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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的两次“禁闭”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有过两次“禁闭”,一次是被师傅罚在华山思过崖面壁思过,一次是半主动半被骗地卷入了好兄弟向问天营救日月神教前教主任我行的局里,在西湖底坐了几个月牢。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有过两次“禁闭”,一次是被师傅罚在华山思过崖面壁思过,一次是半主动半被骗地卷入了好兄弟向问天营救日月神教前教主任我行的局里,在西湖底坐了几个月牢。这两次“禁闭”对令狐冲的人生都有着喜忧参半的重要意义,第一次他在崖顶的孤独中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的心,却从风清扬那里学会了日后仗之行走江湖的独孤九剑。第二次他把牢底坐穿,却也习得吸星大法,治愈了内伤。

而这两次“禁闭”之间,可以说是书中令狐冲最灰暗的段落,他身受重伤,屡遭变故,还被至亲猜忌,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但回头去看,也会发现这正是令狐冲“成长”的重要环节。第二次“禁闭”正是一个节点,当令狐冲出关之时,他才跳脱出了过去束缚他的那些名教秩序和身份包袱,有了点笑傲江湖的样子。

崖上“禁闭”,崖下“自欺”

令狐冲第一次被师傅岳不群关“禁闭”,还带着一个思考题: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岳不群说:“此事关涉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虽是伪君子,这却是真心话,他最懂如何“安身立命”。彼时江湖正邪之分,就恰如旧日华山剑宗气宗路线之争,立场问题高于一切。因此,尽管岳不群嘴上还有“骄傲自大”、“任意妄言”等等罚令狐冲面壁的原因,“正邪不分”实是最本质的问题。毕竟那时岳不群还真心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如果华山派未来接班人立场不坚定,将来华山在正派武林之中还如何自处?

令狐冲立场不坚定和他在山下的遭遇有关。刘正风“金盆洗手”前后发生的事件是他世界观第一次受到冲击。刘正风与曲洋的友情令人羡慕,他们似乎真的人品高尚,不在乎被师父们奉为金科玉律的“正邪之分”。何况曲洋还救过他的命。而嵩山派的费彬人品着实可厌,又哪儿有什么名门正派的风范?

但他在思过崖上很快重新坚定了立场,毕竟师父的那套逻辑他从小耳濡目染:平日里听师傅前辈们说起的那些魔教作恶的惨事,难道还有假?此次下山亲身经历的魔教曲洋祖孙救自己的事情,难道还有真心?作为敌对势力,他们一定是别有用心。

令狐冲用僵硬的敌我逻辑克服了自己的感性经验,但抽象的正邪对立毕竟是人造的秩序,遇到现实就难免动摇乃至崩塌,这样的事情之后还会一次次上演。最终令狐冲还是会跳脱出权力斗争的敌我逻辑,像他这样的人,不能被概念笼罩一生。

思过崖上第二件大事,是小师妹的“变心”。思过崖上的禁闭是令狐冲和小师妹岳灵珊关系的转折点,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开始变得更加亲密,但自从令狐冲失手弹飞了岳灵珊的宝剑,关系就急转直下;而岳灵珊也逐渐把情意转到了林平之身上。

《笑傲江湖》1996年TVB版剧照,令狐冲和小师妹

《笑傲江湖》1996年TVB版剧照,令狐冲和小师妹

这表面上是个异地恋的问题,当令狐冲刚被罚禁闭,这种外在的考验在一开始反而可能成为他们情感的催化剂,但由于长时间无法见面,产生了误会也无法很好解释,令狐冲又过着完全孤独的日子,独处造成人情绪焦躁(“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这时一方若再有林平之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就难保感情不变。

但另一方面,思过崖只是提供了一个情境,将他们关系中原本就有的问题暴露了出来。直到令狐冲上了思过崖,他和小师妹的关系其实也至多只是青梅竹马而已,称呼从“小师妹”到“好妹子”已是巨大进展。这种状态下,即便令狐冲觉得他们心心相印,也只是一种“默契”。情感关系中,拥有不需言明的“默契”是种很美好的期许,但更多时候恐怕只是陷溺在想象中而已。

而这也正是他们关系之中最深层次的问题,或者说,是蜕变之前令狐冲的整个人生最根本的问题。他在与小师妹的关系中,乃至整个的生活中,都在想象着扮演着他人,他是君子剑岳不群门下大弟子,要为师弟师妹们树立榜样。这种扮演绝非被迫,而是早已被他内化为了自我认识的一部分。因此,跳脱不羁是不好的,向小师妹直白地表露爱意是不好的。

他会产生这种想法,很可能是因为师父岳不群为人如此谨严端方,而与师娘的关系模式又是那样相敬如宾。岳不群是他人生中的“父亲”,他的榜样,却也是束缚和压抑他自我成长的力量,成为他一直以来自欺的根源。令狐冲在生活中,在与小师妹的相处之中,努力扮演着合格的华山派大弟子,他们的关系也就不可避免地建立在扮演和想象之上。小师妹喜欢的是那个武功一流为人可靠的大师兄,是他努力扮演的那个“大师兄”,可不是他原本的性子。这一点他自己最终也意识到了,在小师妹去世后,令狐冲对任盈盈说:“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这里说的“尊重”,便是了解了那个飞扬不羁的“令狐冲”,仍然能理解并欣赏的“尊重”了,就像盈盈做的那样。

因此,对小师妹的爱并不成为他实现自我的动力,反而与他的师父、华山派的整体氛围一起,始终压抑着他的天性。思过崖看似提供了一个“隔绝”的情境,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的隐喻?令狐冲在华山的人群里长大,但他真正的自我,其实一直都藏在华山崖顶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这次禁闭,令狐冲还学会了独孤九剑,这使得他被动卷入了华山派剑宗气宗的路线之争中。自此他越来越偏离了岳不群给他选定的道路,但距离那个被规定的道路越远,他距离自己的内心就越近。笑傲江湖的道路,是从思过崖顶的这次“禁闭”开始的。

“坐牢”前后:何以“笑傲江湖”?

令狐冲的第二次禁闭是在西湖底。对比两次禁闭,可以发现令狐冲的自我认知和世界观已经有了很大的蜕变。他在牢底学吸星大法散去了盘结的内力,原本计划重练华山内功,但却很快转念想到:“师父既已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在任我行邀请他入日月神教时,他甚至一度“微觉心动”,只是在任我行以吸星大法缺陷威胁之时,才坚定不从。他做选择只因为反抗权力,“只盼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而非基于正邪门派的身份认同。他依旧挂念华山派的过往,想要重回华山派,“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般寂寞凄凉”,但在此之后多次有重返华山派的机会(武当山下冲虚的承诺,少林寺岳不群的暗示),他都选择遵从内心更高的价值。他被放逐——同时也是自我选择,成了华山弃徒,虽然依旧有着怀乡的强烈冲动。挣脱了身份认同的牢笼,他感受到自由,同时也感知到自由带来的孤独与痛苦。

从西湖牢底逃脱之后,他救恒山弟子,率领江湖群豪上少林寺救任盈盈,乃至之后接手恒山,帮任我行夺位,又拒绝入日月神教,参与五岳派掌门争夺,所依凭的,都绝非基于门派身份的“正邪”,而是内心的尺度。可以说,第二次“禁闭”几乎可以视作令狐冲完成转变的节点,不仅由于他习得吸星大法,终于克服了身体上的重伤,也获得了不容轻视的能力,更因为在此前那么多的挫折和遭际之后,他终于在思想上完成了蜕变,思过崖上曾经笼罩他的权力斗争逻辑和正派身份认同,都已经让位于对真正的逍遥境界的追求:他重情重义(也因此,他直到很久以后才对华山派和岳不群祛魅),也坚守心中正义,但最重要的是,绝不同任何一种权力为伍,不追随任何一种抽象的口号。

那么,两次禁闭之间的那些遭际,是如何使他完成了蜕变?

首先自然是那些挫折,令狐冲学会独孤九剑后很快便被桃谷六仙搞得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又因为独孤九剑深受师父岳不群猜忌,目睹岳灵珊与林平之的亲密,当然心如刀割,在洛阳一度喝酒滥赌,给地痞无赖打得皮青脸肿,困窘潦倒已极,最终更被岳不群逐出门派,悲痛不已。这些最低谷的时刻,使他亲眼见到人情冷暖。金刀王家和华山派上下基于《辟邪剑谱》对他的猜疑侮辱,让他见识到正邪话语背后的利益贪念,阖派上下过去只当他是大师兄是大弟子,如今当他是野心家,无人把他当做有血有肉的人去理解,去信任(除了师娘)。

而与之相对,是那些江湖豪客的仗义豪爽。十二回到二十回的那些章节,令狐冲总是病殃殃,也总有奇人怪客来给他治病,情节上可以说是奇峰叠起。这对于令狐冲而言,也是最新奇的经历,从洛阳到五霸岗这一路,他的眼界前所未有地拓展,他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了正邪之间许许多多的人性可能,可能如五仙教主蓝凤凰般鬼魅诡异,却天真可爱,亦可能如祖千秋、老头子般手段古怪,用意却好,当然亦有游讯等阴险油滑之人,真实的生活经验一次次动摇那些僵硬的二元标准。我们常常忽略实际的行走和环境变化给人的影响,但这却格外重要。这一路是令狐冲真正意义上的走出华山的一路,不仅是物理上的走出,更是生活经验的抽离。

不可忽略的影响因素还有艺术。在任何一个被权力斗争思维冻结的年代,艺术都可能成为自由最后的壁垒。岳不群嘴上仁义道德,圣贤书大概也读了不少,但就是无法理解曲洋与刘正风的音律之交,他的人生姿态是僵硬的。(其实细想《笑傲江湖》之中,凡醉心艺术的,多半品格高洁,如莫大,如梅庄三友,而黑白子之所以出问题,大概因为琴棋书画中,只有棋目标是赢。)而令狐冲不是如此,他更渴望潇洒自如。在绿竹巷里和绿竹翁任盈盈学习酒道、音律,给他的人生增添了另一种超越的可能。他可以在绿竹巷的乐声中获得现世人生的安慰。这同时也是一种美的启蒙,人生中不只有江湖上的权力纷争,不只有正邪对立的立场辩论,更有音乐有美酒,这也是一种人生追求。

《笑傲江湖》2001版剧照,曲刘合奏

《笑傲江湖》2001版剧照,曲刘合奏

当然,最重要的是,令狐冲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朋友,有了知己。在华山派里,他是大师兄,师兄弟之间身份是首要的。与岳灵珊的关系,也是师兄妹多过情投意合的伴侣。直到绿竹巷中和任盈盈交谈时,他才能够放下那些用以自欺的身份认同,忘却不能成为榜样的焦虑,可以坦诚地剖白内心。而当他出走少林寺,苍凉落魄,看到众人围攻之下的向问天,便觉一见心折,他们中一人做事豪迈,一人插手也插得豪迈,出生入死之间,便浮现所谓“义气”。这些友情的确立,都绝不带有任何身份或权力的影响,令狐冲从未当任盈盈是圣姑,也不知向问天的身份,而在他们眼中,令狐冲也自然只是个正派中的毛头小子,也正因此,这样的情谊才更显真挚。情与义,过去令狐冲听说,但并无真切体验,直到他有真正的朋友、知己,他才知道情义的无价,远远胜过那许多正邪、黑白之类的词语。

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相遇,是他笑傲江湖最重要的因缘。如果不是绿竹巷中盈盈蒙面,他恐怕也很难一开头就将所有的伪装与面纱抛却。他从一开始就做了自己,这是他与任盈盈的关系的真正基础。在盈盈面前,他可以挣脱华山大弟子的身份枷锁。他不再扮演,也不再自欺,他终于有机会对自己诚实,也才终于获得了自由的可能。而换到盈盈的视角,她逃离日月神教的权力网络,不也是想要逃离那个神教“圣姑”的身份枷锁吗?神教之中,人人当她是圣姑,顶礼膜拜,这环境叫她窒息。只有在绿竹巷中,有人叫她婆婆,知道她的真身份,也浑不在意。对他们各自而言,对方都是最难能可贵的一个,他们有共同的向往。但也只有在关系中,他们才能真正实践真诚和自由,如果令狐冲只是逃离了华山派,如果任盈盈只是在绿竹巷中抚琴一生,又何来“笑傲江湖”呢?

《笑傲江湖》1996年TVB版剧照

《笑傲江湖》1996年TVB版剧照

“笑傲江湖”不仅关于逍遥,也关于“知己”。许多人读《笑傲江湖》,为令狐冲最终也不得绝对自由而叹惋。但他们也许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笑傲江湖”本就是一首琴萧合奏曲。一人演奏固然“想高就高,想低就低”,但那便不再是“笑傲江湖”了。“笑傲江湖”讲述的是人如何在权力斗争的僵硬时代里成为自己,而那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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