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日记 韩寒摄光明日报 图
王炳根还记得2004年冬天,自己从北京乘飞机回福州,拎着两大箱冰心和吴文藻未刊日记、笔记、书信、逸文的那份小心翼翼,“太宝贵了!这是一个作家的心灵史,一个学者眼中的当代中国。”
13年后,资料中的冰心日记部分,由冰心研究会会长、冰心文学馆创始人王炳根整理、汇编成近30万字的《冰心日记》,近期交付作家出版社首次出版。
知识分子精神史
即将面世的《冰心日记》,含1955年6月至7月旅欧见闻、11月至12月还乡日记,1958年赴南京、镇江、扬州、无锡、苏州、上海等地,1959年赴河南、河北,1960年赴湖北,1961年赴广东,1964年再赴河北,1965年赴江西、湖北,1975年赴西南等地考察的见闻与思索,含1965年“文革”初期日记20余篇,以及1981年6月至1994年9月晚年日记数百篇。
“这些日记,清晰地反映出一名作家从中年到晚年的思想脉络与生命轨迹。”王炳根介绍。
冰心日记 韩寒摄光明日报 图
1951年,受新中国的感召,冰心、吴文藻夫妇从日本回到祖国。“旅欧”“还乡”与“江南”三个时段的日记显示,她以女作家与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活跃于国内外舞台,这一时期的日记,多是对所访之地见闻的记录。1957年,丈夫吴文藻、儿子吴平、弟弟谢为楫被划为“右派”,这对冰心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而在1959年河南之行的日记中却无任何批判之声、不平之语。此后河南、河北、湖北之行,多为农村参观日记。在“大跃进”的年代,日记并无赞歌式的唱颂与浮夸描写,保持着谨慎求是的态度。
由于冰心从国外回国,对国内文学的话语体系与创作方向并不了解,在对农村的参观学习中,她一直探寻着文艺的方向。如1964年在河北霸县学习时,5月25日的日记记载:“晚,到一队张少卿二弟家与贫下中农座谈,真是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1965年在江西接受红色教育,拜谒南昌八一纪念馆后,她思索:“创业不易,革命的艰难,革命领导人与我们是世纪同龄人,他们革命时,我们在做什么?”在江西之行即将结束时,她反思文学艺术与人民群众的关系:“认清文艺的方向……不和工农结合,我们的作品将都是废品。”
冰心年轻时,“日记”为何并非天天都记?
“她只有不在家时,才会写日记。1924年给《晨报》副镌写‘寄小读者’系列通讯时,她曾表达过‘客中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之类的意思。”王炳根解释。
社会变迁风景画
作为一名作家,冰心具有极好的观察力。所到之处,建筑景观、生产生活、花草树木、楹联题字,都被她详细记录下来,下笔成文。1957年4月23日,她离开镇江赴扬州,路上有“坐小船东下,一路上看见北固山上有甘露寺,以下又有象山、金山、焦山,所谓之‘独立中流喧日夜,万山无语看焦山’者是也”的记录。及至扬州,对瘦西湖有“观对面有凫庄,茅舍三五,古雅可爱”的观察。27日在无锡,对寄畅园有“本是秦邦宪同志故居,地方不太大,而邱壑甚美……有碑,有画,穿假山时,有流水淙淙”的描述。30日至宜兴,对当地风物善卷洞有“先至中洞,系狮象大场,形象极肖,上去为上洞,亦称云洞及暖洞,有云雾大场,有娲皇、盘古,池水最清,蝙蝠群飞,洞系储先生所布置,二年始成;转至下洞,亦称水洞,有九层池,并有松像,从水洞坐小舟,转三湾出来,水最深处有8.5尺,洞口有‘豁然开朗’四字,上去有蝶亭,并有‘碧鲜庵’,传系祝英台读书处”的详尽描写。
即使非整篇文章,日记中寥寥数语也可见一名作家的笔力。1959年赴河北邯郸,12月14日记载:“一路看田野上红旗如画,中间一段有雪。”12月16日记载:“晨,听短报告,后即到龙阳炼钢厂……又看几个炉出铁,铁水奔流的情形。”次年赴湖北武汉、襄樊等地,3月6日记载:“晨八时,出发到武钢……看炼铁炉口,圆圆的像几个红太阳并列。”3月13日记载:“下雪。屋有炭盆,甚暖。夜醒见月。”
冰心与吴文藻留下来的笔记中,大部分为家庭账本。从1968年5月始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除下湖北“五七干校”劳动一年多以外,账本几乎一天不落,具体而微、不厌其烦地记下了每一天每一笔的开支,油盐酱醋烟酒茶,鸡鸭鱼肉米面蛋,蔬菜、水果、咖啡、书报无一遗漏。起初王炳根怀疑,这些是吴文藻为进行社会学研究所作的记录,但笔迹显示出自冰心之手,这类账本一直延续到1983年,与冰心晚年日记有时段重合。
这些记录对当下有什么意义?王炳根举了一例:在还乡日记中,冰心对所见景观作了详尽的描述,如龚家花园,“正院有楼,雕刻、窗花,无一相同,全楼无一根钉子。图书馆,亭中有石多块,上有刻字,中本有池,已填”。并补述,“花四照厅,亦宛转桥”。如今除八角亭、宛转桥外,其他均不复存在。这些风物,写下来就是历史。而家庭账本则显示了当时的民生状况,对学术研究具有一定的价值,王炳根分析。
写字的冰心
爱与生命的“灯塔守”
读完冰心从1981年6月至1994年9月住进医院之前的晚年日记,王炳根最大的感悟是,这个老太太,“很了不起”。
每日晨起,便是写作、阅读、会客、写信、题字、接受访问、与人交谈,到了晚上,却是久卧不能入眠,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脚痛、骨痛、尿失禁等等,还时不时伴随伤风感冒,苦不堪言,有时想到第二天要为人题字、写信,烦极,精神负担很重,可一坐到写字台上,又一封封地写信、写信封、贴邮票。有时觉得朋友送来求字的名单太多,不写,说写多了也不好,可在桌前,还是控制不了,拉不下面子,便折纸、提毛笔,一张、两张、三张不停地写下去。
在1991年11月30日的日记中,冰心晨起给上海周峥、徐静、宋连庠,江阴徐建平,黑龙江刘明贵、宗慈写了六封信;上午给西安文化局写了“咸阳市志”;下午给湖南酃县文联蓝戈写“炎陵文学”寄去;晚上入睡前还看了《平凡的世界》。
冰心在家中看书 冰心文学馆供图
“这是一个91岁老人一天的工作量。一个人身处壮年也未必能如此,何况天天如此。冰心的一生以‘爱’著称,在童年时期就曾向父亲表达过要做给人以光明的‘灯塔守’,到了晚年也思忖着如何多做些事。对生命对爱的坚守,既在日记中有所表达,如1965年在江西吉安写‘中国诗句所谓之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们还是不要有黄昏思想,壮士暮年雄心未已’,也是她晚年工作与生活的真实写照。”王炳根说。
20世纪20年代冰心赴美留学之前,曾托表兄刘放园请梁启超为自己题字,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中的两句:“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副对联,在她客厅挂了多年,如今安稳地悬置于福建长乐冰心文学馆对她晚年寓所的复原场景中。
“上联言说自己不为功名所动的志向,下联阐明梦飞大海、神驰山岳的胸襟,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对生活的热爱、对祖国的深情。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读近来清华大学复甘肃考生魏祥的公开信,里面有两处大段引用了冰心的作品,一处为《繁星》中的诗句,另一处为冰心赠葛洛的诗句,她说‘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得穿花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王炳根说起来,眉宇间尽是郑重。
“人生实苦,但请你足够相信”,这也许就是如今我们读冰心、读冰心日记的意义。
(文/韩寒,原题为《冰心日记近期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