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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全宇宙:爱是亚裔家庭一切矛盾的解药?

杨紫琼主演的好莱坞电影《妈的多重宇宙》,英文名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豆瓣上的译名是《瞬息全宇宙》,中国香港地区译名是《奇异女侠玩救宇宙》,笔者个人还是认为中国台湾地区的译名《妈的多重宇宙》与剧情贴切,也更通俗好懂,故本文使用台湾地区的译名。

杨紫琼主演的好莱坞电影《妈的多重宇宙》,英文名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豆瓣上的译名是《瞬息全宇宙》,中国香港地区译名是《奇异女侠玩救宇宙》,笔者个人还是认为中国台湾地区的译名《妈的多重宇宙》与剧情贴切,也更通俗好懂,故本文使用台湾地区的译名。这部由美国独立制作公司A24制作发行的、主打亚裔题材的电影,是北美一段时间以来话题度最高的电影之一,口碑甚佳,IMDB评分高达8.7分,已进入IMDB top250名单,甚至挤入名单的前50名。电影在流媒体上线后,迅速席卷中文互联网,是当前豆瓣话题度最高的电影之一。

《妈的多重宇宙》台湾地区海报

《妈的多重宇宙》台湾地区海报

美国华裔移民伊芙琳(杨紫琼 饰),人到中年,家庭事业两崩溃。她经营着一家洗衣店,活儿挺多,生意惨淡,濒临倒闭;老爹老年痴呆,从香港来到美国,伊芙琳得照顾好挑剔的老爹;丈夫韦蒙德(关继威 饰)挺“无能”,在伊芙琳这里得不到认同,他打算向伊芙琳提出离婚;女儿乔伊(许玮伦 饰)是同性恋,个性叛逆,与伊芙琳关系紧张。伊芙琳还得应对税务局的查税,她被整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伊芙琳(杨紫琼 饰)

伊芙琳(杨紫琼 饰)

就在这紧要关头,伊芙琳突然被告知世界上有许多平行宇宙,人们每做一个选择就会有一个宇宙产生;而今多重宇宙遭到一个叫Jobu的人的破坏,现宇宙里一事无成的伊芙琳,竟然是唯一能够对抗Jobu的人。她通过一个叫“宇宙摇”(verse-jumping)的技术,可获取另一个宇宙中自己的技能、记忆和情感,不断变得强大。

失败的伊芙琳,成了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那么,Jobu究竟是谁?Jobu为何“黑化”?伊芙琳能否对抗Jobu?如果伊芙琳发现其他宇宙里的“伊芙琳”更杰出,她会否想停留其中?

两个年轻导演关家永、丹尼尔·施纳特(他们共同执导过《瑞士军刀男》)本就以脑动力清奇著称,《妈的多重宇宙》将他们的风格发挥到极致。蓬勃的想象力、灵动的恶趣味、高效凌厉又先锋的剪辑、充满东方味道的功夫喜剧,让观众享受一出目不暇接、灿漫可爱的视听盛宴。虽然脑洞清奇,但它的世界观逻辑自洽,落脚点非常接地气,聚焦的还是亚裔母女关系的那些事儿。

本文对电影技术层面的探讨到此为止,在对这部电影的诸多赞誉之后,我们想聚焦电影的社会文化层面被忽略的那一面。人们为这部电影以亚裔女性为主角、亚裔女性竟然也成为超级英雄而欢呼,慨叹好莱坞亚裔演员的艰难处境会因为这部电影而慢慢改善。只是,《妈的多重宇宙》真的能够塑造好莱坞对亚裔新的印象吗?在针对亚裔的种族仇恨加剧的背景下,让亚裔女性成为超级英雄能纾解这一困境吗?把爱当作万事万物的解药,对母女和解的追求,无形中强化的是否仍旧是对“母爱”的书写范式?

典型的“亚裔母女”

诚如《妈的多重宇宙》这个名字所言,它打开了妈妈的多重宇宙,让观众看到妈妈的不同人生、不同可能。但假若要问,这部电影塑造了不一样的“亚裔母女”吗?它丰富了西方主流社会对亚裔母女的认知吗?答案是没有。

无论电影还是小说,亚裔的很多创作都是由“母女关系”(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切入。撇除《妈的多重宇宙》天马行空的想象,它本质上讲述的就是母女关系,是伊芙琳与乔伊这对亚裔母女的相爱相杀。电影对亚裔母女关系的刻画,与电影《喜福会》《摘金奇缘》《别告诉她》《青春变形记》,以及诸多亚裔小说譬如《女勇士》(汤亭亭)、《喜福会》《接骨师之女》(谭恩美)、《梦娜在希望之乡》(任碧莲)、《骨》(伍慧明)倒是一以贯之。伊芙琳与乔伊关系走过的每一步,上一代、上上一代的亚裔母女都走过了。

美国大众文化领域的亚裔母女有三个基本特征。第一个特征,母亲虽然深爱女儿,但母亲强势又霸道,把个人的意志强加到女儿身上,造成女儿的不幸福。

《喜福会》中,吴素云强迫女儿练习钢琴,她喝令女儿:“只有一种女儿才能住在这所房子里,那就是听话的女儿”。《摘金奇缘》以瑞秋与未来婆婆(恰好也由杨紫琼饰演)的关系反映亚洲母女/母子的关系。未来婆婆是中国传统大家族的象征,看重家族,重视文化的传承,强调个体对家庭的服从和牺牲。也因此,她对个人主义的瑞秋一开始并不满意。《别告诉她》的诸多细节透露出碧莉与母亲关系紧张。妈妈第一次出现就对碧莉各种碎碎念,念叨着碧莉的种种不足;当所有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谈到各自的孩子,碧莉的妈妈用英文对碧莉说她是下跌股……去年大热的《青春变形记》,李美玲一直活在母亲李明的高期待之下,李美玲非常努力地扮演“乖女儿”,为此不断压抑自己的欲望,一度拒绝接纳那个真实的自己……

在《妈的多重宇宙》里,伊芙琳对乔伊亦有诸多不满。不满意女儿是同性恋,不满意女儿的恋人,不满意女儿的身材……每每女儿试着跟她交流、提出不同意见,伊芙琳并没有认真在听,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意孤行,她认为自己为女儿做的决定才是“正确”的。

伊芙琳明明爱女儿,但说话却伤人

伊芙琳明明爱女儿,但说话却伤人

有意思的是,电影中的一个平行宇宙揭开悬念——大反派Jobu就是现宇宙的乔伊。在那个叫“阿尔法”的平行宇宙里,她们俩也是母女。但因为“伊芙琳”对“乔伊”开发过度,导致“乔伊”精神崩溃,她才黑化成为大反派Jobu,在多重宇宙里大杀四方。

亚裔妈妈强势的原因如出一辙。她们往往是第一代移民,有过创伤的成长经历,几乎都是父权社会的受害者,譬如《喜福会》里几个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经历都颇为凄惨。来到美国之后,她们竭力避免女儿经历自己的不幸,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女儿成为强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母亲们深知:女性本来就是弱者,亚裔也是弱者,亚裔女性肩上扛着双重压迫,她们尤其迫切地“望女成凤”。

但哪里有压迫——哪怕是以爱之名,哪里就有反抗。随之就是第二个步骤,母女隔阂与冲突。移民二代的女儿,只是有一个亚裔的身份,她们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她们崇尚的也是那种个人主义式的价值观,自然会与强势霸道的母亲发生矛盾。

《喜福会》中,女儿抗议吴素云“我不是你的奴隶,这儿不是中国,你不能逼我”“那我希望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希望你不是我妈妈”;小说《骨》中,一个家分崩离析,二女儿自杀、三女儿远走;小说《梦娜在希望之乡》中,梦娜与母亲闹翻被逐出家门;《青春变形记》里,李美玲违背母亲的意志,从驱魔仪式中跑开,她决定保留红熊猫形态,并跑去看爱豆的演唱会……

到了《妈的多重宇宙》,现宇宙里伊芙琳与乔伊每次见面后总是不欢而散;在平行宇宙里,Jobu更是彻底堕入虚无,她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不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

至少是以上作品中的亚裔女儿,她们的成长过程中几乎都经历着撕扯。这个撕扯甚至可以概括为中美两种文化、两种价值观的撕扯。女儿成长的社会环境非常西式,可家庭生活中又受到中式母爱的深深羁绊。虽然亚裔的女儿普遍很优秀,毕竟有“虎妈”的棍棒教育,亚裔成长为所谓的“模范族裔”;可另一方面,她们又迫切渴望挣脱母亲的影响,她们要么深深压抑,要么一叛逆就难以收拾……最后她们恍然惊觉:她们一直未能真正挣脱母亲的影响。

之后就进入第三个流程:女儿陷入困境,困顿中的女儿得到母亲的爱与慰藉,并因此理解母亲,实现母女和解。

《喜福会》中,女儿们渴望挣脱母亲,太渴望融入“主流”,反而在与白人男性的关系中陷入被动与妥协,将自己置于男权秩序中的女性位置。比如露丝的温顺体贴,带来的只是丈夫的背叛;丽娜的温柔谦卑,只是让丈夫得寸进尺在婚姻中自私地AA……《青春变形记》里,原来李明也曾是李美玲,李明小时候活在母亲的高压下,因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而自我厌恶,可当李明有了女儿后,她也活成母亲的模样……

爱是一切问题的解药。亚裔母亲们太熟悉男权压迫下的厌女,她们正是恐惧于女儿重蹈覆辙而过犹不及地强势,当她们发现女儿置于相似的困境时,她们会及时拉女儿一把。女儿也会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极端是因为创伤太重。母亲亦会反思强势的爱,会成为困住女儿的循环楼梯……一方放手、一方觉醒,亚裔母女实现最终和解。

回到《妈的多重宇宙》,在多重宇宙里陷入虚无的Jobu想要毁灭自我,伊芙琳一开始是帮女儿挣脱虚无,这时她对乔伊还是一种“我是为你好”的控制思维;当她也在虚无里走完一遭,感受到女儿的感受,她学会尊重女儿的独立人格、尊重女儿的选择,并愿意放手让女儿离开;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是无条件的,如若女儿选择毁灭,她也会去陪伴她……最终母女和解,伊芙琳获得大团圆结局。

母女和解

母女和解

《妈的多重宇宙》的起承转合,都有章可循。这是它的第一个悖论:“多重宇宙”让这个故事有新颖的包装,但它的内里还是“亚裔母女”的老调重弹。西方观众以前是如何想象亚裔的,看了《妈的多重宇宙》重复的仍旧是过去的这一想象:强势的、以家为中心的母亲,懦弱的、失语的父亲,叛逆的、想要挣脱母亲影响的女儿,爱是亚裔家庭一切矛盾的解药……

虽然电影在多重宇宙里有偏离的亚裔中年女性,譬如在热狗宇宙里“伊芙琳”是名中年拉拉,在明星宇宙里“伊芙琳”是璀璨的功夫巨星……但《妈的多重宇宙》并不是以这两个宇宙为主宇宙。在主宇宙里,一个亚裔妈妈从事的工作只能是开洗衣店,而无论穿越多少宇宙,母女关系都是她跨越不过的坎儿。

热狗宇宙里,“伊芙琳”是个拉拉

热狗宇宙里,“伊芙琳”是个拉拉

本文不想使用“刻板印象”这样的大词,因为这样的亚裔母女关系的确很具代表性,现实生活中,很多中国式母女关系仍像电影那样。但显然,不是所有亚裔母女都这一形态。可为何亚裔创作者(尤其是华裔创作者)却总是采取这一路径?大家为什么都想到一块去了?

亚裔文化在美国多元文化里属于边缘地位,亚裔创作者如若要进入主流文化的中心,就必须利用并强化自己的族裔特色,形成鲜明标签,提高辨识度。族裔文化的刻画不能对主流文化进行冒犯,而必须是屈从、弱势的姿态;它必须是不同的,又必须是普世的。显然,亚裔创作者的处境颇为艰难,想进入主流很难。固然相似的“亚裔母女”叙事更容易进入美国主流文化的视野,能提高族裔可见度,避免族裔特征在文化大熔炉中消失灭绝;可我们也要说,总是以亚裔母女关系切入叙事,总是刻画一种类型的亚裔母女关系,还是过于单一了。

活成“模范族裔”/“贤妻良母”

《妈的多重宇宙》另一个让观众感到兴奋的点是,一个亚裔大妈竟然可以成为超级英雄。虽然“尚气”才是正儿八经的漫威超级英雄,但在《妈的多重宇宙》的世界观里,伊芙琳同样承担着类似于超级英雄的使命——只有她才是拯救世界的人。

从尚气到伊芙琳,这多少让亚裔扬眉吐气,毕竟美国的主流文化里,终于有黄皮肤的超级英雄,仿佛这是亚裔得到主流社会认可的又一标志。即便美国亚裔人口已经突破2000万人,但在此之前,我们很少在好莱坞大片中看到亚裔主演,亚裔演员主要在影视剧中担任配角,提供一点笑料;或者在某些小成本的剧集中出现,服务于特定的收视人口;而在好莱坞混得风生水起的亚裔演员也屈指可数……

美国南加州大学“安纳伯格包容倡议”发布的报告显示,在2007年到2019年期间1300部最高票房电影中,以亚洲或太平洋岛民(Asians and Pacific Islanders, API)的脸孔担任主角(leads)或共同领衔主演(co-leads)的比例却只有3.4%。而且在主演群出现API面孔的44部卖座电影中,就有14部是由巨石强森(祖籍南太平洋的萨摩亚)挂帅;以API女性作为主角的比例更少了,只有6部电影。

所以杨紫琼在采访中直言,“当我接到《妈的多重宇宙》剧本时,我的情绪非常激动,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我心想:天啊,等了这么久的时间,我终于等到了这个剧本”。哪怕杨紫琼已经是好莱坞最负盛名的亚裔明星之一,可熬了这么久,才等到一部以她为第一主角的电影。电影中饰演伊芙琳丈夫的关继威的经历就更让人感慨。1980年代,关继威是参演《夺宝奇兵》《七宝奇谋》的著名华裔童星。可之后他就长时间地从大银幕消失,因为身为亚裔的他一直等不到好莱坞需要的角色,只好转战幕后。2018年的《摘星奇缘》才让他重燃当演员的梦想。所以不管怎么说,随着这些亚裔电影的大火,亚裔故事在好莱坞的能见度不断提升,亚裔演员的路径也会更为宽广。

韦蒙德(关继威 饰)

韦蒙德(关继威 饰)

但认为亚裔扮演了“超级英雄”,就能够改变亚裔在美国主流社会遭遇的结构性歧视,也过于天真了。美国流行文化里,最不缺的就是超级英雄。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复仇者联盟”外,漫威前前后后塑造了5000余名超级英雄。就像美国神学家约瑟夫·坎贝尔说:“一个社会需要英雄,因为时代需要强有力的英雄形象,凝聚时代的精神。”美国流行文化领域每一个大爆的超级英雄,往往是民众某些诉求的产物。譬如1940年代美国队长队长,完美的道德代表了美国反法西斯战争中形成的美国大兵精神;1960年代的黑寡妇,让人看到美苏冷战的影子。

虽然尚气早在1973年就出现了,但他大放异彩是在2021年的漫威电影《尚气与十环传奇》。彼时,针对亚裔的仇恨愈演愈烈。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仇恨与极端主义研究中心”的统计数据显示,2020年美国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激增149%,2021年反亚裔仇恨犯罪激增339%。社会撕裂之际,流行文化领域的超级英雄多少充当了粘合剂的作用,试着去淡化矛盾、消弭歧视。但超级英雄解决不了结构性问题,它更多是给予一种类似信仰的安慰效应,让愈发小心翼翼的亚裔觉得受到尊重和被接纳,不让生活显得太糟糕。

对于伊芙琳来说,作为一个亚裔妈妈很不容易。她要面对针对亚裔的歧视——她不喜欢女儿女友的原因之一是,“她是个可怕的人,她经常针对社区里的华人”;她要面对针对女性的歧视——作为一名妻子、女儿、妈妈,她一直活在种种身份背后,而不是作为伊芙琳活着。也即,伊芙琳遭受双重的结构性压抑和歧视:针对种族/肤色的,以及针对女性自身。

所以,电影里来自阿尔法宇宙的“韦蒙德”直言伊芙琳被选中的理由:她是所有版本里活得最差的。“You are capable of anything,because you’re so bad at everything.” 这个结论多少有些惊人:一个亚裔妈妈(移民一代),竟然是一个女性所生活的多种版本里最差的。

成为一个亚裔妈妈是千百个版本里最差的一个

成为一个亚裔妈妈是千百个版本里最差的一个

让人翘首以盼的是,电影会如何解决伊芙琳的困境?如果有多重宇宙、有其他选择,她还会义无反顾成为伊芙琳吗?

伊芙琳并非没有迟疑。在明星宇宙里,她发现功夫巨星“伊芙琳”光彩夺目出现在聚光灯下,她不自觉地沉醉其中,并直言不讳对韦蒙德说:我看到我的生活,如果没有你,会是多么美好。要不是阿尔发宇宙的“韦蒙德”提醒伊芙琳不能跨越宇宙生活,伊芙琳甩开现宇宙的烂摊子,活出自己不是挺好的吗?

伊芙琳一度也被Jobu蛊惑,想要“摆烂”,她确实也试过摆烂,关键时刻韦蒙德让她悬崖勒马。因为伊芙琳发现,无论在哪个宇宙里,她都被韦蒙德深爱着,她发现韦蒙德根本不是一无是处,他看似懦弱实则有着坚定的善良,他反复提醒着伊芙琳:善良是我们的生存之道,爱与沟通能够解决一切困难。

韦蒙德劝伊芙琳更善良一些

韦蒙德劝伊芙琳更善良一些

终究,《妈的多重宇宙》没有给伊芙琳其他选择,她还是回到现宇宙,继续成为一个妈妈、一个妻子。踏遍千山万水、走过多重宇宙,还是想成为你的母亲,这不就是我们常见的对于母爱的书写吗?

甚至,如果说原来的伊芙琳既不“贤”——老是瞧不起窝囊的丈夫,不“良”——不懂得如何表达对女儿的爱、对女儿有控制欲,并且也不“模范”——跟白人(譬如女儿的女友、白人税务员)关系紧张;那么在多重宇宙里走一遭,她自我改良、大彻大悟,最终成为了“贤妻良母”/“模范族裔”。她理解丈夫对她的爱,放下对女儿的执念,用爱感化周边的白人、消除他们的敌意。

这么一看,《妈的多重宇宙》表面上是以爱解决难题,实际上是对一个妈妈、一个妻子、一个亚裔提出更高的要求——成为和蔼可亲、无私奉献的“贤妻良母”,成为善解人意、谦逊温和的“模范族裔”,你就能获得幸福。

很多观众会因为伊芙琳最后的放手、同乔伊一起“毁灭”而痛哭流涕——伊芙琳的确让我们想起我们伟大的母亲。可我们也该知道:对每个母亲来说,“伟大”这个词本身也是一种束缚与捆绑。伊芙琳那么努力了,结果电影还要来告诉她——是她做得不够好、是她不够善良(丈夫提醒她be kind)、是她过于强势霸道了。我们会否对母亲太“苛求”了?我们为伟大的母亲感动,多少也夹杂自私的自我感动——吃苦的是母亲,受益的是我们,我们只要流流眼泪歌颂一下,就相互扯平,心安又理得。

如果我们与母亲的关系走向另一个极端——决裂,如果母亲不像顿悟后的伊芙琳那么伟大,那么为伊芙琳感动之余,带给我们的还有对母亲的进一步怨憎——你为什么没有像伊芙琳那样“救”我?父母皆祸害,我们成为Jobu就是对她的有力“报复”,是她“咎由自取”。在自怜自艾中,我们忽略每个有创伤的母亲可能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我们无视房间里的大象,只忙着与母亲进行弱者之间的互相伤害。

作为大众文化文本,《妈的多重宇宙》显然是成功的,但如果观众对这个亚裔故事期待更多,那还是别期待了。它并未在根本上拓宽对于母亲的书写范式,没有拓宽美国主流文化中的亚裔母女书写范式;它当然也无力承担如今美国社会对亚裔结构性歧视的沉重现实,“爱与沟通”的答案甚至有点将社会问题转变为个人问题的苗头——亚裔到底得活得多“模范”,才能通过爱与沟通消弭针对亚裔的歧视或仇恨?电影中那个咄咄逼人的白人税务员,就是在韦蒙德与伊芙琳的爱与沟通下,变得“和蔼可亲”。

《妈的多重宇宙》实则是“妈”的多重悖论。传统与现代,个人与家庭,东方与西方,它有些游移不定、莫衷一是,最后还是走上传统又保守的那一条路——虽然这一切并不影响电影视听层面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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