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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楚墓彩绘漆奁图,看古人“居有法则,动有文章”

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出土彩绘漆奁为日常服装仪容用具,盖外壁的漆画为研究先秦历史提供了重要材料。

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出土彩绘漆奁为日常服装仪容用具,盖外壁的漆画为研究先秦历史提供了重要材料。漆画描绘的是当时贵族出行会面的情形,自右向左,画面依次为初行、驱驰、出迎、相会以及犬豕奔突五个场景。漆画前四个场景相次发生,画面整体连贯自然,是我国目前所见最早的一幅连环画,也是战国时期人“最为天下贵”的理念在艺术方面的反映。

图一?包山二号楚墓出土彩绘漆奁 湖北省博物馆藏

图一 包山二号楚墓出土彩绘漆奁 湖北省博物馆藏

1986年发掘的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时代属于战国中期偏晚,墓主是曾担任楚国左尹的昭■,其身份相当于大夫一级贵族。墓中出土了各类器物约2000件,其中的彩绘漆奁(M2∶432,图一)尤为引人注目。漆奁盖外壁的彩绘漆画内容是比较少见的写实性场景,为研究先秦礼仪风俗、科学技术水平以及绘画艺术等,提供了极具价值的一手材料。然而,对于漆画结构及所描述场景的具体涵义,目前学界并无令人满意的解释,这对于进一步发掘漆画的价值,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漆奁上的彩绘

漆奁上的彩绘

根据发掘报告,该漆画整幅通长87.4、宽5.2厘米。画面中共有二十六个人物、四乘车、十匹马、五株树、一头猪、两条狗和九只大雁(图二)。报告认为画面可以由树分为5段,其中前两段(图四、三)和后两段(图六、五)反映的分别是车马出行和出迎场面,因此将漆画称为“出行、迎宾图”。胡雅丽则称之为“聘礼行迎图”,她也将五段画面分为两组,认为两组分别表现了聘礼中出行和与之相向的迎宾场面。刘彬徽将其称为“金秋郊游图”。崔仁义将画面分为使者告主及远迎宾客两组四段,称之为“迎宾出行图”,以为此图反映的是大夫间朝觐礼仪。陈振裕认为画面描述的是包含一辆导车、两辆从车、一辆主车以及众多不同身份人物的楚国贵族车马出行图。彭德认为漆画反映的是墓主婚姻情况的“王孙亲迎图”,即新郎到岳父家迎接新娘的场景。张闻捷认为画面中的四个场景反映了周代的婚礼之图,并做了详细解读。

图三 场景一

图三 场景一


图四 场景二

图四 场景二


图五 场景三

图五 场景三


图六 场景四

图六 场景四

要对这幅图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首先要确定的是读图的方向。上引诸说一般都采取自左向右,即顺时针方向旋转漆奁读图。这有悖于古代一般的阅读习惯。两周时期,金文及简帛文献绝大多数都是向左行文的。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中与十二月有关的十二段边文,其阅读顺序自春至冬,正好也是由右至左,逆时针旋转帛书一周。这种阅读习惯贯穿整个古代中国。马王堆一号汉墓黑地彩绘棺上,绘有云气和各种神怪人物,其中的盖板可识别出“土伯”吃蛇组绘画,右侧板上有羊骑鹤组绘画,这两组绘画各由几幅图构成,均是左行,构成一定情节。东汉武梁祠右壁画像石上层绘自伏羲女娲至夏桀11位古帝王,按时间顺序自右向左依次罗列。事实上,巫鸿已经指出,武梁祠西壁、后壁、东壁构成一个完成的装饰单元,观看原祠堂上层画像时,须从右壁、后壁到左壁。漆奁彩绘的阅读顺序自然也不应例外。

图七 场景五

图七 场景五

第二个问题,是画面的首尾。画面按内容,可以分为出行和迎宾两组,但之前的解读都没有注意考虑阅读顺序,所以对于漆画起止的认识也都是错误的。我们认为,绘有犬、豕奔突的那一段(图七)为图画的末尾。其左侧的树为画面首尾衔接的标志。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整幅画以人物、车马为主,犬、豕奔跑与主题无关,不可能无故插在图中位置;第二,图中五棵树,前四棵形态各异,差别明显,唯有第五棵与第一棵,树干的屈曲方向、枝条的伸展形态,都十分相似,只是树叶的丰茂程度略有差异;第三,相较于其他几段,这一段明显空间狭窄、内容简略。我们怀疑,绘画者所摹的原本,可能本来只是一棵树,但因为在原画制作的过程中,最后留下的空白比较大,所以临时加画一棵树以及一猪一犬以填补空白。由此,可以确定漆画的分段顺序当如图三~图七。

第三个问题,图画究竟是一个场面的展示,还是多个情景的组合。前人多以树木为界,将画面分为五个段,但各段之间的关系,多不能给以合理的解释,所以多含糊其辞。其实,将第一段(图三)和第二段(图四)进行比较,就会发现第一段马匹步伐舒缓,其配饰自然下垂,第二段两车旌旗飘扬,马匹步幅较大且配饰扬起,随车人员也作奔跑之态。二者处于不同的运动状态。如果将整个画面理解成一个场景,第一段中的马车紧随第二段两车而行,在前者奔驰而随后者步履安闲,则明显解释不通。另一方面,第三、四两段(图五、六)均为出迎场景,在同一时间,迎宾队伍分为两个小队完全没有必要的(再加上图四场景二中的请事导引者,则为三队),文献中也不见类似情景记载。因此可以得知,这幅画前四段展示的是完全不同时的四个场景。

通过上述分析,就可以大致了解漆画的结构了。下面简要描述各段场景的内容。

场景一  初行。

本段描绘贵族出行初始阶段。画面中三马驾一车,车上乘三人,包括驾车者即御者、侧立者,以及正立者。其中正立者当为身份最高之人。车后一人随行,手中似持有一殳,或为出行的护卫。画中随行者步履较为安闲,马匹配饰下垂,故可知为出行之始。

场景二  驱驰。

本段描绘了两车十一人。前车为三马驾一车,上乘三人,并建有旌旗。周代贵族出行时,以旌旗表明身份。《仪礼·士丧礼》“为铭,各以其物”,郑注:“铭,明旌也,大夫、士之所建也,以死者为不可别,故以其旗识识之。”可见大夫、士平时都有标识自己身份的旌旗。另士丧礼中朝祖庙陈列乘车时,车上载有“旜”,郑注“旜,旌旗之属”。乘车即死者平时所乘之车,与漆画中乘车建旌旗的情况相同,因此,漆画中的旗帜应该就是“旜”。

车后一人执殳以随。其后为奔跑的三名随从。后车为两马驾一车,上乘三人,其中一人驾车,也建有旌旗。三随从大步前行及马匹配饰、旌旗飘逸的形态显示,这是出行途中驱驰的场景。

左侧树下一人拜伏于地,可能是受派遣前来询问并引导来者的。《仪礼·聘礼》“及竟……君使士请事,遂以入竟”,郑注:“请,犹问也,问所为来之故也。遂以入,因道之。”即使者到了所聘国国境,国君需要了解使者此次出使的基本情况,所以派人前来问询,并引导宾客入境。《聘礼》讲的是国与国之间的礼仪活动,贵族之间的会面仪节应与之类似。

场景三  出迎。

本段描绘的是主人列队出迎宾客的场景。图中共五人,右侧三人侍立于道旁,左侧二人向右而行,其中前行者当为出迎队伍的主人。

场景四  相会。

本段描绘了主宾相会的场景。自左而右,前二人为侍立者,第三人为主人,即场景三中的贵族,与之对立者为宾客,他应为场景一、二中的乘三马驾车的黄衣贵族,其后为宾客之侍从或赞佐,以及驭二马驾车的御者。马右侧还有一犬,此犬可能为主人所有,所以才对宾客马车作吠叫状。

场景五

图中仅绘有犬、豕各一只,作奔驰状,与其他场景无直接关系。

对于上述场景的解释,有几点说明如下:(1)每段画面展示的只是相关场景中的核心部分。如场景一和四都只出现了一辆车,而根据场景二,此次出行至少有两辆车;场景三出迎人物,在场景四中没有完全画出,同样场景二的出行人物,也并非全数出现在场景四中。利用有限的空间表现足够丰富的内涵,一方面使画面结构紧凑,也节约了绘画者的精力和原材料。(2)场景一和四中马车未悬挂旗帜(即上文的“旜”),似与图二中车辆不同。按,《仪礼·聘礼》中使者受命出发,“敛旜”,郑注:“此行道耳,未有事也。敛,藏也。”之后至所聘国国境,方才“张旜”,入境又“敛旜”,直到到达国都近郊,才又“张旜”。可见,只有在礼仪活动中的某个节点才要张挂旗帜以标识身份或职责。漆画中场景一为初行,场景四宾主已经相见,并无标示身份的需要;场景二中主人派人跪迎宾客,恰与《聘礼》中使者到了所聘国国境情况类似,均需要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身份,所以要“张旜”。(3)场景一的马车当即场景二中画面左侧的车;场景四的车与场景二画面右侧的车均为二马驾一车,驾车之马的颜色相同而站位相反,我们倾向于它们为同一辆车,马匹位置差异,或许是绘画者的疏失,但更可能是为了使图像对比鲜明,便于读者识别而有意为之。湖北荆门沙洋严仓1号战国楚墓漆棺上彩绘图像中,有多个驾车的画面,绘画者对每一对并行的马,施色形式都一致,即从读者来看,所有画面中处在内侧的马是一个颜色,而居于外侧的,统一为另一种颜色。漆奁彩绘的情况与之相同,这应当是受当时绘画技术的限制而出现的普遍情况。(4)场景二中执殳者步履舒缓,与整个场景驱驰的氛围不符,很有可能是绘画者直接复制的场景一中的人物形象,故二者形态、步伐并无二致,这应该是绘图过程中出现的偶误(出土简牍中也可见到古人抄写串行的情况)。(5)从场景四宾主见面抗礼的情况看,其身份应是匹敌的,而出行、迎宾人员众多显示他们地位较高,但具体相当于大夫或是士,则缺乏足够的证据而不能得出结论。(6)有的观点将画面中的人物与墓主联系起来,我们认为这是不妥的,如前所述,这件漆奁应是日常生活用器,而先秦时期人像一般被认为具有一定的巫术功能,可以对所绘人物产生直接影响,因而被视为一种“禁忌”,先秦考古发现中罕见神灵、祖先和帝王的肖像的原因也正是如此,日常用品肖现实人物而画像,就更不可能了。(7)另一方面,考古所见商周美术形象多为鸟兽、神怪、几何纹饰等,出现的人物形象比较少见,且基本都属于仆隶、俘虏之类的“非我族类”,显示受生产力水平影响,人们对自然的依赖仍然比较严重,并且多以瑰丽的想象来解释自然现象;东周尤其是战国时期较多出现的田猎、战争、祭祀、宴饮等绘画场景,则十分切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历史背景;漆奁以贵族相会的场面为主题,更加关注人本身的行为,人的活动尤其是礼乐活动成为绘画艺术的主题之一,昭示出战国时期人们逐渐挣脱旧有观念的束缚,开始认识到“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的人“最为天下贵”的理念。(8)从绘画艺术史角度讲,这是目前我国最早的一幅连环画,它比马王堆汉墓漆棺“连环画”不但时代早得多,而且内容更丰富,技法也成熟的多,表现出更高的艺术成就。

总之,包山漆奁彩绘是一幅描述贵族出行、迎迓会面场景的连环画。古人不但重视国与国的盟好往来,也注重个人之间的友好交流,《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诗·鹿鸣》也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东周金文常见到“以乐嘉宾、朋友”等词句,都是这种情况的反映。另一方面,图中人物衣冠楚楚,出行者旌幡招展、队伍井然,出迎者尊卑有序、恭敬不怠,相见则宾主赞佐各居其所、端庄有礼,充分表现出古人“居有法则,动有文章”,“礼”的精神渗入生活的各个方面。将其绘制在日常仪容用具上,在展示审美趣味的同时,应该也有劝导器物主人居处待人尽礼、重视仪容的含义。

(作者单位:湖北省博物馆。此处省略注释,本文原标题《包山二号墓彩绘漆奁图像考》,原刊于《江汉考古》2022年第2期,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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