣味。
这两者之前,是以法国-比利时漫画为代表的欧洲漫画,路线几乎完全不同。欧漫的自称是BDs,也就是法语的bandes dessinées,意思是“被画了的带子”,表述最初的流程:一种比较随意精简的绘画,带状顺序排列呈现给读者,天然具有复数(多图)、连环的性质,所以在临近的荷兰语甚至被简称为“条儿”(strips)。欧漫中出现过不少严肃的、文学性的主题,上世纪六十年代介绍到美国的时候,一部分超过每期32页的杂志工业标准、可以直接成书,由此获得了“图像小说”(graphic novel)的他称。
文学插图,需要读者自己从旁边的大段文字中找到对应的文字描述
早期漫画《小尼莫梦乡游记》,最先出现和画框绑定对应的文字,然后出现对话框。简单说就是用画片儿讲故事,这对图片有特殊要求,一要其本身具有可读性,二要图片之间的关系具有可读性
这样看来,《拉比的猫》的血缘,应该就不言而喻了。以如今全球化、网络化的程度,国籍本身不是问题,但整部作品用高度关联的图片组来阐述语言、宗教等严肃主题,这种创作动机、习惯、空间,显然植根于欧洲法比漫画的传统。
常规的形喻和分格
在讨论美术作品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评论:“我很喜欢他的画风”,或者“我不喜欢这种画风”,可是,“画风”到底是什么?
实际上,如果把绘画当作一种语言,同样可以有抒情、叙事的区别,抒情绘画大概就是我们熟悉的由“散漫俊逸之士”创作的水墨画和油画,存在着各种不同风格,这些各具特点的“画风”是品评和研究的重点;但在叙事性的绘画中,比如插图、图鉴、连环画、漫画、社交媒体上的“有图有真相”,“画风”可能就要退居二线了,它只是一个载体给人的整体印象,就像写字的大小、形状,一般情况下不会成为一本小说的重点分析对象吧?这时候,单图或者组图所传达的信息,也就是图像的所指,才最重要。
在一部漫画中,读者会大量读图,如果图像信息太多、太接近视觉上的真实,无异于用漂亮的美术字写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会严重干扰信息的摄取。所以在单图中,漫画家特别注意将各种关键信息“形喻”,用类似于简笔画和象形文字的手段,把图形夸张、放大,摆放在易读的位置,引导读者快速接收。换句话说,漫画“绘图表意”而不是“绘图表物”,这种方式在很多创作幅面小的美术作品中都可以看到。
一个简单的形喻,用水滴形代表出汗或者导致出汗的尴尬情绪,这并不是写实的画法,而是通过简单的符号高亮重要信息给读者
一些空间幅面比较小的作品会将一些细小的重要信息放大后图案化出现,比如圣彼得的钥匙
接下来就是组图的问题,把图片元素排放在一起实现信息传达。这个过程被称作“分镜”(storyboard),一个从电影借用来的术语,更准确的说法是“分格”,实际上就是把文字性的底稿变成漫画脚本,进而产生“小分镜”和“真分镜”等漫画草图,并且明确图与图、页与图、页与页之间的关系。
日本漫画的分格草图(ネームとはNeimu)和《拉比的猫》动画分镜。漫画处理格子大小、页面关系、运镜、对话等。电影则用相同大小的格子来代表摄影机视角的变化
漫画家会施展各种手段来调动这些关系从而表意:通过画格的大小和摆放位置来引导读者视觉;设计信息量的多少来控制阅读速度;在一个对页中完成一个段落,承接上文并留下悬念引导读者翻页;设计画格的边框来表现情绪营造气氛等等。通过这些手段,漫画可以表现很多单纯文字不善于表达、触及不了的内容。
草图完成,漫画可以说完成了大半。设计草图并不需要绘画技术,之后要制作成作品的时候才会用到绘画技术。因此,如果不会绘图表意和漫画分格,一个人绘画能力再强也是没办法画漫画的,尤其是在商业漫画发达的日本,形喻的手段多种多样,像字典一样存在并被广泛运用;页中每个画格都被设计出特定的功能,甚至有特定的名称;每种针对不同读者群的漫画类型都有相应的页数标准。可以说漫画已经是在精确的分析后被量化的一种工业产品。
打破常规的实验
回头再看《拉比的猫》,在绘图表意方面,史法没有使用多少“形喻”来高亮重要信息,画面看起来随心所欲,用一些杂乱的黑色线条同时表现视觉上的光影效果和心理上的戏剧效果,再加上画得歪歪扭扭的边框,像是没有经过制作的草图。
在分格方面,可以说完全没有页面设计。中文版呈现了将近两百页、大约一千个画格,几乎全部是大小差不多的正方形,每页固定6格,2列3行,画格之间形成十字形空隙——错落的T字形摆放因为可以引导阅读顺序,几乎成为了通用的行业标准,但作者没有遵守;另外,故事的一个完整段落也经常被页面中断,也就是说,如果这本漫画放弃现有的排版方式,像“小人书”那样一页只放一张图片,或者干脆做成一个画格宽的长条,对叙事节奏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黑猫侦探》,错开T字形排列的画格,可以有效引导读者阅读顺序
T字形排列
对比作者之前的作品,画《拉比的猫》的时候,好像在刻意避免使用漫画技术,他很可能没有事先准备好的文学故事、漫画脚本、分镜草图,而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想到哪里记到哪里,正所谓“手快如影”。这时候,文本、图、图与图的关系,是同时迸发出来输出到纸上的,没有了整体“页面”的概念,画格成为漫画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单位。这样看来,“绘著”这个词用得非常到位,他迅速、直觉地完成了两件事:绘和著,或者更辩证一些:绘着著。
相比之下,工业化量产漫画产量大,便宜、普及、消费起来轻松,但也有读者会陷入反叛:读漫画时的情绪波动似乎完全是设计出来的,会不会太被动了?《拉比的猫》明显没有这种预先的摆布,而是采用了一种非常当代的创作方式,作品快速产出,保留创作痕迹,摆脱制作和工艺的枷锁,以一种原初的面貌出现,带有一种粗粝的新鲜感——这是到今天才能有的节奏,确切地说,是当下才能有的信息传播速度,让人产生惊诧反应、消化并继续买单,维持这套作品的继续存在。
在量产漫画的信息已经相当冗余的情况下,《拉比的猫》带来了鲜明的对比,呈现难以模仿的特质,但这种创作方式对漫画家有着更高的要求,无法复制,无法推广,无法工业化,无法满足大众需求,没有能力占有主流市场,显然是一部实验性的作品。
实验性的挑战
任何艺术作品都需要掌握解读的语言,漫画也一样,想要真正读懂,敏感度、理解力、审美观都比较空泛,不如说是要迅速感知图像信息。特别是像《拉比的猫》这样的实验性漫画,想完整地欣赏更应该掌握读图、读组图的能力,这全靠有意识的积累。
可惜的是,读图这件事,跟文字相比,在信息传达中经常处于劣势。比如连环画,因为字少图多被戏称为“小人儿书”,往往以“通俗”、“儿童”甚至“扫盲”的功能示人。类似地,在美国和日本都出现了严肃成人漫画的概念,不管称作“图像小说”还是“剧画”,都从反面体现出常规意义上的漫画是面向未成年人市场、文字能力不成熟的。中国作为一个文字传统漫长的大国,某些方面芥蒂更深,导致图片读物被长期排挤。
也有人会说,现在我们已经进入“读图时代”了呀,貌似为读图正名,其实更加深了“文化快餐”的烙印——我们真的好好读图了吗,还是扫了一眼配图或者表情;我们有先进的“读图观”吗,图到底怎么来的,怎么跟文契合,怎么摆放,怎么接收……这类“精读”几乎无从谈起。由此,“看漫画”甚至看实验漫画只能长期远离主流知识系统,被视作某种特异和弱化。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非专业读者来说,接受《拉比的猫》非常简单,只用放下对漫画的歧视和对画风的习惯性洁癖,回到欧洲法比故事漫画的传统,珍惜它可以自带实验性的土壤。这时候,不管你说它猫“像只大耗子”,它一格一格“平铺直叙”,它使用了不符合大众审美的图像语法,认真读图,就比“喜欢/不喜欢”的价值评判恳切多了。(文/张兴 于施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