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剧作家坂元裕二很喜欢日本导演黑泽清,两人在个人化元素的运用上,也有相似之处,黑泽清的镜头总有晃动的窗帘,坂元的角色爱看动物影片,有个人最爱的动物排名,总会出现书信来往。对此,坂元裕二说,去看黑泽清电影的人,就是为了黑泽清而去的吧,但由他撰写剧本的电视剧,只有少部分人是因为他的剧本才去看的。真希望可以反驳他。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的事,但《最完美的离婚》连夜读完了,一部剧本书,让人感到再刷一次剧是多余,坂元裕二拥有让人纸上追剧的功力。
《最完美的离婚》是从结夏和光生决定离婚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从光生向牙医吐槽自己的婚姻开始的:如果用季节比喻,婚姻就是梅雨季,如果用婚丧嫁娶比喻,婚姻就是葬礼……就在这天晚上,两个人通宵决定离婚。但碍于两个家庭之间的牵连,只能再维持一段结婚的假象。期间,光生遇到了住在附近的前女友灯里和她的丈夫谅,结夏也经历了两位追求者,夹在闹哄哄的一群人中,经历了对方与自己喜好习惯相反、对前任抱有幻想、是否要孩子意见不一等众多问题。最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光生和结夏,他递给她签好字的结婚申请书,两个人却真正走到了分手。坂元裕二将双方对幸福认知的鸿沟,细化为日常不合的罅隙。感情的分歧仿佛是个谜团,那些极具迷惑性的原因尚可弥合,差异一旦真正揭示,分手的结果就不可逆了。也正因如此,结夏拒绝结婚的一番话令人潸然:你适合单身,不寂寞的话会死掉。你的这一点,我觉得很有趣。这样一来,我们肯定会在某个时候走不下去,然后互相讨厌,互相伤害。所以不结婚也挺好的,没有遇到的话也挺好的,但你勉强自己来适应我,只有这一点我绝对不想要。因为我喜欢现在的光生。所以我们分手吧。她将结婚申请书当作情书收下了。
《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发现时为时已晚”,坂元裕二喜欢写这样的故事。光生充满了看点,坂元在角色履历中将他麻烦的性格内化为生理上的特征,一个强迫症患者,“好痛苦啊”是他的口头禅。与结夏的婚姻,就像玄关没有顺手摆好的鞋子那样让他“好痛苦啊”。他本来觉得和结夏顺水推舟,和灯里才是刻骨铭心。没想到在灯里心里,他是她最糟糕的情感经历。坂元在全剧中都弱化了“外遇”对一段情感的威胁,多情只是个黑色幽默,他写三角关系,是因为这“或许是人类在沟通这件事情上所达到的顶点”。离婚的故事,是光生重新审视结夏的故事,他从结夏唯一的对立面,成为了站在结夏身边的人之一。但结夏自己出列了。结夏性格“大剌剌”,内心坚强利落,在坂元看来是日剧中的标准角色,让人看了无不喜欢。离婚协议书虽然签了,却因为结夏几次填错又划掉不了了之,是一次地震后结夏才独自去提交的。地震时,光生不在家,发来的唯一一条消息:我的盆栽还好吗?地震本应该更触动光生的神经,他们原本只是擦肩而过的同事,是一起走在震后的归家难民人群中,认出彼此。那天晚上,从新横滨走到中目黑,在不安和迷茫时成为了对方的坐标。
这场地震后的偶然相遇是坂元裕二创作整个故事的最初动机,可视为他对东日本大地震创伤应激的一种抒发,他希望通过归家难民中相遇的男女,写一写灾难中会产生出什么。也借此描绘所谓的家人是什么 。两个无法对“家人是什么”达成一致的眷侣,就算再神仙,无论多么想前往某个地方,兜兜转转都无法抵达。
《花束般的恋爱》电影海报
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就是一场灿烂的坂元式爱情。山音麦和八谷绢在相遇后不约而同地决心向对方告白,又在五年后一场朋友的婚礼上,不约而同地决心和对方分手。这对完美情侣不仅喜好习惯奇迹般契合,在情感的节奏上也完美一致。还有什么能使他们分开?在多数观众以为山音麦要分手时,他说出的竟是“请和我结婚吧”。这一反转使得全剧离“闪闪发光的爱情”只差一点点了。但它并没能挽救这段感情,而是加深了两人对婚姻认知的鸿沟。是始终追求热烈的恋爱,还是接受成为平凡的家人?迟疑的八谷绢望着邻桌的一对少男少女潸然泪下,他们一如五年前的自己。与《最完美的离婚》相似,八谷绢保持了恋爱中的清醒,也引导了这段关系——她和结夏,都代表了最可能存在于真实生活中的女性——两人不可逆的分手场面也成为全片的情绪高潮。但影片没有在此结束,坂元让分手后的两个人也和光生、结夏一样,在小屋里共住了小段时光,将分手淡化为一段感情的过程。几年后,山音麦在谷歌实景地图上看见了自己和八谷绢当年吃着面包牵手的照片,惊呼起来,电影这才收尾,定格在了恋爱花束般的时刻。坂元声称自己最想写的,是刘别谦《爱情无计(Design for Living)》那样的电影,“浓缩了享受人生的方法,洋溢着幸福的内容”。尽管他总在写走向分手的恋爱,也在朝着这一方向努力吧。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剧集海报
坂元裕二的男性角色,因为真实复杂,自然形成了影片明快的调性。《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里一号前夫另有所爱仍娶她为妻,却散发出有机男的气质;二号前夫出名得小气,却为了不让夜行的女性担心而故意与她们拉开距离;三号前夫咄咄逼人,却透出伍迪·艾伦式的话痨喜感。一面有意识地为他们赋予充满魅力的时刻,一面毫不留情地呈现他们身上很差劲的特质,“人们不是想成为好人才看电影”,创作时坂元裕二有意摆脱道德约束。但另一方面,他又善于利用男性角色,驳倒对女性的不公观点,他称之为“表达政治正确的有趣方式”。《四重奏》中,两位男主角一起做料理的场景,也有相似的功能。“虽然不认为这样就能改变社会,但若有人能因此放下心中大石,我会感到很开心。”
更想为少数派写些什么,挖掘出让人感受到“不只有我一个人”的故事,坂元裕二认为这才是自己的工作。《四重奏》描写的是四个二流音乐家人生倦怠期的故事。在冬天的轻井泽,第一小提琴手卷真纪、大提琴手世吹雀、中提琴手家森谕高、第二提琴手别府司,组成了名为“甜甜圈洞”的乐团。甜甜圈如果没有中间的洞,就不是甜甜圈了,然而,洞对于甜甜圈而言,又只是不存在的一部分。这四个驽钝的人,演奏技巧也不够好,对音乐界来说大概可有可无,但他们仍旧每天练习,不是为梦想艰难上坡,而是为了缓冲艰难的下坡。坂元裕二感到,少有人在声援没能实现梦想的人,梦想没有实现,接下去要怎么办?演奏就是他们努力维持现状、保持自我价值的力量。
《四重奏》剧集海报
创作时,剧本的基调和母题,坂元裕二都在内心摹拟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一支只想要演奏,但不管到哪里都不被认可的乐队,为了演奏不断旅行,不得不克服恶劣天气、贫穷等生存困境。“甜甜圈洞”的四个人都遭遇过各自的失败,有各自的秘密,如果哪天秘密被发现,“四重奏”生活就要被中断,因此也形成了危险关系。别府司家境优渥,自己是家中最平庸的人;家森谕高曾中过高额彩票,这本可以改变他的一生,但他错过了兑奖日期才发现,从此一蹶不振;世吹雀幼时跟着父亲表演魔术,父亲被揭穿身败名裂时也被殃及;卷真纪因为丈夫失踪,被婆婆怀疑是凶手。
卷真纪丈夫卷干生的失踪是贯穿全书的悬疑主线,悬疑与情感双线交错的手法在《往复书简》中也曾出现,类型的外衣下,坂元裕二扣问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爱的人为了推迟分别的时间而结婚,结婚以后爱情却逐渐变样,成为夫妻越久,就越不知道夫妻是什么。卷干生看到妻子用自己送她的书来压泡面,感到了爱情的幻灭,卷真纪每次做淋上柠檬汁的炸鸡,丈夫都会称赞好吃,却无意听到丈夫说吃炸鸡不爱加柠檬汁。自己有所不知的丈夫的另一面,让卷真纪感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的距离。
“吃炸鸡该不该加柠檬汁”也促成了《四重奏》的第一集,这是坂元裕二第一场写完的戏。作为有意识的编剧手法,食物常在坂元的剧中出现。电视剧的台词必须简单易懂且保持高张力,边吃东西边对话,台词才能与食物联结起来,从日常出发再回归日常。既不喜欢为了推动情节让角色故意说话,也不喜欢充斥日常对话的坂元,为了寻找两者间的平衡,总会从对白发生之前写起。每一集初稿都在130页左右,几次删改,最后至80页左右,拍成45分钟长度的电视剧。日本导演沟口健二的电影,拍摄不到的抽屉里也会摆好小道具。对坂元裕二来说,剧本里最终删去的部分、不会出现在剧中的角色履历,都放在他的抽屉里,内容虽然不会直接被观众看见,但会在剧本中留下痕迹。如果有机会,也很想翻翻坂元裕二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