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动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峡的环境史》,[美]芭丝谢芭·德穆思著,刘晓卉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398页,88.00元
在我的想象中,环境史有两类,作为查漏补缺的、狭义的环境史和按照历史新思维构建的、广义的环境史。自环境史研究诞生以来,前者比比皆是,后者尚付阙如,以至于无论是教学还是指导博士生研究环境史,我都很难给学生提供一个学习和模仿广义环境史的范本。《浮动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峡环境史》的出版解决了这一难题,它既能满足学生的需求,又为推进广义环境史研究提供了良好的新起点。
历史的本质:超越人类中心主义
该书的问题意识是:当自然或环境进入历史时,历史的本质是什么?具体而言,就是在自然塑造了人的前提下,人又如何被这个世界重塑?显然,这是要在环境整体中探讨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的历史。这个问题意识的产生既源于作者自十八岁以来多次在白令吉亚生活、工作和研究的现场体验,也源于对传统历史学的反思。在独特的北极环境中,作者体会到了自然的伟岸,在与当地人一起工作和生活中,作者受到了当地人关于环境的知识的影响。这些都让作者不得不放下来自工业社会的惯习,转而从整体认识人在环境中的位置和作用。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自柯林伍德以来把环境剔除出历史编撰的传统史学思维变得不合时宜,建构一种新型历史成为作者要完成的任务。
全书按空间分为五个部分,依次从海洋越过海岸到陆地,从地表到地下,最后重新回到海洋。从空间上把海陆连为白令吉亚,从时间上涵盖了从十九世纪中期到现在的全过程。正是在这样的“时间地图”环境中,当地人(因纽皮亚特人、尤皮克人、楚克奇人)、美国人、苏联人和鲸鱼、海象、狐狸以及黄金和锡矿等上演了复杂精彩的,融环境、经济、社会和文化于一体的多幕生态戏剧。十九世纪后半期(1848-1900),美国捕鲸者闯入北太平洋,在捕猎弓头鲸的同时对当地人的环境文化形成侵蚀。当弓头鲸被猎杀殆尽,美国人和俄国人以及苏联人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集中猎捕沿海的海象和狐狸(1870-1960),在内地猎杀和饲养驯鹿(1880-1970),在地下开采黄金和锡矿(1900-1980),进而对当地人环境文化进行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改造。在鲸鱼数量短暂恢复之后,美苏重新开始捕鲸,尤其是灰鲸(1920-1990),但也形成了保护性捕猎和滥捕鲸鱼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
在结论部分,作者论述了国际资本在二十一世纪对白令吉亚的开发,并回答了自己在前言中提出的问题,指出当自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之后,历史就变成了线性时间和周期性时间交织,人和自然都在变化、冲突与和谐并存的混杂体。美苏并不能用线性时间取代或征服周期性时间,白令吉亚终究不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白令吉亚。从这个结论可以看出,该书超脱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历史观及其人为的边界,建构了新型的历史,即广义的环境史。
两条线索:能量和时间
环境史研究环境整体中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历史。在具体研究和构建环境史的过程中,由于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的分野,环境史通常变成了人类社会按照社会规律征服和利用自然的历史或自然依照自然规律自主演进的历史,两者并不融通。大历史的倡导者曾经提出用能量流动打通自然和社会之鸿沟的主张,但由于它把人类及其文明演进置于宇宙大爆炸以来的历史中,虽然有利于破除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但也不易被传统历史学接受,认为过于自然科学化或弱化了人的能动性。尽管环境史学家克罗斯比和斯米尔都探讨了能量与人类文明演进的关系,但都集中于人类利用能量的历史,缺乏从自然与人互动的角度对能量流动进行深入分析([美]阿尔弗雷德·克劳士比,《人类能源史:危机与希望》,王正林、王权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加]瓦茨拉夫·斯米尔,《能量与文明》,吴玲玲、李竹译,九州出版社,2021年)。《浮动的海岸》把自然与人类经济用能量流动连接起来,打破了人与自然两分的格局。
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是来自太阳的能量通过光合作用积聚的结果。浮游生物通过营养级联和食物链供养了动植物,动植物利用了因四季变化而盈缩的环境,形成海洋和陆地的顶级群落。部分来自地表动植物和地球运动的能量在地下形成化石能源和矿物质。在这样的环境中,有机物在自然规律作用下发生着周期性变化,维持着平衡;当地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以文化的方式利用着自然,把自然中的能量转化为人的能量,进而形成新的能量聚集体。这种动态平衡在美国人和俄国人到来后发生了剧烈变化。捕鲸者利用人的能量和风的能量把鲸脂和鲸须变成照明、润滑、穿戴等所需的能量。对海象和皮毛的追求一方面为世界市场提供了人类需要的能量,另一方面也通过投入酒、糖、面粉和步枪等简化了当地环境,改变了当地人生产和生活中的能量流动。对地下矿藏的开采不但利用了地质时代形成的能量,还为世界市场和国际社会提供了能量。白令吉亚的能量在来自世界市场的能量作用下变成了世界能量,自然能量因为被注入了人类的意志而变成了文化能量。
与能量流动相关的是时间的变化。自然的能量流动体现的是周期性循环的时间,而现代人(不论是美国人还是苏联人)相信体现进步的线性时间。与白令吉亚能量的输入和输出相关的是两种时间的博弈。在海洋,作为顶级群落的鲸鱼以某些海洋生物为食,但在生命周期结束后以鲸落的方式滋养其他海洋生物。在陆地,地衣、桤木树叶与狐狸、驯鹿以及狼等形成的生态系统也会发生周期性的波动(驯鹿种群每十至二十年会发生数量升降,每百年中会发生一至两次种群崩溃),形成短缺与丰裕的循环。当地人形成了通过灵魂把人与自然联系起来的生态智慧,其中既有隐含在神话和传说中的周期性时间,也有表现为贪婪和战争的线性时间。前者是常态,后者是不常见的变态。
美国人和俄国人、苏联人先后到来,把自己的线性时间强加给白令吉亚的环境和当地人。线性时间以过去为起点,立足现在,放眼未来。他们据此把白令吉亚的环境视为静止的、需要开发的客观存在;把当地人文化视为落后的、需要改变的传统。美国人带来了资本增殖的观念,按市场需求安排生产。苏联人带来了计划经济的观念,按国家需要推动生产。无论这两种方式有何不同,它们都体现出现代性的取向,都要用具有目的性的进步取代周期性的平衡。
两种时间在白令吉亚的相遇产生了复杂的结果。美国人似乎达到了追逐利润的目标,但也导致部分物种濒危或灭绝,生态系统紊乱,同时侵蚀了与环境共存的当地人文化。为了持续获取利润,又不得不对环境和当地人进行保护。苏联对环境的加速利用和人为密集改造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国家需求,但这种“人定胜天”式改造完全无视环境的自身演变规律,对当地人文化的社会主义改造表面上使之成为了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新人,但本质上变成了无根的漂浮者。线性时间扰乱了周期性时间,但并没有重回周期性时间。更为重要的是,白令吉亚的环境是北极环境,现代性改造不能改变它的本质。在这种特殊环境中,无论是资本主义美国还是社会主义苏联都表现出无力感。换言之,人类的线性时间最终都无法跳出环境的周期性时间。进而言之,冷战结束,历史虽然没有终结,但苏联不存在了,美国也不是从前的美国,而白令吉亚的环境还是那个环境。
自然的能动性及其书写
环境史区别于传统史学的根本在于如何对待自然的历史能动性以及与自然相互作用的人。传统史学是以人为中心的史学,人是具有社会性和历史能动性的存在,是创造历史的主角,人的自然性被忽略甚或成为需要克服的野蛮性。这种认识与人与自然两分的二元论互为表里、相互强化。自然被排除在历史之外,或成为历史发生的舞台、背景。在这个语境中,自然是静止的、被动的。环境史诞生后,人的自然属性逐渐被再发现。有些偏重于生态学的环境史学家甚至把人等同于一般有机体,有些依然坚持二元论思维的环境史学家甚至把环境史研究的主要内容改为历史上自然与文化的关系。这两种思路都走向了极端,前者忽略了人不同于一般生物体的社会性,后者把文化变成了脱离人的客体。其实,环境史就是在环境整体中、人与环境的其他部分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在环境整体中,还有一部分是尚未与人作用的环境,虽然这部分已经越来越少。从这个思维出发,保护环境不仅是保护人,更是保护整体环境;研究环境史不仅是重新反思人的历史,更是建构新的整体史。
人的能动性指主观能动性,是意志支配下的认识、改造世界的行为活动。尽管它脱离了生物本能的控制与约束,但也不能随意活动,而是受限于客观世界。传统史学就是建立在这种人特有的主观能动性基础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史学。然而,随着历史认识范围的扩大,先是人的无意识活动进入历史,然后非人的环境成为历史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尽管这只是狭义的环境史,但打开了传统史学的封闭边疆,使之成为一个开放的领域和学科。人不再是可以离开环境的独立存在,也不再是没有自然性的纯粹社会体。在此基础上,能动性不再是人的专利,人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人。换言之,自然的能动性在人的局限性中被发现,并得到赋权,或自然作为历史的能动主体得以合法化。
环境的能动性体现在如下方面。首先,环境造人。环境变迁为人猿分别提供了动力,没有环境的变化,就不会有人的诞生和进化。其次,自然按自己的规律运行,虽然会受到人类的影响,但终究是一支自在自为的力量。第三,自然在与人的相互作用过程中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参与历史的创造和演进。第四,环境不仅仅给人类活动设置了范围,还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人类活动的力度和强度。在《浮动的海岸》中,白令吉亚的环境比较独特,是典型的极地海陆环境。一年大部分时间气温低,冰天雪地,地面植被只是在春夏时间才能微弱生长。动物要么多脂多毛,要么季节性移动。依赖自然的当地人发展出适应当地环境的文化,在敬畏自然的基础上既依照自然的节律生活,又形成了为争夺资源环境而进行的竞争和冲突。换言之,自然环境孕育出人类文明发生的可能性和高度,当地人在适应和改造环境中被重塑,成为了既融入自然又独具特点的环境之有机组成部分。美国人和俄国人、苏联人带着自己的现代文化来到白令吉亚,一方面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利用和改造当地自然环境,获取利润,改造当地人的文化,另一方面这种外来文化因为不适应当地环境而无法落地生根。这反映了主要产生于温带的文化对寒带和亚寒带环境的不适性和破坏性,也折射出当地环境的历史能动性。换言之,是当地环境保证了白令吉亚最终还是白令吉亚,而不是美国人或俄国人、苏联人心目中的白令吉亚,尽管当地人的独特文化已经被侵蚀。
历史是由人书写的,自然并不能自己发声,需要人把它带入历史书写。持二元论的历史学家带入历史的自然只能是作为人类改造和利用的基础和对象的自然,持整体论的历史学家带入历史的自然是和人相互作用的能动力量。把后者具体化有两种思路,一是换位思考,从自然的角度观察自然和人类活动,另一种是以天参天,在环境整体中认识自然和人类活动。显然,《浮动的海岸》采用了后一种思路,并以拟人化的方式把自然刻画成会呼吸、有情绪变化的、甚至有智慧的鲜活形象。在作者笔下,鲸是有感情、会学习的社会生物,可以利用自己的智慧躲避人类的捕杀;海冰是会唱歌的存在,其喜怒哀乐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鲸鱼和捕鲸者的生死存亡;寂静的苔原因驯鹿和狼的活动而成为能量输入和输出的动态环境。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描述,除了作者具有整体意识之外,更重要的在于作者的切身体验。通常情况下,历史学家是很理性的,即使具有浪漫情怀,也要依据各种史料进行推理或想象。如此刻画自然,尤其是两百多年这样一个短时段的自然,很难完全反映它的变化和灵动,更难打动读者。作者在白令吉亚这种极端环境中的生活和观察经历,让她融入当地环境,让她感受到环境的节律和伟力,让她认识到了人的局限性。这种感受与登山家进入死亡高度后所收获的感受一样:“无论你有多牛,在山上,当你认为自己可以掌握一切时,其实你并没有”;“你喜欢山并不意味着山喜欢你”;“山允许你登,你才能登”([美]艾德·韦斯特、[美]大卫·罗伯茨,《攀登者:站在雪峰之巅》,杨婕、善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显然,在极限环境中,极地环境和高山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也是具有自主性和个性的存在。人只有尊重环境才能得到环境的恩准。正是这种对环境的尊重,才能促成人与环境的相互成就,也能让历史学家笔下的自然活起来,亲切起来。
将能量进行到底
在《浮动的海岸》中,能量流动是把环境和人类连接的纽带,也是两者相互作用的动力。就环境与经济之间的关系而言,能量流动体现得比较明显,但就环境与政治、文化之间的关系而言,其中的能量流动比较隐蔽或间接。只有发现和书写了这一方面的能量流动,才能改造传统史学中最重要的两部分,即人与人形成的社会和人在追寻自己过程中形成的精神世界。
另外,由于环境作为自为的力量进入历史,它的能量流动和时空运行秩序也成为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人类中心主义史学中的评价标准和取向就不完全适应新型的环境史。换言之,广义环境史需要把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融为一体的新型历史评判体系。当然,一部书不可能解决所有重大问题,但如果能让读者在阅读这部书时能够意识到这些需要进一步探索的问题,那么,这种发人深省的启发性无疑也是《浮动的海岸》做出的、引人注目的学术贡献。
总之,《浮动的海岸》是环境史研究兴起五十多年来的重要成果,是探索和书写广义环境史的成功尝试,也为未来环境史学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