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歌剧艺术家田浩江的新书《角斗场的〈图兰朵〉》。活跃于国际歌剧舞台的田浩江,用生动而富于画面感的笔触,讲述了他职业生涯中有关歌剧的故事。
书中既有对帕瓦罗蒂、多明戈、小泽征尔、捷杰耶夫等音乐大师的深入刻画,也有对普通歌剧演员、经纪人、剧院管理者、声乐教练乃至于街头艺人等小人物的鲜活描写,堪称一部视野独到、写作奇崛的国际歌剧浮世绘。读者能看到艺术的崇高与苛刻,名利的炫目和无情,人性的幽微与奔放,乃至命运的复杂和意外……
田浩江,北京人,首位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约20年的中国歌剧演唱家,在国际范围的重要歌剧院饰演过50多个主要角色,演出超过1400场,并在中国国家大剧院等十几部中国原创歌剧的首演中担任过主演。
田浩江是iSING!Suzhou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的创办人兼艺术总监,他的英文自传《歌剧人生》入选纽约林肯表演艺术中心系列书籍。田浩江获得过美国丹佛大学终身成就奖,俄国“BraVo”国际艺术家评审会“最佳歌剧男声”奖,纽约曼哈顿音乐学院荣誉博士学位,他还担任策划、导演、编剧和监制,制作演出了上百场音乐会和舞台剧。
在歌剧艺术取得不俗成绩的同时,田浩江近年也开始散文写作。首次写作散文《后来与过去》就收入《七十年代》一书。他有一种擅长讲故事、深刻描摹世态人情的文学能力,写作直接、生动、干脆,充满了戏剧性、画面感和韵律感,区别于我们常见的传统散文,风格独树一帜,值得关注。《角斗场的〈图兰朵〉》即是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其中《帕瓦罗蒂》一文于2021年3月在《十月》杂志刊出,备受好评。《收获》杂志打破常规,连续在2021年夏季号、秋季号和冬季号三期发表作者几组文章,称其为“天生的作家”。
6月25日下午《角斗场的<图兰多>》新书发布会在北京韬奋书店举行。诗人西川、学者汪晖、作曲家郭文景和该书作者田浩江一道座谈,共话“用歌唱连接世界,用文字弥合人心”。田浩江在开场白中自述很高兴、很激动、也很紧张。“今天是这本书的生日,第一天来到人世间。所以我是为它紧张。”下文根据座谈实录整理(有删减和字句调整),以当事人各自口述形式呈现。
从左至右:田浩江、西川、汪晖、郭文景
“田浩江一清嗓子,我们就哆嗦。”
汪晖在发言中笑言,“跟田浩江在一块儿,他一清嗓子我们就哆嗦。他那一个大低音在那儿,不知道怎么说话。忽然发现他又写出这个书来,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我确实从头看到尾,印象特别深刻。”
诗人翟永明为这本书写了非常好的序言。序里她说了这本书有些地方笔法上像小说。浩江这本书确实有像小说的一面,你说它像散文、随笔,也可以说像小说。说到小说,当然它不叫真的小说,可以当小说读。
中国的小说里有一个传统,我们叫它“一线穿珠”,就是一条线串起一系列的珠子,它不是一个几何型的结构,是一珠一珠连缀起来的结构。这本书的结构大体如此,它是有一根线,这根线由田浩江和歌剧的壮游,串起了各种各样的人物。有像帕瓦罗蒂、多明戈这样伟大的歌唱家,也有我们这些看歌剧但不懂歌剧,在外头的(人),他把幕后的各种人物,指挥、导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包括粉丝,由看戏到不同地方沉重的遭遇,基本串起了台上台下的故事,角色内外。
有时候写舞台上的角色,比如《阿依达》《图兰多》里面的人物,唱歌的演唱,又涉及这些演员,他们之间相互的交往,包括经理人,这些都是我们在外面的人看不到的。串起来一系列的珠子,让我们对歌剧内外生活有了立体的了解。所以台上台下、角色内外,形成了一线穿珠式的故事,这是结构上的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虽然是“一线穿珠”,但里面有主线,主线当然是田浩江从中国中央乐团到美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道路。他说自己比较少,对妻子Martha说的多一些,但也是点缀在线索里的。写法上也有成长史——我们看小说经常写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通过对周围这些“珠子”的一个个描述,来形成自己的人生道路。比如我跟田浩江的接触是有限的,可是我看了他这本书后,知道了好多故事,知道他如何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对我来说,我觉得也是特别有意思,感兴趣的部分。
田浩江的小说或者散文集,你说自传,也不是自传,是特殊组织起来有机形成的一本书,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一个个人物外,它有纵深。让我比较惊讶的是,他作为一位歌剧歌唱家,描述确实有戏剧形式,有出场、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尾。最好的部分是出场和结尾,我特别喜欢他文章的开头、结尾的方式,而且每一篇开头还不一样,结尾也不一样,有时候写得很轻,但给你一点余味不断,推演出去的叙述方式。这些笔法运用得非常成熟,这让我觉得,虽然你是处女座,但是显得很成熟。
田浩江的写作有自己的态度在里面。他把浓墨重彩用在帕瓦罗蒂、多明戈这样的人物上,不仅如此,里面大量写的人物没有那么出名。在田浩江的世界里,他的叙述有深度,有尊重也有一种平等的态度。他不是把灯光照在最大的角色上,也很擅长速写式(的描写),把它立体呈现出来。
另外,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在生活中的感悟。人生都有很多难处,田浩江的笔法极其坦诚,把自己所有感情都呈现出来,这种诚实,某种无奈,同时保持尊重,让我觉得这本书有很强的真实性,且基调是温暖的。要是余华在这儿,余华的记忆力特别好,看到精彩的片断,一会儿就可以背出来,我没这个能力,大家可以去看田浩江的作品,读这样一本书是挺愉快的一件事。
这本书正文部分最后的照片给了李陀,我们共同的朋友。我知道浩江认识陀爷并不是最长的,但这本书除了献给他的妻子Martha之外,也献给李陀。李陀这一生对年轻作家无私的鼓励是特别值得说一说的,我没想到他也给田浩江这样的大歌唱家做指导。
田浩江
“同学们人手一册,里面有太多可以学习的东西”
郭文景在发言时介绍说,自己想以一名音乐学院老师的角度,谈一谈对这本书的感触。“这本书对音乐学院,尤其是声歌系的同学来讲是非常值得细读的,书中对他们提供了非常多的宝贵的经验。不说是教科书,也是最好的参考书、必读书。”
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各种专业的年轻人开始大规模出国之前,在西方、美国、欧洲的格局世界里,根本没有中国人的身影。浩江他们是先行者,这个先行者要遭遇、克服很多困难。而且歌剧这个专业,比其他的专业还难。国际歌剧界有一个说法,想在欧美的歌剧界混,最起码要懂五门语言。英语不说了,意大利语、德语——大量的经典是意大利语、德语(演唱的),再加上法语。他作为一个先行的中国人进入到这样世界里打拼,这对于年轻人特别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是非常宝贵的经验。作为老师,这一点我感受非常深,我相信同学们一定会人手一册的,因为里面有太多可以学习,受到启发的东西。
除此之外,中国的歌剧导演或者说歌剧的指挥,不管是导中国的歌剧还是西方的歌剧,也能够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对于制作歌剧的人来讲,也能知道很多工作的方式。
“今天我们的确需要了解一个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西川在发言中介绍说拿到这本书,一看封面设计就觉得特别不一般。“我一看腰封上这么多人(推荐),多明戈、昆西·琼斯、北岛、余华……这个场面太大了,像一出豪华的歌剧。”
听了汪晖、郭文景两位老师这么认真评论你的书,我也得认真一谈。汪晖老师已经提了它的文学性,这本书的文学性特别强。首先文字非常有节奏感,而且在情节上,有时候会有一种旁逸斜出,这个特别好。
我自己有时候读点很严肃的书,有时候也读点不太严肃的书,给我带来愉快的书是什么样的呢?就是有时候会让我感到读侦探小说般的快乐。前头有一个悬念,后头带你走到一个地方,又朝另外一个地方去了,这本书里到处都是这种(安排),特别有意思。
我随便看了一下这本书的语言,比如所有意大利人说话的位置都在脸上——当然他们特别喜欢说话。再者说到有一位翻译,脸上皱纹很多,但动作却很年轻。再比如说到俄国导演,每天像坦克一样冲进来,冲出去,这些都是特别精彩的描述。
咱们过去有一位作家,林语堂。林语堂曾说过一句话,“什么叫好的文章,好的文章就是在不该开始的地方开始,在不该结束的地方结束。”书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另外他们俩这么一说,也唤起了我另外的感觉。比如我们接触田浩江,实际又通过他接触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大了。是一个歌剧的世界,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在当下中国我们需要,其实任何时候都一样(需要),但今天我们的确需要了解一个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角斗场的<图兰多>》给我们呈现了更广阔的世界,文化的世界,而且是从高处到低处都有的,非常有层次的世界。
田浩江是第一波出国的中国人。在这波人的身上,好像有一个缩影,就是从1970年代后期一直到现在,不光是他跟歌剧之间,跟歌剧大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也是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种交融。这个缩影里的意味太多了。浩江这本书一下子会让我跳出他对于自己的观察,实际上是进入到理解中国当代文化和世界当代文化之间这样一种交叠、交叉在一起。
《角斗场的〈图兰朵〉》
“从李尔王到洪常青,自然过渡”
交谈中,西川提到书中一处细节:2003年,田浩江在意大利排歌剧《图兰朵》,导演是俄国艺术家尤拉。在此版《图兰朵》中,田浩江出演鞑靼老国王铁木尔。一次排练中,尤拉希望田浩江做出戏剧性的动作,“李尔王!李尔王!你要想象自己就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李尔王。”而导演提到的李尔王,在田浩江那里,对应情景,则联想到了《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
对,洪常青!因为这位俄国导演跟我差不多同岁,是在苏联时期的戏剧学院训练出来的。《图兰朵》中有个桥段是铁木尔和柳儿被卫兵押上场,图兰朵正要命人拷打两人。这场戏要求铁木尔和柳儿要演出一种绝不屈服的劲头,尤拉怎么都跟我们说不明白,最后他急了。
“你们要像共产党员一样,共产党员!被押着走向刑场!你们挣扎,英勇不屈!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英勇就义,明白了?!”翻译翻得声情并茂,一屋子人只有我懂尤拉,马上想起了洪常青。(再排)到我们出场的时候,我是昂首挺胸,一脸的大义凛然,想着大松树下的洪常青,一挣扎就冲了出去……从李尔王到洪常青,自然过渡。
最高兴的自然是尤拉,过来就拥抱我。因为这是在意大利的维罗纳演戏,这么多演员,美国人、韩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阿根廷人,还有我这个中国人,台上台下加上演员观众,得有2000人的角斗场——他觉得我大概是他唯一的知音——如果讲到共产党员视死如归的劲儿,那对我来说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