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双台联播下依旧坚挺破2的收视率,还是情感鸡汤闻热点而动的朋友圈,都毫无疑问地向我们昭示,《我的前半生》红了。开播之初,这部电视剧还曾因改动过大而引发了亦舒粉丝的群嘲,招惹了一批只看个三两集就想蹭热点的公众号,但播出过半,观众反馈却为我们展示了今时今日,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重读亦舒的另一角度:她们生而为子君,被迫因伴侣的忠诚或背叛,演绎出一幕幕家长里短、励志重生,但却梦想成为唐晶,无论有没有那另一个人,都永远保持着清醒、独立与骄傲。
从琼瑶到亦舒
说来残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出生的这批中国女性,在青春烂漫时接受的所有情感教育,都是“不及物”的,启蒙主义的幽灵和理想主义的光辉,在破灭之后依旧散发着它们的余韵。然而等到真正进入婚姻与家庭,中国社会早已完成市场经济转型,资本主义逻辑成为新一代丛林法则,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必须“及物”的世界。让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这个文学艺术中无比悲怆的主题,其实正是一代中国女性人人都在探索的命运。
《我的前半生》剧照
彼时改革开放伊始,中国社会由禁闭走向开放,“爱情”作为“新时期”文学的重要主题,成为人性自由、追求解放的表征。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所引发的社会讨论,在为女作家与老干部疑似精神出轨的爱情赋权、正名的背后,是在为人们告别集体主义、重提个体权利进行合法性的论证。琼瑶作品随着书籍、影视等形式进入大陆,成为风靡一时的大众文化现象,并因《还珠格格》系列的成功达到顶点。现在回顾,无论是纯文学里那些爱情自由身体解放,还是琼瑶小说里那些小三上位真爱无敌,估计都会被今日的“正房教”痛骂到死,作为反派的男二女二,也会时常作为“故事里唯一的正常人”被社交媒体重新解读。然而作为一代人的情感启蒙者,在琼瑶的感情观中,为了爱情可以不顾家庭、阶级甚至道德伦理,这种对绝对纯粹之感情与自我的追求,却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表征。
进入新世纪之后,随着启蒙理想的破灭,张爱玲被重新发掘,并通过影视化进入大众视野。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依旧有个人,有爱情,但在个人和爱情的背后,却是无法抗拒的时代与命运。无论是《倾城之恋》中,空袭毁灭了一座城池却缔结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姻缘,还是《半生缘》里,乱世的颠沛流离让曼桢和世钧难成眷属,爱情并未让人们获得超越日常生活的机会,反而因此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甚至还因求之不得而屡屡露出卑琐的一面。从琼瑶处知爱之无敌,到张爱玲处知爱之有限,一起一落之间,是中国社会转型中,一代中国女性感情观的碎裂。
无论舆论怎样谴责郭敬明的拜金,但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看郭敬明长大的这代人,总比看琼瑶长大的上代人要活得轻松,因为从现实走向理想,总比从理想掉落现实,相对不那么痛苦一点。坏人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但好人成佛,还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以琼瑶启蒙,被张爱玲打脸,在感情观碎裂之际仍旧需要顽强求生,这个求生的途径,就是通过《我的前半生》被再次提起的亦舒:在跟我谈论爱情之前,请先让我拥有一块面包。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每每晚间首播结束,社交媒体上就会涌现关于《我的前半生》各种各样的剧情讨论,主要角色的风评屡屡转变,追根究底,是因为这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非常立体多面,在演技派演员加持下更显得血肉丰满。罗子君有为妻的娇纵,也有为母的坚韧;陈俊生有作为丈夫的逃避、失职,也有作为下属的担当、义气;贺涵有他成熟睿智、充满魅力的一面,也有喜欢说教、热衷“养成”的一面;唐晶会为朋友子君两肋插刀,但在事业上杀红了眼,也会不打招呼就利用恋人贺涵的纰漏抢夺案子。
而《我的前半生》能够热映的关键,还在于它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揭露了生活无比现实的一面。婚姻里的第三者,不是狗血家庭伦理剧中的那些妖艳贱货,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甚至在养尊处优的原配面前相形见绌,但就是那点加班时的陪伴、午夜里的热茶,几个月的温言软语、善解人意,盖过了夫妻相携成长的十年。爱情难测,婚姻易变,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中的暗流涌动,让你根本无从察觉,哪怕是事后明了,不甘心地苦苦比较,却更生出一丝荒诞。
离婚之后,周末探望孩子的时间,亲生孩子平儿,只有爷爷奶奶陪伴,爸爸俊生是要和新妇凌玲、继子佳清出门逛街、吃饭、看电影的,哪怕是留宿一夜,也是佳清睡在床上,平儿打打地铺。小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会吵闹着要回原先大房子的家,也会看见条件好的叔叔就眉开眼笑、讨取好处。血浓于水、相依为命的鸡汤已经馊了,这里有的就是“妈妈指望不上儿子,儿子也指望不上爹”的一剂毒药。
《我的前半生》剧照
《我的前半生》里最“成人”的一幕,莫过于凌玲和俊生误入子君供职的店铺买鞋,子君一闪而过的怔忪之后,立刻换上职业化的笑容,单膝跪地为昔日小三脱鞋换鞋,拿捏着前夫的内疚、利用着小三的面子,一口气卖出了两双高档女鞋。当同事事后得知他们的关系,惊讶于“那你刚才岂不是有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感觉”,子君淡然转身,“我好得很。本月业绩我又稳冲第一了”,“我要是给他们脸色看呢,什么都得不到,要是笑脸相迎呢,还能多卖出去两双鞋,你说哪个划算?”
亦舒写喜宝有句人生格言,“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前夫的感情,既然已经失去了,秋后算账这种事,能出气,没得利。不如心平气和地将对方的那点心思都兑换成自己的银子,前夫的愧疚卖一双鞋,小三的面子卖一双鞋,多卖一双是一双,有了提成才能活下去,然后才能活得漂亮。连鲁迅在《伤逝》里头都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像罗子君以前衣食无忧地过阔太生活,只是偶然,离婚之后从头开始,才是必然。即便是电视剧中拥有主角光环,被唐晶和贺涵一起帮助,罗子君也不敢轻言接受。贺涵大大剌剌地授意她瞎编简历,并可以做她的担保人,但子君还是担心万一出事拖累对方,并且面试之前专程观察生活、以防被问到工作细节。然而即便是这样用心准备,也没有青春偶像剧中“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的阳光励志,倒是刚巧撞到了枪口上,差点被假工作里的真同事戳穿。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即便是助人者仗义伸手,也会有老天暗中设障。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接受丛林里的规则。在现实的逻辑中,感情这东西,是贵是贱,是厚是薄,那是要满足了马斯洛金字塔下面几层的人才有资格考虑的问题。琼瑶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故事,已经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骗不过去了,亦舒的重现,宛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发展中的香港之魂,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重新找到了肉身:爱情童话不存在,个人奋斗正当时。
生而为子君,却梦想成为唐晶
从凭借最初的校园爱情,就能获得优渥生活的怡然阔太,到跌落入遭遇背叛、谋生奔波、终成精英的职业女性,罗子君的人生遭遇,其实也是当代中国女性情感观念的另类表达。谁不是从追求纯粹感情的爱情神话之中走出,从一条条鄙视链中,认清利益至上的现实逻辑,从一个个第三者中,认清爱情易逝的感情真相,最后提刀上马、征战人生。从童话到现实,这是时代转型期,一代女性不可避免的命运,她们唯一的后悔,就是没有梦醒得更早一点,甚至,干脆从来就没有梦过最好。
《我的前半生》剧照
所以,她们最像的是罗子君,但最想做的却是唐晶。
《步步惊心》里,若曦从温润如玉的八爷移情最后赢家四爷,是种梦醒;《甄嬛传》里,甄嬛爱过皇上、爱过郡王,最后误杀郡王、气死皇上,是种梦醒;《我的前半生》里,子君从离婚到逆袭,同样是种梦醒。作家和编剧折腾出一幕幕“坠落”之后“重生”的故事,来陪伴着一代女性度过谷底的艰难岁月。若曦、甄嬛、子君,都是她们世俗意义上认清真相后的“榜样”,但唐晶,却是她们走出谷底、回望岁月时,理想世界中的“偶像”:她从未经历坠落,因为她从未有过梦游。
如果不把性别的刻板印象作为预设,人生会活得潇洒很多。当贺涵将自己的破绽故意露给唐晶,想试探唐晶对自己的感情时,唐晶毫不犹豫地拿着文件截住了原本属于贺涵的客户。贺涵为此伤心失落,唐晶为此后悔道歉,但他们都无可否认,这个选择,是唐晶的本能,无法克制的本能。正如《杜拉拉升职记》席卷全国时,“中国的出版人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中国的职场女性是一个如此巨大的图书消费群体,她们对成功的渴望,并不亚于这个国家里的男人。”
罗子君办公室捉小三,能说出“相比你的婚姻和你的家庭,教养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东西”,是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婚姻和家庭,对她不仅意味着爱情,更意味着经济来源,意味着每日口粮。一个人为生存而挣扎时,十之八九,姿态是好看不了的。只有等她得过三个月销售冠军,知道自己可以靠本事活下来,才能对老金的小恩小惠、上司的图谋不轨说不,才能成为“姿态好看”的“亦舒女郎”。
唐晶不同,她天生就是“亦舒女郎”,从一开始,她就热爱工作、只信自己。她有爱情,也有爱人,但爱情的位置,或许比面包要高,但肯定比江山要低多了。因而为了江山,她会毫不犹豫地杀死男人。唐晶作为亦舒女郎,从未有过姿态不好看的时刻,毕竟,杀人比求人,姿态要好看多了。
因而当电视剧开播之初,连造型师都在暗搓搓地丑化家庭妇女,把离婚之前的子君打扮得花红柳绿,更加衬托得唐晶在黑白灰的变换中,美得高级脱俗,充满精英气质,非常“亦舒女郎”。日料店的小帮工一口一个“唐晶女神”,猜测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子君周围的都是憨直老金、已婚上司之类的烂桃花,而唐晶,才是全剧男男女女都心心念念的真女神:贺涵爱慕她,李睿追求她,罗平勾搭她,老卓欣赏她,子君依赖她,洛洛崇拜她,连情敌薇薇安都在认输之后承认对她有好感、想做朋友——当然,唐晶礼貌地拒绝了。
《我的前半生》从原著到剧作,争议最大之处也就在于此。原著中唐晶、子君分别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回归了家庭生活,让人觉得独立的女性最终也不免落入找个男人嫁掉的选择,实在是虎头蛇尾。电视剧则让贺涵和子君产生了感情,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其实最好的结局,应该是让子君的下半生过得和上半生不再一样,享受单身独立的职场精英生活。男性的终极理想是“后宫三千”,这点自古未变,但是当代女性的终极理想,却是“没有男人”,换句话说,就是如同唐晶那样,无论有没有那另一个人,都永远保持着清醒、独立与骄傲。(文/薛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