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凌晨1时,著名文学编辑、批评家林建法因病逝世于沈阳,享年73岁。
林建法1950年11月7日生于福建省连江县晓澳镇,1982年1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此后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他曾主编《当代作家评论》、《渤海大学学报》、《西部·华语文学》、《东吴学术》、云南大学《学问》;他主办过贾平凹、莫言、王安忆、阎连科、苏童、格非、范小青等当代重要作家和陈思和等批评家的研讨会;他也出版过一百多部书籍,著有《寻找精灵》、《对话时代的思与想》,与赵拓合作翻译了美国杜克大学教授陶丽·莫依的《性与文本的政治》。
消息传开,文学圈悼念刷屏。5月24日早上,《当代作家评论》发表讣告,写道:“林建法先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三十余年,他的生活和文学几乎融为一体。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历程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对文学葆有始终如一的热爱,扶植培养了大量文学研究、文学评论人才,为当代文学研究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当代作家评论》封面
在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看来,林建法以文学编辑为终身志业,实践着一个优秀的文学编辑介入文学现场、繁荣当代文学事业的人生道路。“老林与我们这一代的许多文学工作者(无论是作家、诗人、评论家还是文学编辑)一样,经过了凌厉飞扬的上世纪80年代,与时俱进的1990年代,终于进入恣肆汪洋般的多家刊物并驾齐驱的新世纪头十年。就如俗话所形容的:风头、猪肚、豹尾,精彩三部曲全都占有了,这是林建法生命历程的辉煌与灿烂。”
“他的生命状态始终是饱满的,盛满理想,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正因为他拥有这样充沛的生命素质,他在文学编辑的岗位上,就注定不会平平庸庸地混日子,也不会把刊物看作是自己饭碗而小心翼翼地经营,他注定会把刊物做成一个广阔的平台,召唤各种文学力量,来导演一场有声有色的历史壮剧。”陈思和说。
林建法——傅任 摄2012-10-14 西安
朋友们评老林头的小辑,他听哭了
就在数月前,2022年第一期《扬子江文学评论》刊发了“名编视野·林建法”小辑,其中有八篇来自不同作家与批评家的回忆文章,分别是莫言《建法兄安好》、贾平凹《说林建法》、阎连科《嫂子和建法》、陈众议《莫言的意义——致敬林建法先生》、陈思和《肝胆相照真兄长——林建法与他的编辑风格》、王尧《一份杂志的个人印记》、张学昕《建法兄的“心事”》、谢有顺《我常常想起林建法老师》。
2022年第一期《扬子江文学评论》刊发了“名编视野·林建法”小辑
“一个编辑为什么能够让这么多的作家和评论家牵挂,这说明他一定是以人品和文品获得了大家的信任,当然,他还必须具备对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极其敏锐的鉴赏目光与预见能力。无疑,林建法就是中国当代文学四十年来的历史见证者,以一个人的编辑历史搅动了文坛的兴衰,建法便是文学史中伫立在作家和批评家背后的那朵永不凋谢的玫瑰。”
《扬子江文学评论》主编丁帆说:“作家感激他,那是因为他为作家找到了合适的评论家,为其作品的阐释极尽所能,增光添彩、补偏救弊;另一方面,他又在有意无意中培养了一支有生的评论家队伍,正如王尧所言:‘建法的周围集结了一大批学者,他们以各自的研究和写作充实了建法的办刊思路。建法也以他的识见和果敢为这些学者创造条件,扶持了一批批评家,这些批评家中的大多数今天仍然活跃在批评界。’建法能够看到这些文字,应该是一件十分欣慰的事情。”
《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何同彬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做这一期小辑时林建法已卧床许久,需要插管,不能说话,他主要通过林建法的夫人和儿子拿到很多图文资料。“这次约稿特别顺利,真的是约谁写谁就写,没有一个人拒绝,从这也能看出林建法老师在文坛的影响,很多人都非常感念他。林建法老师也知道我们做的这个小辑。杂志出来后,他的夫人在朋友圈发了三张照片,照片中林建法老师躺在床上,眼里含着泪花。”
在那条发于今年2月12日的朋友圈,林建法的夫人写:“刚把朋友们评老林头的小辑,读给了他听,他哭了。”
林建法夫妇
他的固执与痴迷,留下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痕迹
在众人的印象里,林建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编痴”。
作家莫言曾在大连的一次活动中目睹过林建法一边咂着鱼头一边看稿子的美好情景,“那时他是幸福的,也是忘我的。”
“他痴迷编辑工作,视之如生命。”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张学昕回忆道,长期以来,林建法与当代诸多“一线作家、评论家”在文学理念方面既有审美共识,也有叙事观念之争。而且,他与正处于“上升期”的许多新锐作家、评论家,也有着更多的“求同存异”的沟通。
“二十年前,莫言在为林建法主编的《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灵魂》文学论集写的序言里,坦言自己的文学写作伦理的同时,率真地表达作家应有的使命和对历史、现实的担当;贾平凹在《致林建法的一封信》中所表明的文学立场,与建法倡导的审美取向有异曲同工之妙。数年前,在一个很大的文学讲座现场,余华也曾坦诚地说,林建法说哪一部小说好,你就一定要相信他,去找来读。”张学昕还记得一位资深的老评论家风趣的调侃:建法,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和他见面,或者电话,几乎没有什么寒暄、客套,所有的话题,都是他的刊物,他的选题计划,以及他读到了哪些好作品。类似他这样的编痴,同时期的,我印象中还有《大家》主编李巍、《山花》主编何锐,只要他们有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刊物刚编发了谁的作品,正策划什么选题,或者某某期‘你搞一篇’。”在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的记忆里,林建法广交朋友积累下的人脉资源,各种费心运作而拉来的赞助,多数都花在编刊和编书上了,“在这个事上,没有朋友能劝得住他。”
谢有顺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林建法的固执是作为一种个性被大家认同的,因为他的固执里有着非常坚定的文学观念。“他没什么私心,只是有一些看法形成之后,你很难改变他。何况,他的许多看法,确是灼见。比如,尤凤伟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还在手稿阶段,他看了就为之叫好,马上帮他张罗改稿座谈会、评论小辑;莫言的《檀香刑》、格非的《人面桃花》刚面世,他就意识到这是作家本人的重要转型,很快就组织了这些作品的评论专辑;他在杂志上和王尧教授等人合作,创设‘小说家讲坛’‘诗人讲坛’;他很喜欢于坚的诗和诗论,组了不少文章重点研究他,《当代作家评论》一度还成了最关注当代诗人的理论刊物。”
林建法
可以说,林建法主持了二十多年的《当代作家评论》极大地塑造了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面貌。苏州大学教授王尧认为,林建法担任主编期间,《当代作家评论》对文学思潮、作家作品的研究几乎起到了引领作用,对当代文学史重要问题和研究方法的关注也成为杂志的一个特色。除了那些固定栏目,林建法根据文学思潮、创作趋势设置了一些新的栏目,从而使《当代作家评论》始终处于当代文学研究的前沿状态。“有一年,建法甚至在杂志上开设了小说原创作品栏目,好像发过两期以后就停了。建法可能意识到了刊物的学术建制,主编可以有个性而不能任性。这段风生水起的历史是《当代作家评论》在建法主导下完成学术转型的历史,这样的学术风格仍然延续在今天的《当代作家评论》中。”
对于办刊风格,林建法说过这样一句话:“就像有许多人肯定我一样,不可避免地有另外一些人不赞成我的办刊风格,我觉得这都不重要。一份杂志不可能不留下主编的个人印记,但更重要的是,它留下了几代人观察和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的痕迹。”
他一直活在他那个文学世界里
还要特别一提的是,林建法对文学现场的介入不仅仅围绕着杂志。王尧说,作为一位学术性的编辑家或者广义的批评家,林建法陆陆续续写过一些文章,后来在复旦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了《对话时代的思与想》。集中的文章或长或短,但都表达了林建法对思潮和作品的独特见解。除了这些文学批评文字外,林建法用了很多时间编选《当代作家评论》三十年文选以及《说莫言》《说贾平凹》和《说阎连科》等作家资料。
他也参与操持了大量有影响、有意义的文学活动:2001年的长篇小说文体研讨会、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2006年的“贾平凹作品学术研讨会”、“莫言作品学术研讨会”,2007年的“王安忆作品学术研讨会”、“阎连科作品学术研讨会”,上述四位作家的作品后来都获得过香港浸会大学的“红楼梦文学奖”。后来还有“苏童作品学术研讨会”、“范小青作品学术研讨会”、“格非《人面桃花》三部曲学术研讨会”、“陈思和文学思想学术研讨会”等。而2008年、2013年以《当代作家评论》设立的首届、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在文坛也有深远的影响。
2008年,林建法介绍首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获奖情况。
林建法对文学后辈也十分关心。谢有顺说,他俩的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加上又同是福建老乡,他总能感受到来自林老师的一份父辈般的关爱和宽厚。谢有顺刚到广州工作时,有一次林建法途经广州去海南,去谢有顺租房看望,见此处生活简陋,临走时执意给了一个装了钱的信封,叫谢有顺去买几件家具。“可我想起他在沈阳的家,我之前去过,房子不大,到处是书和杂志,他的书桌和椅子甚至比我出租屋里的还要陈旧和简陋。他并不在意这些物质享受,除了喝茶上讲究些,吃饭、喝酒、穿着都近乎敷衍,心里却希望我们这些下一代能够过上好生活。”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也对林建法有着很深的感念。他记得,一开始林建法给他派过一个写范小青作家论的活,后来他才知道那其实是一次“考试”,“对文学的事,林老师并不因为熟人推荐,就预存了信任和宽纵,他要自己看自己去验证。”在后来的相处中,林建法一直对何平要求严格。一次因为给《美文》写专栏,何平被林建法狠狠地批评过不务正业。还有一次给金宇澄的《繁花》做小辑,何平交了一篇会议发言的整理,也被林建法退回重写。
“最近的一次,在沈阳林老师家,他挣扎着要用手机连上电脑和我说话,但在他家的一个小时,他努力能打出的就是我的名字。我知道,他的心里,依然住着一个想鼓励我甚至骂我的林老师。”何平说。
“在建法不能言语和写作的这几年,他的心思还在文学上。起初用电脑编年选,能在键盘上缓慢打字,后来只能用一个手指在手机上写字。四年前,我们几个朋友去看他,他就在手机上写字。”王尧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建法一直活在他那个文学世界里,这几年世界变化之大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他痛苦,但他活得越来越简单了。建法走了,也带走了他的文学世界。”
林建法旧照 本文部分图片由林建法家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