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美术开创格局,成就风范,在诸多领域开后世之先河。
近期,《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了知名文物研究学者、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贺西林历年来发表的十篇有关汉唐视觉文化研究的论文。
此书既可见这位学者成长的足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美术史研究近三十年来发展的缩影,书名清晰地概括了作者的学术旨趣,也是美术史学科新变化的重要表征,即凭借大量考古发现的新材料,将以大艺术家和传世经典为中心的传统美术史研究,拓展到对于广大无名工匠和整个古代视觉文化的关怀,并以其特有的视角与方法(“读图”),参与到大历史的写作之中(“观史”)。
以下为美术史、历史、考古等方面的相关学者对此书的讨论与评析。
《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书影
李公明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
贺西林教授新著《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主旨如他在后记中所言,即通过图文互证的方式对考古发现中的视觉遗存进行解读和阐释,揭示其内在逻辑和创造动机,重构历史体验。这让我想起读大学时开始形成的图像分析对重建历史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认识,美术史知识的生成的确是一个不断深入“读图”与“观史”的过程,这真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图史大书。
读西林这部著作,首先有一种“老图新读”的感受,如书中重点讨论的马王堆汉墓帛画、卜千秋墓壁画、霍去病墓、汉画中的伏羲女娲……让我穿越回四十年前教授中国美术史的课堂,而西林也善于将学术进步、知识生成充分体现在教学中。而“旧论新探”,是对传统知识做新的解读,其以诚实严谨的态度留下充满问题意识的标记,并对图与史研究方法及其局限性进行反思。书中收录论文多根据最新研究成果作出了修改、补充,并在附记中加以说明,这在学术论文集中并不是太常见的,而这正是学术研究文献最有价值的编纂方法。
燕妃墓屏风壁画,唐咸亨二年(672),每扇高164厘米,宽75厘米。作者据发表图片拼接制作,原图采自昭陵博物馆:《昭陵唐墓壁画》,文物出版社,2006年
贺西林是一位坚定的图像逻辑主义者,也是一个图像的思想观念主义者,相信图像的绘制有其受时代思想观念、图像制作者及对象身份等制约和指引的内在理路,图像与思想性就这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由“读图”进而延伸的“观史”,关键是从图像的生产(题材、观念、图式)发现疑问,继而不断追问,由图入史的路径尽管曲折迷离,终于层层深入而重返历史语境。作者重视对中古政治与文化历史的审察,以“图像—历史—政治隐喻”的方式,将半部王权政治史在“读图”中逐一展开,在图史中读出深刻的意味。近年来作者仍多做个案研究,但正如他所说:“在视角和思路上都有一些变化,不再拘泥于具体图像的考证和阐释,而是尝试从跨地域、跨文化、跨宗教的宏观历史格局中,揭示其视觉性、思想性及文化和政治意涵。”这一步跨出去,的确就是海阔天空。
苏荣誉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教授
作为一个工科男,我读大学时的目标就是被培养成一名工匠(工程师),积习难改,萦心承载之材、构建之技这类难入艺术家法眼的毫末。在《读图观史》中,作者涉及的材料林林总总,包括漆木、青铜、玉、石、砖陶,以及丝帛、玻璃、金和银等。用关中话说,老材料给他玩遍了,也玩通了。但贯穿其中的是图像,他不仅能辨识,还能构建它们中间的逻辑联系。无图没像他不感兴趣,因为他脑子里的是史,哪些东西可以化史,哪些不能,西林清楚。
《金瓶梅》里有句话“一番拆洗一番新”,后来常被用来反映戏曲艺人立足传统的创新之举。其实,学术研究何尝不是如此。《读图观史》的开篇是关于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与帛画的研究,该墓发现以来研究就没有间断过,一批美术史家、考古学家,老宿新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议论风生,歧见纷呈。西林在此基础上贡献了自己的解读:漆棺画与帛画表现墓主从死到成仙不死,直至进入太一天庭,最终回归天、道的过程,成一家之言。
对照阅读,自己这个研究破铜烂铁的匠人颇有共鸣,很多青铜器也是在反复“打磨”中成器的。西林兄是精细之人,内容铢锱必较,图文极力讲求。十篇大作,标题大多有正有副,典雅得让人艳羡。西林兄文笔硬朗而畅达,赠我的《极简中国古代雕塑史》,一天读完。此后,国龙兄来寒舍也是如此,共同的感觉:足够好。
西林兄解图探史,不仅教我他考证出来的一些古怪图像,如“句芒”“蓐收”“飞廉”等,也告诉我如何贯穿图像。不禁使人想起南宋史学家郑樵的图史之论:“图成经,书成纬,一经一纬,错综而成文。古之学者,左图右书,不可偏废。”西林就是这样一位达人。
李清泉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
贺西林教授的美术史研究主攻两汉,又上瞻先秦,下顾晋唐,其众多学术贡献早已为学界所熟知。最近,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他的新著《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即萃集了他在汉唐美术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
阴阳二神画像砖,东汉,纵39厘米,横47.9厘米,四川崇州收集,四川博物院藏
西林教授向以注重文献、精于考据的学术特色见称,书中有关“句芒”“蓐收”“飞廉”等神祇图像的辨析与考订,及其对“伏羲”“女娲”所象征的“阴阳主神”的研究与发现,不仅为理解汉代墓葬美术中的一些神秘文化及其图像语言解除了障碍,同时也为揭示汉代人的知识系统与观念世界提供了路径。毫无疑问,对古代艺术图像之最小单元的考据和认定,往往是完整解释一座墓葬或一件作品的根本前提;而本书所收的多篇文章,均可称得上是通过微观图像考据达成宏观作品阐释的优秀范例。
画像石堂,北周大象二年(580),长250厘米,宽155厘米,高158厘米,陕西西安史君墓出土,西安博物院藏
西林教授也是一位注重厚积薄发、为学态度十分审慎的学者。多年以来,他对不断涌现的考古新发现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在汉唐美术方面积累的材料相当宏富。但他从不汲汲于一鞭先著之快,相反总是保持着慎思谨言、论不轻出的一贯作风。读他的文章,每每感于其视野的宽广、对研究材料的竭泽而渔,及其观察、梳理材料关系的细致绵密。其有关霍去病墓、明尼阿波利斯馆藏北魏画像石棺、北周入华粟特人画像石葬具、唐燕妃墓和李勣墓屏风壁画的讨论等,皆是从绵密细致的材料分析和学术史清理中发现问题,进而建树自己独到的观点和见解的。更值得称道的是,他的研究总是能将各种艺术现象还原到其所处时代的历史场域中加以合理的解释,令人从中感知到图像背后的那一段段故事曾经也是那么实在、鲜活。
李军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我印象中的贺西林教授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我们的办公室挨在一起,他又跟我一样爱校如家,可谓朝夕相处。平时言谈多中和之论,但他有时候大眼一瞪,精光四射,大有九牛不回之势。我感觉他的学术似乎也有这两个面向。他做汉唐美术史数十年,他的两部大著《古墓丹青:汉代墓室壁画的发现与研究》和《永生之维:中国墓室壁画史》,早已是同行和学生们案前篋上必备之书,以供随时翻检,开卷有益。但学术界流传着的他的主要声音,却是“马王堆帛画太一说”“阴阳主神论”“霍去病墓迷雾说”等一系列论证严密、立场鲜明的观点。刚刚出版的新书《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汇集了贺西林教授历年发表的十篇重要论文。从书中三编“图像表征与思想意涵”“图像考辨与知识检讨”和“图像传承与文化交融”的表述来看,他的学术围绕着美术史的看家本领“图像”,日益从高邈的“思想”,经由细密的“知识”,向更为广阔的“文化”进发,其间始终保持着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审慎与谦逊、同时睿见迭出的风格。
陆扬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这部著作以两汉至中古重要的视觉文化的实例为经,以重要的研究范畴为纬,编织起一幅精微的中古视觉文化图景。每一篇章涉及的都是带有经典意义的中古视觉与物质样本,涵盖的面相也甚广,足以看出作者研究范围的全面。如作者所言,这些篇章的写作跨度达二十年,但就其观照的问题与处理的手法而言,不同篇章之间却有着相当强的连贯性,而且能看出一种不断深入的思考过程。作者对于中古仙界观念的视觉再现的持续性关注就是其中之一,在这一基础上提出有关“霍去病墓”性质的新见解。
画像石棺,北魏,6世纪早期,侧板长223.5厘米,高61厘米,河南洛阳出土,美国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藏
这部著作中讨论的主题,虽有不少是热门课题,作者仍能提供独到甚至具有颠覆意义的看法。比如对北魏线刻孝子图的再思考令我们对南朝宫廷艺术的影响力有新的认识。我很欣赏西林兄对材料作竭泽而渔式的搜罗,没有这种努力,就不会有对汉代艺术中羽人形象变化轨迹的揭示。
近年以来对中国古代尤其中古视觉文化的研究,随着新材料的大量出现和新方法的借鉴,一时成为显学,但也不免落入新巢臼,比如过于简单地将艺术表现与某种统治意识相连,或容易轻率强调艺术的纪念意义。西林兄的研究则努力避免这些问题,将目光放在视觉艺术的细节,揭示相互之间微妙的历史联系,而不是轻易推出宏大的结论。从隋唐画像石棺上的图案到初唐燕妃、李勣墓中列女图,作者的分析都带有一种图像志的特点,找出艺术呈现的延续性背后的精神和物质因素。这是这部大作另一个值得我们重视的原因。
郑岩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这本书从贺西林教授大量著述中萃取十篇,汇为一册,既可见这位学者成长的足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美术史研究近三十年来发展的缩影。书名清晰地概括了作者的学术旨趣,也是美术史学科新变化的重要表征,即凭借大量考古发现的新材料,将以大艺术家和传世经典为中心的传统美术史研究,拓展到对于广大无名工匠和整个古代视觉文化的关怀,并以其特有的视角与方法(“读图”),参与到大历史的写作之中(“观史”)。
在从事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壮年学者中,贺西林教授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具有重要的影响力。他以汉唐墓葬材料为中心,打破美术史学与考古学、历史学的壁垒,综合运用多种方法,将丰富的图像材料置于政治、经济、民族、风尚、观念的宏大坐标系中,于不疑处有疑,于有疑处穷诘,立论缜密,剥茧抽丝,新意迭出。阅读这些文字,如同在通往思想天庭的道路上经历一次奇妙的旅行,或上倍之,山重水复,或上倍之,柳暗花明,或上倍之,水落石出,云开日见,气象万千!
韦正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贺西林教授的《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是一本具有史学意味的美术史研究文集。中国古代美术受到历史文化语境的高度制约,这是无论采取何种研究理论和方法都无法改变的特点,其价值判断最终落实到历史文化层面上才会更有意义。这个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但以往很难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于之前还不具备条件。
近些年来,随着美术史、考古学、历史学自身的发展及互鉴,三个学科出现了融通的趋势。就美术史学科而言,日益丰富的考古材料和史学研究成果,极大改变了美术史的知识结构和书写范式。就考古学科而言,其从建立基于物质材料的编年,逐渐走向跨学科的多元探索。就历史学科而言,其从重视政治史、制度史研究逐渐扩展到社会史、文化史。应该说,现在已经具备了将三个学科加以融合的条件,贺西林教授则是不可多见的能将三个学科妥帖结合的学者。西林教授出自著名美术史家金维诺先生门下,其在视觉图像和历史文献两方面都具敏感性和洞察力,文集中《汉画伏羲、女娲图像知识的生成与检讨》一文最资佐证。展开文集,似乎找不到美术史、考古学、历史学三个学科的界线,但其中的学术魅力则无处不在。
李梅田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教授
此书收录了贺西林教授的一组论文,这些论文不同于以传世经典为主的美术史研究,研究的对象都是考古出土的图像或视觉材料,研究的方法也是历史时期考古学与美术史的结合,因此可以归属于“美术考古”研究。美术考古与美术史之间,前者也许更关注美术品的史料性而不是艺术性,考古图像与其他考古遗存一样,都是“史料”,其作用与传世文献相似,是可以用来“阅读过去”的,正如本书书名所示——“读图观史”。
羽人骑天马玉雕,西汉,高6.7厘米,长8.9厘米,陕西咸阳新庄村出土,咸阳博物院藏
到底如何“读图观史”?贺西林教授通过对汉唐时期的数个经典案例,展现了他的研究路径,大致是在图像志研究的基础上,寻求图像的结构与逻辑、探究图像的主题与意涵、还原图像的生成机制、建构古人的信仰体系,等等。这种读图方式是通过两种“观看”来实现的:一是作者对古代社会的“观看”,如透过马王堆一号汉墓的棺画与帛画看到了西汉前期的升仙表达,透过树下古装女子图看到了燕妃、李勣的身世及他们的政治与道德倾向,透过北魏画像石棺看到了当时的匠作体系,透过入华中亚人画像石葬具看到了六世纪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的交融;另一种是古人对周边世界的“观看”,无论汉代的升仙或羽人图像,还是北魏的孝子图像,或是唐代的树下古装女子图,都是当时的图像制作者或使用者对所处世界的观察、理解与形象表达。西林教授通过这两种“观看”,讨论了十个汉唐时期的经典案例,旁征博引、创见迭出,使得读者得以拨开历史的迷雾,一窥图像背后的古代社会。
《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书影
《读图观史: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书影
贺西林,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贺西林,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期从事中国美术史、美术考古、中国古代视觉和物质文化教学与研究,代表作有《古墓丹青:汉代墓室壁画的发现与研究》、《永生之维:中国墓室壁画史》(合著)、《中国美术史简编》(合著,第三版获首届全国优秀教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