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驱役常驰走”——冥财焚烧与车夫力士

《储蓄来生：宋代以来的寿生寄库信仰》，韦兵著，巴蜀书社，2022年8月版

中元节都要给祖先烧纸钱，古人认为冥财焚烧以后还存在运输问题，今天叫“物流”。起初很简单，加个纸马纸人就可以解决物流运输问题，后来随着寿生仪式的成熟，搬运成为需要专门进行的一项仪式内容。早期纸钱焚烧的史料中可以看到，解决冥财运输问题很简单，元和十二年，吴全素被召入冥问对，向其姨母托梦求钱打发阴吏：“（姨母）惊起而泣，求纸于柜，适有二百幅，乃令遽剪焚之，火绝则千缗宛然在地矣。二吏曰：‘钱数多，某固不能胜，而君之力生人之力也，可以尽举，请负以致寄之。’全素初以为难，试以两手上承，自肩挑之，巍巍然极高，其实甚轻，乃引行寄介。”入冥中自己搬运钱物，这是最简单的方式，理由是幽冥物轻，以“生人之力”举幽冥之物乃易事。鬼物轻的说法很古老，宋定伯卖鬼的故事就有新鬼身重，故鬼身轻的说法。

后来就渐渐看不到这种自搬冥财的例子，需要找人帮忙了。辛察入冥，黄衫冥吏求贿二千缗，家人焚钱后，冥财无法运输，于是找人去搬运：“（黄衫）又谓察曰：‘一等为惠，请兼致脚直送出城。’察思度良久，忽悟其所居之西百余步，有一力车佣载者，亦常往来。遂与黄衫俱诣其门，门即闭关矣，察叩之，车者出曰：‘夜已久，安得来耶？’察曰：‘有客要相顾，载钱至延平门外。’车曰：‘诺。’即来，装其钱讫”。找来的这个车夫当然也是在梦境中完成搬运。这些是唐代的冥财搬运，不是入冥者本人搬运，就是在入冥的梦境中找人搬运，基本不会麻烦生人。这则故事应该是找车夫搬运冥财的较早例证，后来科仪中的车夫科就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

宋代就有所不同了，冥财需要生人想办法搬运：余干洪崖乡嵻?山民项明取妻胡氏，死后幽魂复来，与项共处，“继言：‘吾父室庐损敝，拟造新居，求钱助费。’亟焚纸镪数百束，又云：‘钱甚多，无人辇送。’乃唤画工作两力人，既成，嫌其矬弱，复易之。俄告去，曰欲偕二亲治屋。”阴间老丈人修房子，“赞助”都拉到了阳间，出了钱还要负责运送。画工画的力人就是专为负责辇送，按风俗把纸上画的力人烧掉就可以了，没想到力人画得矮小了，扛不动冥钱，又得重新返工绘制。如此周折，可见宋代人头脑中冥财搬运已经是一个需要对付的问题，这个趋势在宋以降的寿生科仪中发展出套专门安排、犒赏冥财搬运车夫力士的仪式，称为《祭享神吏夫丁集》《夯夫科》《佛门填还预修请车夫科范》等（图一）。这些仪式主要就是发牒文至城隍，请发阴中力士车夫搬运冥财，到斋坛聚齐点名，设宴犒赏，交付箱笼之时还要附带关凭路引，以备沿途通关所用，直至安稳运入冥中库司，经检视核对无误收入库中才算完毕。所谓“具筵设醴召神夫，清点无嫌姓字呼。满酌芳樽同畅饮，欣然运递入冥都”，概括了祭享神夫力士仪式的内容。

图一（1）、车夫科仪（侯冲藏本)

图一（2）、车夫科仪（韦兵藏本）

一提到古代钱物辇送，首先浮现的就是《水浒传》中担运生辰纲的那一伙军汉，在寿生科仪中负责搬运冥财的力士车夫与之神似。这些力伕为城隍所管辖：“恭焚真香，重伸（申）再请。城隍主者，社令诸司，委来车夫力士。人人有千家之姓，个个有千字之文。生前精壮汉子，死后作个神丁。或未尽于天年，或横遭于妖（夭）折。魂充力士，受阴府之驰驱。身作鬼兵，本属城隍所管。人人有千斤之力。个个有七尺之躯。生前只有一双肩头。死后全凭两只精脚。”城隍发来的力士车夫是鬼兵，冥间的身份也和担送生辰纲军汉的厢军身份类似，都是应差承担力役。科仪描写他们的形象是：“麻草鞋，纸草鞋，苏州梳袜。棕梭衣，篾斗笠，黑帽包巾。乌撒毡，皮裹肚，褡包钞袋。长布衫，短袄子，白裤蓝裙。待行理，青夹被，羊皮草席。青裹脚，花护膝，赛过操兵。铜锣锅，铁鼎鏆，盘缠饭来。盐酱菜，冷饭盒，各备随身。牢麻索，好打杵，俱要齐整。”装束行头完全是那个时代役人脚夫的精细写照（图二）。除了车夫力士之外，据科仪要求这个队伍里还有督押神员、歌头号首，督押神员是负责押运的冥吏，相当于杨志的角色。

图二、车夫纸马（韦兵收集）

酬谢车夫力士是寿生科仪中很有特点的节目，兼采上列各科仪，略叙如下：

（1）牒差力伕

向城隍发牒差阴中力士车夫前来搬运冥财，主斋者唱念：“恭焚真香，一心奉请，府县城隍主者、社令诸司，差来追资预修院管押督夫一员、运篢车夫神丁力士几员名降赴香坛，犒赏功德。受今。今则道场圆，法事云终，坛中所荐亡人○人名下，出给公据诰戒一套，资亡冥篢几扛。所劳神力，速行搬运，资荐亡魂以生方，承仗善功而脱化”。其中，关牒请城隍差来运送冥财的力伕外，还要有“管押督夫一员”，这就是管理力伕的冥吏。斋会仪式中除上面主斋人唱念，牒请车夫力士外，还需要专门书写关牒，焚烧后递送城隍，请差力伕，相当于递送正式的关牒文据。这种关牒文据有固定格式，平阙格式仿照世间关牒文据，如明代寿生等科仪的《脚夫关》：

○脚夫关搬运宜财到库官案投寄用

冥阳水陆大斋坛 今据    大明国    奉

三宝祈福修因信土度亡往生孝信某策以今月某日于某处修建某道场几昼

夜作诸功德祈增福水荐拔亡灵会下马诚冥衣打凿钱串并金银钞

锭封作一扛相  投寄冥府之神并者之神案下交纳预布津

梁此寄库用冥府受生院知智可官案下交纳金书簿上勾

消原贷之名玉历案中填注今还之字此还受生用等情本

坛得此除已依科奉行法事外照得道场启建法事宣行所

有打担须凭神夫搬运为此合行移文上达

地府掌神夫案主者案子乞于七金山拨发水脚搬运使者若

干名于斋主某处听候于某宵发扛之时受享听点以便扛

抬不得有违

佛旨风火奉行须至关者 右关上达

地府掌神夫案主者施行

“关”就是指关牒，行文通知冥府派力士押运冥财，主持僧道要念：“金炉才热宝水香， 瑞气腾云遍十方。遥望冥府伸奉请，车夫力士赴道场”。七金山据佛经上说，是须弥山及铁围山间之七座山，其山悉由金宝所成，故有此称。这里的车夫力士被称为“七金山水脚搬运使者”，是冥府的力士役夫。“以此振铃伸奉请，车夫力士愿闻知。仗承三宝力加持，此日今时来赴会”，佛力加持，外加冥府敕旨，主斋人振动法铃，就代表开地狱之门，关取车夫力士到斋坛。

（2）列队点名

主斋人问：“车夫来否？”“车夫齐否？”助手答：“车夫已来。”“车夫已齐。”然后主斋者点名：“已来已齐，依次序列听点点车头万奉在，赵大在，缺二在，张三在，李四在，王雄在，任志在，全喜在，何契在，都老满在，戴为御在，董幺在。散夫○百○十○名全在”。被点到名的都是车头，车头下面领若干散夫。这些车夫力士的名字当然是杜撰，其中问答都是主斋人和助手完成，“依次序列听点点”，文中夹注小字“点”就是用于提示仪式节目，主斋人和助手此时就要表演点名和应答。

（3）雄鸡壮行

车夫力士是下力差事，需要胆力，临行以雄鸡血壮胆力：“点名已毕，序列两行。其有雄鸡，助尔威光。此鸡翅羽朱冠粲锦毛，声声鸣处类鸣臯。曾闻歃血立盟信，从事开樽奉酒醴。泉壤与伊添手采，幽途为尔增英豪。坛司一一来清赏，烈烈威风百倍高。”雄鸡只是取冠血，不宰杀。

（4）三献筵饯

车夫力士既要跋山涉水走远路，又要挑扛重物，是下力的苦差事，所以必须设筵席饯行犒赏，让他们吃喝好，才愿意效力。酒筵三献表微情：“斋主家，请你来，安排款待。贵与贱，贫与富，一样看成。做冥夫，要吃些，酸甜苦辣。出路人，要吃饱，不论斋荤。青白菜，熬豆腐，木耳干笋。椿（摏）生姜，捣辣蒜，芥末生葱。粘米饭，糯米饭，吃上几碗。唢哩嘛，清白酒，两盏三巡。赵州茶，衮（滚）白水，爽心润口。热馒头，冷烧饼，恁你包行。”和生辰纲的军健一样，吃是关键。犒赏车夫的斋筵是寿生仪式的重头戏，开斋筵也要向主盟的佛菩萨启请：“仰启阿閦道场主盟修奉今辰修斋布功信士△家下命我善众，于家修建瑜伽斋筵一供，通计旦夕法事自○日启科，迨至△日住散，以今初二三宵摧破狱户，关取车夫力士，三声召请，讽经安位，端然而坐，疑（凝）听法音。”主斋人摇铃破狱门，车夫力士就可以出幽冥，临斋坛赴筵。“奠罢香醪酒，夫丁笑颜开”，车夫力士在斋筵中吃喝开心，这样才好向他们交代任务。

（5）殷勤叮嘱

筵饯同时要嘱咐注意事项，范围很广，如不要私拆封皮，偷漏冥财；遇关津凭引通行，到驿站防火防盗，“到上关，就将水引展开，莫等时刻阻滞。下雨时，就将油纸盖着，莫等打湿封皮”；不要口舌生嗔，不要埋怨，“为公差，不自由，合当将就。莫烦恼，骂斋主，坏了名身。莫说长，休道短，在心忍耐。”要和谐互助，不要挑拣推诿，“老人家，少担些，有气无力。后生辈，多担些，年少青春。” “大车小车，从头装载。长担短担，一应安排。休推张三李四，莫论钱二董幺。有些威风，方为壮士。”路遇黄泥岗“晁盖之流”打劫强神，还要齐心协力抗击，保护冥财安全：“路途上，要商量，同心合意。遇强神，来挞抢，大小齐心”，“若遇强神来挞抢，劈头劈脑几楄担。”既有鼓励劝慰，也有警示提醒，可谓考虑周到，用心良苦。

（6）交割宣引

筵席饯行，酒过三巡，力伕准备出发。主斋人交割、宣引，将冥财箱笼、清册，以及一路通过关津所需水引关凭，及冥司交割所需文牒交付督押冥吏：“太上玄元皇帝法令：所有寄奉○○钱财○百○十○箱俱已标注字号，汇造清册，仰而神吏，督率夫丁。运赴○府掌○○相○八功德案，该曹案下缴纳分明”，“尚恐关津有阻，为此出给引文一张，以为凭据，仰烦执事，当坛宣给”。《夯夫科》之酒筵三献之后有小字夹注，提示主斋人宣引：“祭赏神夫，酒行再献。上来三献以毕，礼不重斟。今有水引，表白朗宣。引文宣读以周，书录合同，印信封号明白。” “引”是通过水陆关津的通行证，明代寿生科仪《水引》格式：

○水引

冥阳水陆大斋坛 今据    大明国    奉  佛

植福信士度仁孝信某策以今月某日于某处使释修建某道场几昼夜

专为□布建梁荐拔亡灵等情于日对觉皇座下封印冥材其几扛仰

烦地府七金山发到水脚搬运使者共若干名扛抬至地府

某库某曹官案下交纳若受生则书阴府受生院某库交纳

以填完贷之名所有冥扛逐一开具于后

|冥财一扛交付亡故某人名下收纳

|冥财一扛交付故某公名下收纳

在冥关门上一应关津把隘去处毋得关当拖延及损坏封

印揩磨踈失等事并□遵依

佛旨风火奉行须至引者    右引给付七金山搬运水脚力士

其几名沿途照验      准此

科仪中交割、宣引也是一个重点，都要由主斋人宣唱出来：“三奠酒要篢竹罨不必留连，推车挑担~~运阴钱库篢分明交割了□□□□”，“上来三杯，酒罢盏落归台，今有文引□□宣读”，“挑担”二字后的“~~”是声腔的提示。宣引后还有再次叮嘱一路注意事项：

上来文引宣读以周，嘱咐车夫力士，放在袋里包藏，切莫纸墨破坏。把隘去处须防，行路务要等件。到晚一处同歇，各人整置篢罨，不劳自己拴结。如有关津渡口，总甲向前开说。便将文引批照，里头印信明白。前有瑜伽大教，后有皇上年月。阇黎亲手画字，更无半点差撇。印信便有封皮，受生亦有文牒。即便验引放行，挑起篢罨休歇。到了阴司地府，务要交割明白。五道将军欢喜，放你十天半月。匾担上肩，推运钱财。路途谨慎，不可留连。收拾路引，各领盘缠。听我嘱咐，记在心怀。

宣引这个节目代表主斋人在酒筵后和督押冥吏交割相关箱笼、文据，交接清楚以后，这些东西冥财箱笼、清册、水引、牒文合同都要运赴库场焚化，“所望神夫齐着力，急忙搬在火中焚”。佛菩萨证盟，念诵《库场化篢语》：“谨请南方火德星，巳午丙丁未灵神。重重点着三昧火，楮财化作宝和金”。焚烧代表纸钱锡锭转换称为金银铜钱，交付车夫力士，而文据也为督押冥吏领收。最后就是犒赏，为了避免力伕借故拖延，要赶紧给赏钱打发车夫力士上路：“所据米豆盐茶路费钱财，尔等收之。” “一双草鞋几贯钱，斋主与你作盘缠。得人钱财多欢喜，出门唱个啰唎运。张大哥，李大哥，落在场中没奈何。钱财草鞋挞（打）发你，大家唱首太平歌。”

酬谢车夫是斋会仪式中比较活泼的部分，轻松调笑的内容可视情况而灵活加入。三献酒礼后，意犹未尽，“筵中若有会唱者，式（试）歌一曲，取乐片时。再奉数杯，聊表孝信敬诚”，此时要歌咏春夏秋冬四时景物，以助酒兴。酬谢车夫的高潮是仪式末尾，道士要把斋会中的各色人等，包括他自己，全都调笑一番，所谓“赏祭车夫略戏耍”。其文辞幽默有趣，故虽篇幅稍长，仍照录于下：

车夫力使莫慌忙，听我道士说言章。相请列位无别事，今夜扛篢见阎王。

请得车夫笑嘻嘻，今日即来两爷子。贤东篢大扛不起，尔要转去请军师，请到军师两夫妻，扁担就在门廓里。

蔑匠打篢果系（稀）奇，看得一块大猪皮。蔑匠天晴蔑串起，落雨拿来做鞋底。

篾匠徒弟笑嘻嘻，今夜祭赏一只鸡。篾匠快快拿得去，免得肚中生了气。

车夫真姓郭买办，抠得红布果是薄。列位道士都不要，转奉买办做裸（裹）脚。

香燈牙子相如天，边偷油来边装燈。油筒藏在库囊里，打坏裤头大半边。

掌库的△先生，昨日奉包好福烟。列位道士吃一口，大(打)嗝吹到庙子边。若然不肯信本保，△庙菩萨做见证。

总管先生是老手，□承东主是好酒。人客食醉多欢喜，辞谢东管三拱手。

车夫都是临江人，扛起篢子向前行。撞着两个大头鬼，丞相总管两爷子。

总管师傅是老手，车夫请尔来食酒。食酒又华（划）三四拳，车夫和尔两仝（同）年。

造钱师傅心要虔，打纸造钱要方圆。若有纸破并缺烂，东主不肯算工钱。

造钱师傅心要虔，手中打纸心想钱。偷到此钱无用处，待留百年往西天（明日去买田）。

科仪纸马要明白，粧严衣幡要鲜色。若有减省及模糊，工钱来年方可说。

厨官师傅墨墨黑，办出斋菜凡（弗）食得。明日早晨无（如）此样，先剐鼻子再割舌。

打斋师傅打得好，四只一盘张（装）不到。有日阎王来取命，扛到厨子路上跑。

一只鸡子墨墨乌，今日拿来祭车夫。篾匠就想捉得去，气得孝子口妬妬。

杂办师傅闲勺勺，食起饭来七八棹。食里饭，东一遛，西一缩。夜里听得碗筷响，撞破头面伤手足。

厨子老官真□博，封斋肥肉藏在碗厨廓。猫仔走来拖上屋，气得孝女哀哀哭。

车夫身姓阳，打锣牙仔也平常。花噪（哨）锣鼓不会打，只会打个噹咚嗙。

打锣矮子背跎跎，拿条扁担挑担锣。走上法坛无别字（事），想偷斋子供老婆。

列位师友真莫怪，登山涉水到此来。道士未作香火田，今日功据已多钱。

道士真人符法灵，上迎下请不曾停。□钱讨个好老婆，头髪鬅松喊歌歌（哥哥）。

△家贤东真大方，功据包子做一箱。乐官师傅无包子，气得面乌口尺长。

车夫面前一把伞，又无伞衣光是眼。今晚夜里天下雨，督得杂办头面答答湿。

车夫生得眼鼓鼓，一生好食好嫖又好赌。……

斋会前面部分都是迎请上界尊神、表章疏奏嶽府威灵，必须恭敬虔诚。几天斋会下来，与会者都很严肃紧张。祭赏车夫时，斋会已经接近散满圆满，通过这些调笑，调节大家情绪，也起到提醒大家斋会将结束，要从肃穆虔诚的状态中走出来，迎接日常生活的到来。车夫力士是冥中苦力，地位比较低，可以作为调笑的对象，他们在斋会中的角色功能，一个是吃喝欢宴，另一个就是起到了幽默放松的作用。《西游记》中猪八戒负责挑担子，其实也是车夫力使的角色，他在小说中贪吃、偷懒、好色，与科仪对车夫的调侃一样。同时，八戒也在小说中承担幽默调笑的功能，也与科仪中车夫的功能一样。这一点又为思考《西游记》与斋会科仪的关系提供了一个视角。

由于方言记音的关系，上面这段文字少数地方意思不大清楚，有的幽默很曲折，需要回味才能明白，比如说总管师傅与车夫是同年，车夫都是幽冥中的陈年死人，说总管师傅是他们的同年，其意思当然就很明显了。造钱师傅偷纸钱准备去买田，香灯师傅偷油打湿裤子，杂办师傅半夜偷吃，弄翻碗筷砸伤头面手足，厨子偷藏的肥肉被猫拖到屋顶上，道士也调侃自己抽大烟熏到了庙里的菩萨，上跳下窜请神，挣钱娶老婆……这些都很幽默传神，有画面感，道士一一宣唱出来，参与斋会者听到这些调侃身边人的唱词，一定笑声一片。端公道士在斋会中调笑众人，从前农村也有很多调笑端公道士的段子。比如，一次端公做完法事已经半夜，背篼里装上法事中使用的鸡公准备回家（川东一代法事中杀的公鸡，按惯例归端公所有），结果被人开玩笑在背篼后面栓了一对笋壳，端公一路上都听见背后有声响，心理犯嘀咕：鬼已经送走了的啊，今晚咋个跟到我来了？！

冥界车夫力士搬运的图像从宋代石刻中就可以看到，大足石篆山第11号长寿王龛就有生动的车夫力士形象（图三）：一力伕肩扛十数贯铜钱费力前行，铜钱很沉重，力伕被压得呲牙裂嘴。这个图像里的力士就是冥间的阴差力伕，负责搬运等差事，称为水脚搬运使者，寿生仪式牒文里面会专门疏文请冥府发力伕搬运：“烦地府七金山发到水脚搬运使者共扛抬至地府某库某曹官案下交纳。若受生钱则书阴府寿生院某库交纳，以填完贷之名，所有实际扛逐一开具于后”，这些力伕称为水脚搬运使者，也叫车夫力士，他们搬运冥财至地府收纳，沿路还需要路引：“在冥关门上一应关津把隘去处毋得关当羁延及损坏、□印、磨、疏失等事。并仰遵依佛旨风火奉行须至引者，右引给付七金山搬运水脚力士，其几名沿途照验，准此。”打点车夫力士在寿生仪式中很重要，人们认为力伕尽力才能把冥财顺利搬运进入府库，所以要给专门关照力伕，给他们路费盘缠、路引：“车夫力士，且听吾言，篑箱要你搬运。与你纸钱，路费盘缠。给你路引，验看施行。交与库内，耐心守百年。”从上引《寄库阴阳册籍式》可以知道，这个搬运使者所驮的铜钱的计数单位是“扛”，图中搬运使者所驮就是“一扛”。

图三、石篆山第11号长寿王龛力伕线描示意图（韦兵 摄影、韦俊辰 绘制）

和宋代图像形成对勘的是下面一幅清代寿生寄库主题的水陆画，估计是在举行相关仪式时悬挂（图四）。这个水陆画内容按叙事顺序从下到上分三层：下层左边一人正在打凿冥钱，右边四人是运输冥财的车夫力士，三人围坐喝酒，其中一人正将赏银握在手中打量，左边一人已经起身整理绑腿，准备出发，这是祭赏车夫力士。中层一官吏扛“火速奉行”牌子，提“正堂公务”的灯笼前边开路，后面跟随挑担推车，押送冥财的车夫力士，前面官吏就是寿生科仪中提到负责管理车夫力士的督押冥吏。上层中间据案而坐的红袍官员就是地府六十甲子钱库曹官，旁边站立执笔打算盘者为判官，正向曹官汇报，案上有文牒，记载寿生寄库负欠和积蓄。案下所跪者是一个车夫，正在呈缴记载押到冥财数量的阴牒，曹官判官正据此核对冥债。左边坐在椅子上拿着烟杆、折扇的是库吏，负责冥财出纳，他背后就是冥府“金银库”。右边是一个黑面健壮持竹杖者，从其外形看，这就应当是曹官手下护库大神。这个水陆画完全按照寿生寄库科仪来绘制，包括很多细节，如打凿冥钱、祭赏车夫、冥财押运等，包括曹官着红袍，都是逐一遵照科仪。装冥财的箱篢画成红色也有依据，这就是科仪中说的“红篢”“红箱”，内贮“花绫彩缎金定（锭）银定（锭），大冥衣钱金帛钱钞”。尤其上层图像与石篆山长寿王龛颇多能够对勘之处：水陆画直接画出了金银库匾额表示冥府钱库，而长寿王龛用童子开门和堆叠的铜钱代表冥府钱库；曹官在两个图像中皆居中，以示尊贵，且都有对牒文的表现，石刻表现曹官手执文牒站立，水陆画表现曹官据案审定文牒；水陆画中有祭赏车夫，也有车夫挑担推车，长寿王龛表现的是车夫力士正费力扛着冥财入库，两个图像中都有运送冥财的车夫力士，用不同形式表现他们辛苦费力，运送冥财的形象。二者右边都有一个执杖者，石刻头部残损太甚，水陆画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是一威武健壮之人，应该是科仪中提到的护库大神。虽然遥隔近千年，但长寿王龛和清代水陆画在寿生图像元素的应用上有很多共同点，以上所列寿生要素在两个图像中都得到充分表现，绝大部分可以对勘。同时，水陆画是寿生寄库仪式时候张悬，长寿王龛可能也应该和仪式有关。

图四、清代寿生寄库水陆画车夫犒赏及搬运（胡彬彬等：《丹青教化：长江流域民俗文化与艺术遗存（水陆画）》，湖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9页。）

虽然科仪中这个环节充满欢饮调笑，但实际上物质辇运在古代一直是重役，是官府强制百姓提供的运输服务。幽冥是现实的投影，阴间承担这种差役，也是令人困苦不堪的：“贞观中，长安城西漕店人葬父母凶具甚华。一二年后，忽见亡弟来，容貌憔悴，言为兄厚葬父母之故，被差为林皋驿马祇承，困苦不堪，故来请兄代。兄大惊惧，更多与纸钱，遣努力且作。其后数月，又见弟来云：‘祇承不济，兄遂不免去’，其兄应时而卒。”估计这是因为厚葬父母，所以按资财在冥中被划为上户，上户要承担比较繁重的差役，比如这里的“驿马祇承”，是负担官府的驿站，负责过往官员的厨传交通、官物的发纲运输，非常类似五代宋初的乡户衙前，这和前面提到的将吏衙前不同，这是乡间富户承担的很繁重的职役。宋代文献中有很多反映这种乡户衙前因负担繁重导致破产的记载，这里在冥间承担驿马祇承差役，困苦不堪的人家，其实是现实中繁重的乡户衙前的折射。上述科仪中被点名的车头，可能就是承役的人户，他们必须组织雇佣人完成官府摊派的辇送差役。

车头下面普通车夫力士就是更底层的鬼魂，冥府的苦差事要很具体的落在他们肩上，负重驱驰，不过求一饱而已，其实这正是世间百姓受差承役的痛苦写照。《水浒传》中挑运生辰纲的厢禁军一语抱怨，道出他们内心的感受：“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要被差出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恁的苦！”为了避免他们偷懒耍滑撂担子，安抚叮嘱这些下力的车夫力士很必要，专门的科仪就形成了。科仪中仍然要叮嘱车夫：“多用斋果茶饭，不可贪饮酒浆。酒是癫狂之水，恐怕一时慌张”，看来和黄泥冈上杨志的担忧一样。

在幽冥中做鬼，受驱役之苦，这是宿业所定。佛教认为：“有说：被驱役，故名鬼。恒为诸天处处驱役常驰走故”，鬼的得名就是因为常被驱役驰走。冥府之中，被差为车夫力士，奔走驱役，也是鬼趣众生无法逃避的宿命。所以，中元节烧纸钱的时候不要忘了给车夫力士烧一份力钱。

本文摘自《储蓄来生：宋代以来的寿生寄库信仰》（韦兵著，巴蜀书社2022年8月版），刊发时删去了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