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虽然思想超前,言行举止和各种日常癖好据说都很老派,就像“从十九世纪不小心漂流到了光怪陆离的二十世纪大陆”。如果阅读他青年时期创作的十四行诗,会无比诧异其格律之严谨,以及风格简直就像荷尔德林再世——那一种难安于现世的再世。
是的,诗歌。除此而外,还有小说、童话、寓言以及很多文本实验作品。是的,思想家、文学评论家本雅明生前曾创作过大量纯文学作品,只是很多中国读者未必知晓。
这并非我们的疏忽。本雅明一九四零年自杀之前将自己全部文稿托付给巴耶塔,但不少文稿一直尘封于巴黎国家图书馆,诸如八十首十四行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被得以重新面世。此次《讲故事的人》首次集中亮相本雅明的纯文学努力,所收集作品不少均在本雅明生前未及发表,几年前才于英语世界得以首次翻译。
瓦尔特·本雅明(1892年7月15日-1940年9月27日)
记得同样犹太籍的文学评论家乔治·斯坦纳说过,几乎所有文学评论家都有文学创作的情结,可惜往往有心无力。但这断言绝不能适用于本雅明。诸如本雅明及维特根斯坦等人的学术著作均属意象灵动、意义深邃而隽永的上乘散文甚至散文诗,何况本雅明人生目标除了成为“重要德国文学评论家”之外,据说还包括要创作一部文学巨作。
按阿伦特的点评,本雅明难以定义,无视定义,甚至刻意挑战定义。这固然与他富家子弟不知人间险恶有关,但更在于他的执着与真诚。就以“德国文学评论家”这一目标而言,本雅明比谁都清楚,当时德国学术界并不认可文学批评这一领域,他向法兰克福大学申请教职被拒即源于此。本雅明的申请论文《德国悲剧的起源》虽然日后将奉为经典,当时竟被批为“不知所云”,但他显然不以为意。因为没有稳定的工作,本雅明一生卖文为生,父母去世后经济常常捉襟见肘,最困顿的时候,他想过去住山洞,也没想过要一时改变自己的主张与追求。本雅明就是如此纯粹,早在他的荷尔德林体十四行诗歌里写尽了自己一生的预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旧秩序分崩离析,新秩序尚未形成。本雅明敏锐地察觉了讲故事艺术的没落。机械生产和中产阶级引领了新的时代,在这个最在乎时间的年代里,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在最短的时间里赤裸裸地获得信息,而无意于迂回曲折的故事,甚至以索取故事为羞。近百年后,人类进入所谓的后资本时代、科技时代,我们发现自己不过是在信息泥沼里越陷越深。救赎在哪里?
本雅明在文学评论里列举了大量振奋人心的实例,让读者看到了故事的魅力无法被简单的信息所取代。但我们如何讲述能够抵抗信息侵蚀的故事呢?本雅明在这本《讲故事的人》里则给出了他的文学回答。
《讲故事的人》,方铁/译,文津出版社,2022年1月版
我们一定要仔细阅读《论发生在旅途中的侦探小说》。不要被标题误导。这不是文学评论,《论侦探小说》是文学评论,而“发生在旅途中”的侦探小说则是短篇。也不要停留在表面文章。似乎作者在谈论某一特定状态下的阅读体验,旅行者在“月台边装点得花花绿绿的贩售推车上”买了一本书,实则渴望探险,渴望救赎,但是,“阅读给旅行者带来的乐趣就先说到这里。但是,哪些是旅途不能带给读者的呢?”最后一段开篇是神转折。本雅明狡黠地引导我们层层深入这一故事最隐秘的角落。
本雅明一直强调,故事的感人力量恰在于不可言说之神秘,并且每个人被打动的法门不一而足。换句话说,因果分明的线性叙述本来不是,未来更不是故事真正的强项。本雅明认为,故事起源于人类经验传承,现如今信息泛滥,造成故事里获取的经验大幅贬值,借用瓦莱里的描述,讲故事的人需要致力达到“神秘的深度”。
客观来看,本雅明这些主张非常契合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人类在亿万年的进化过程里,无数同类型经验积淀为普遍性精神,沉睡在我们每个的身体及意识里——我们未必知晓自己究竟被刻下了多么深的烙印。好的故事就是点燃一瞬的觉醒。
另一篇明显致力神秘深度的当属《锲入飞尘》,本雅明自我标注的两篇“中篇小说”之一。有意思的是,这一篇的谜底于一开篇就已揭晓——那个写在沙上的女人名字,奥林匹娅,Olympia。是的,表面上,“事到最后,每次旅程、每次冒险都围绕着一个女人,或者至少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故事按常规去讲述还有意义或意趣吗?阿伦特就说,本雅明的本事在于让你发现一切熟悉之物都变得陌生起来。我不想剧透太多——当然,按本雅明的观点,我本无可向读者剧透什么,一切还在于各自的阅读与体验。
贫困小镇上曾有一位石匠因陷入妓女之爱而无力自拔,竟在修缮奉献给上帝的哥特柱头时,偷偷凿入了妓女的名字,事后亦为此渎神之举付出了代价。主角旅居小镇,于教堂黑暗的地窖“不明白为啥”地“看到了”那一团纠结的阿拉伯花纹里的名字……
本雅明严格遵守了自己的告谕。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明言过那名字为何萦绕于主角心怀,只有深刻的感受描述:
“我看到了这片贫穷的小镇上的一块大理石匾额,足以让全世界的街道指示牌蒙羞。匾额浸染在火炬的光里,如同在燃烧。尖锐,光泽闪闪,从中涌出的字,再一次组成了那个让石头开出花来的名字,又由花换成了火,越来越灼烫,猛烈,向我伸出手来。”
真相究竟为何,必须读者自行体悟。
包括标题译为《锲入飞尘》。小说以沙面写字为开篇与终结,何不“锲入流沙”呢?不,高潮不在地面,而在空中。那始于凡尘之爱的渎神的名字,在空中幻化为火之花,伸出来手,又最终消散。最饱和的高光点正在于此。读者意识一时之觉醒的时刻正在于此。
本雅明强调要最大限度调动读者亲身的体验与参与。在论翻译时,他直指逐字逐句翻译绝非上选。反正原作者真正要说的,大概率也无法被读者以“一种统一的方式”理解,翻译尽同此理,必须由译者来选定他或她认为能够最大限度调动起读者亲身的体验与参与。
文字是明确的,结局也是明确的,但是阅读故事的体验方式却如恒河沙数。再次回到我钟爱的短篇,《论发生在旅途中的侦探小说》,本雅明给出了明确的结局:
“阅读是始于轨道旅行而止于火车到站的。众所周知,许多火车站和教堂很相似。然而,就有那么几个小时,当我们倚靠着车窗,仿佛被窗外逝去的风景如一条流动的披肩般裹住,我们感到了悬念带来的颤栗,车轮的节律在我们的脊椎间蹿动,我们想要向那些移动的、闪耀着光芒的小小祭台做感恩祷告,祭台边有一个充满好奇心、健忘、感情丰富的祭祀助手追着远去的列车声嘶力竭地尖叫。”
颤栗与蹿动,都只能由读者自行体悟。一如《锲入飞尘》的最后一句话:“萦留不散的篇章高贵地穿过故事的拱门,缓缓离去。”
达成深度的一个常见手段就是隐喻。隐喻本身就是一座迷宫,每一位读者都有自己的通达终点的途径。人类有文学以来,旅途就是人生的象征,在《论发生在旅途中的侦探小说》里,终点那教堂般的车站就是我们人生的终点。与其说我们在旅途中阅读侦探小说,莫若说我们正在即将终局之前,努力探寻着另一种命运的可能性,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这样的探寻权力,至少在故事里。
本雅明认为讲故事的人等同于导师与圣贤。人类最初依赖故事传承生存经验,人之童年依赖童话故事学会如何面对人生。真相从来都是复杂的,甚至神秘的,我们要做的是接受这复杂性,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这解放未必是光明的。
我第一次阅读此书时,就相当钟爱《月亮》五章,其《幽暗之中》写道:
“随后在幽暗之中,有一个疑问在我内心升腾而起;今天我确信,那是在月光之下紧紧将我攫住的恐惧,暗黑无光的另一面。然而,问题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出现某些东西?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存在?再次怀着新生的惊奇之情,我注意到没有哪件事物能够强迫我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它可能已经消失了。相对于‘存在’来说,‘不存在’于我并非更敌对或更陌生。”
阿伦特在赞叹本雅明让我们看到新角度的同时,无比痛心他在这个俗世上总是做出不合时宜的决定,尤其是他的自杀。他死之后,同行人得以被放行,几周后终得以逃出生天。
但恰恰是如此的本雅明,注定了会如此选择吧。本雅明定义真正讲故事的人“是那乐于让自己的生命之芯为自己所讲述的故事的温柔焰火燃烧之人”。他燃起的温柔焰火并未被黑暗征服,他死之后,声名鹊起,获得了迟到的光荣。我们很清楚,只要人类尚存,就会有本雅明的读者。
今天的我们为什么更需要阅读这本不可言说的“被人忽视的天才隐喻之作”呢?聪明的你会有自己的答案。本雅明面对支离破碎的旧欧洲,而我们面对着全球一体化之后骤然破碎的世界。疫情依旧肆虐人间,俄罗斯突然入侵乌克兰,而这一切还只是灾难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开端,而非终点。我们为什么要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阅读一位难以定义的思想家写的先锋小说呢?不可能有统一答案。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答案,但每一个答案都将反映着本雅明的闪烁灵光(illumination)吧。
2022.2.28
于广州美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