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叶的大乱
人工开凿的运河需要不时地整理与培护,方可不至于堙塞。东汉末年的大乱,使汴渠失去了整理和培护的时机。这时的朝廷播迁不定,由洛阳而长安,又由长安而洛阳,终乃迁于许县(今河南许昌市)。这样仓皇奔走,朝廷本身都几乎无法保持,还说什么其他的庶事。同时,汴渠的沿岸又先后为群雄所割据。这些称兵据土的所谓英雄们,彼此争斗还没有余暇,哪里顾得到这条已经失了效力的汴渠?何况汴渠的整个流域还是分属各方,没有统一。汴渠是当时交通网的枢纽,枢纽已经失了效力,整个机构也就自然解体。
当汉献帝由长安再回到洛阳之时,洛阳早已被乱兵们烧得不成样子,一百多年以来的繁荣,一时俱尽。朝廷回到这断垣残壁的故都,不仅没有宫室足以安置,就是百官人民日用所需的粮食也都发生了问题。洛阳周围所出产的粮食当然不足,而汴渠上的漕舟也早无踪影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想求一日的安居也不可能了。那时曹操应召入都,对于这种残破的局面也是感到无法维持。当时唯一的策略,是离开这已经残破的故都,而迁到许县。论形势,许县也并不是一个适于建都的地方,不过在这丧乱之际,它还没有受到如何骚扰,为暂救目前之急,未尝不可以将就一下。好在许县距离颍水不远,土地还是相当肥沃,经过大乱,人民大都流离死亡,利用这些空地来屯田,是迁都到许县后解决粮食恐慌的最好方法。
汴渠故道的整理
曹操的东征西讨,使中原一带的地方重归一统,社会上也渐渐平静了,于是又旧事重提,设法来整理汴渠的故道。在汉献帝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曹操即着手疏浚汴渠的上游。这次施工的部分,仅仅达到现今的商丘县。商丘县在那时称为睢阳县,所以这已经整理了的一段就改称为睢阳渠了。
这条睢阳渠的功效如何?当时没有记载,似乎是不大重要。汴渠要发挥最大的功效,必须全流贯通,若是邗沟那一段能够顺利通行,更可使汴渠生色。可是这时候的江南为孙吴所据,邗沟虽通,也等于无用;而徐州经过若干次大战,地方上实在残破不堪,汴渠固然是不通了,就是全流贯通,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的船舶往来不绝了。这时建都于许县,许县离睢阳渠还很远,睢阳渠上的漕粮能够接济到许县的恐怕不会很多。既然如此,曹操在这民力凋敝的时候,来整理这段睢阳渠,意义在什么地方呢?我想这条渠道的整理不是为了接济许县,而是准备经营河北。曹操和袁绍官渡之战,曹操虽占了上风,但是袁绍的大部分实力还是得以保全。卧榻之侧,有人鼾睡,这在曹操看来如何能放心得下!曹操经营河北,这时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官渡之战,曹操因为军粮不足,几乎先溃。若要继续进兵,军粮的准备一定要格外充足。这条睢阳渠的开凿,不先不后,正在官渡之战以后和继续经营河北以前,这当然是为了供给军粮的缘故了。
曹操开白沟
在曹操整理睢阳渠后的第三年,即汉献帝建安九年(公元204年),开始经营河北。那时,袁氏的根据地是邺县(今河北临漳县西南),曹操的进兵最初就以这个地方为目的。这次进兵,附带也开凿了一条运河,由现在河南浚县的黄河水滨,遏淇水入白沟,经过内黄而通邺县附近的洹水。这段白沟本是淇水的故道。淇水发源于今山西壶关县东南太行山上,经今河南淇县东南,折向东北流去,其转折处离当时的黄河不远。
大致是在春秋后期,黄河向北倒岸,冲及淇水河道,淇水遂南入黄河。由于河床积有很多白蚌壳,其下游干涸后,遂称为白沟。这条久湮的故道,这时才又得到恢复。
白沟和利漕渠图
或谓这条白沟的得名与沟中多白蚌壳无关,其理由有二:其一,据沈括《梦溪笔谈》,今太行山东麓一带山崖,螺蚌壳成带的现象并非稀见,未必为淇水所独有。其二,谓史载以白沟命名的河流,除曹操所开的白沟外,还有唐时在汴州引汴水以通曹、兖的白沟,宋时以睢水为白沟,睢水的一条支流亦名白沟,以及出于督亢陂注于巨马河的白沟等四条。这些名为白沟的河流有一个共同点,即上源都有一个储水湖陂。湖陂具有沉沙作用,经此而出的河水,水流清湛、净洁,故均冠以白字。曹操之名白沟,疑亦由此,故非河床中有白蚌壳之故。这两点理由,都难于说得下去,因为太行山东麓山崖上即令螺蚌壳成带的现象并非稀见,就如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说的,可是由太行山麓流下的河流中却不是都含有螺蚌壳。如淇水之北为洹水,淇水之南为清水,都是由太行山东麓流下,洹水和清水之中就没有螺蚌壳。史籍所记载的白沟虽有数条,其中可能有某些共同处,但并不能排除其所具有的特点。如谓所有的以白沟为名的河流,其上源都有一个储水湖陂,淇水上源的储水湖陂究竟在什么地方?淇水自上源起都是清澈见底,并无泥沙,何需储水湖陂的沉沙作用?从淇水上游的地质构造看来,当地无形成储水湖陂的可能,就是在文献上也未看到过当地有储水湖陂的记载。看来这两条理由都欠充足。假若持此说者能够亲自到当地考察,就可发现这些说法与实际情况相差是如何悬远。未能从事实地考察,仅从文献考证是不一定能够充分说明问题的。
平虏渠和泉州渠
曹操北征之后,袁氏根据地的邺城,很快就被攻下。袁绍的儿子袁熙和袁尚立足不住,于是北投乌桓。这乌桓本是东北边外一个部落,此时已经强大起来,其中辽西单于蹋顿的势力更为雄厚。蹋顿在早先曾经受过袁绍的恩惠,这时袁熙、袁尚兄弟远来投奔,蹋顿就把他们收留下来。这个消息传到曹操耳朵里,如何肯就此罢休,所以又筹备绝域远征,设法把袁氏的孑遗一网打尽。
这次北征,又开出两条运河来:一条是平虏渠,一条是泉州渠。平虏渠是引呼沲水(即滹沱水)入泒水。泉州渠是由泃河口凿入潞水,并以通海。这两条运河差不多纵贯了现今河北省的南北。
这里先从平虏渠说起。曹操北征乌桓时,邺为冀州的重镇,军事调拨和粮秣转输,都是从邺开始。邺县城北不远的地方就是漳水,现今的漳水直东流到卫河。那时候漳水却从今临漳附近,向东北流去,经过今冀县、衡水,继续流向东北,和清河相会合,由现在的运河水道入海。那时的滹沱水由太行山流出来以后,就东南流到今饶阳、武强等县,在武强县东北和漳水合流,又由漳水分出,更东北入海。至于泒水,则是现在的沙河。今沙河下游是猪龙河。当时的泒水则较猪龙河偏南偏东,它流经饶阳县北,河间县西,在文安县西北折而东流,入于渤海。曹操所通的平虏渠是引滹沱水入泒水,也是因为滹沱水和漳水沟通,当时的舟船可由漳水入滹沱水,再通过平虏渠入于泒水。这条平虏渠开凿在什么地方?历来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在宋时沧州清池县南二百步。平虏渠凿成时,还在渠左修筑了一座城池。宋清池县在今河北沧州市东南,即东汉时的浮阳县。汉时的漳水远在浮阳县北,并不在其南,况且平虏渠仅是沟通滹沱水和泒水,与漳水无若何关系。如果以为所开的新河在此,似与当时的文献记载不相符合。还有人说,平虏渠在唐时的鲁城县内。唐鲁城县在今沧州市东北,青县正东,西距青县不下五六十里。这里正是汉时滹沱水流经的地方。那时的泒水流经今静海县之北。今静海县南距青县以东的鲁城故县并不很远,平虏渠开凿在这里乃是很有可能的。或谓这里所说的平虏渠就是今青县至独流镇间一段南运河的前身。南运河距离鲁城故县还有一定距离,不应混而为一。或者有人会援引《水经注》之说,谓今青县至独流镇一段南运河本为漳水、清河的故道,以之为平虏渠原是无不可的。如果这条故道这时还有流水,那就用不着再开平虏渠了。既然开了一条平虏渠,至少可以说那条故道是不太适宜于运输的。
平虏渠的所在地还有一说:即认为在唐时饶阳县北。以前的滹沱河本在饶阳县南,曹操因饶河故渎,决令北注新沟水,所以改在饶阳县北。唐饶阳县西南至深州(治所在今河北深县)三十里。唐饶阳县又在宋饶阳县之南。宋饶阳县就是现在河北饶阳县。因此,这里所说的平虏渠仍当在今饶阳县之北。新沟水未知所在。曹操所开的这条平虏渠既是沟通滹沱水和泒水,当时的泒水就是由今饶阳县西北流过的,则新沟水也不能远离今饶阳县西。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有这么一条记载:“深州饶阳县枯白马渠,在县南,一名黄河,今名白马沟。上承滹沱河,东流入下博县。李公绪《赵记》云:此白马渠,魏白马王彪所凿。”所谓魏白马王彪,即曹操子曹彪。曹彪于平虏渠修成后十年始封寿春侯,其封白马王已在魏朝建立之后。若曹彪早年曾在饶阳县开渠,当是参预曹操开凿平虏渠,不可能独自在此兴工。后来以之封王的白马县,当时属兖州东郡,在今河南滑县东,距饶阳县甚远;且曹魏限制藩王极严,曹彪岂能越境远至饶阳县治理河渠?据乐史所说,这条枯白马渠在饶阳县南一里。宋初未见饶阳县迁治记载,当仍唐时之旧。唐时在饶阳县南的正是滹沱河,而非白马渠。当时这条渠道一名黄河,滹沱河来自太行山西,水中所含泥沙必多,称之为黄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还应该再说明一条有关的河渠。《元和郡县图志》曾经有过这样一条记载:“深州饶阳县州理城,晋鲁口城也。公孙泉叛,司马宣王征之,凿滹沱入泒水以运粮,因筑此城。盖滹沱有鲁沱之名,因号鲁口。”这里所说的司马懿所开的渠,和曹操所开平虏渠并非就在一处。可能是司马懿开渠之后,因有鲁口城之名,遂讹为平虏渠的故迹。
平虏渠图
另外的一条泉州渠,是由泃河口凿入潞河的。渠旁有泉州县,所以渠道也就称为泉州渠。泉州县在今天津市武清县南,天津市区的西北。平虏渠会泒河处在今天津市。泉州渠就由平虏渠会合泒河处的附近向北开凿,通到鲍丘水。泃河口是泃河会入鲍丘水的地方,其地在今天津市宝坻县东南。泉州渠和鲍丘水会合的地方就在泃河口附近,所以说到泉州渠就会涉及泃河口。鲍丘水由于流经潞县西,也就有了潞河的名称。所谓泉州渠凿入潞河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这条泉州渠西距当时的雍奴县有一百二十里。雍奴县在今北京市通县东南,当时正在潞河的岸旁。其实雍奴县的潞河,在那时应称为笥沟,而潞河也就是鲍丘水,在雍奴县北即已向东流去。雍奴县城旁的这条水道,不论其称为潞水,还是称为笥沟,河流总是存在的。其实也就是后来的北运河。既然有这么一条水道,为什么曹操当时还要再开一条泉州渠?何况曹操本来的意思是想由现今的古北口一道出塞。由这条道路正好利用雍奴县城旁的河流来运输粮秣。曹操不利用这条水道应该有一定原因的。
后来明清时期的北运河,由于有几处水势急湍,经常出险。曹操当时不利用这条水道,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前面说过,平虏渠水流经青县至独流镇一段以东,而没有利用漳水的故道,也是有一定的道理。不然,何其不惮烦地在行军的紧要关头另外开凿新的河道。
泉州渠和新河图
潞水濡水间的运河
曹操到了塞上之后,乌桓守着要塞的地方,使曹操的军队再不能向前进行。这样,曹操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由现今卢龙、迁安一带出塞。这些地方沿着海边,自古就是一片沮洳之地,夏秋之际,更是一片水洼,只是深浅不等,既不便于行车,又不便于行船。曹操进军的时候,又顺便在这里开了一条运河。这条运河是由雍奴县承鲍丘水东出,一直流到今滦县之南合于濡水。濡水就是现在的滦河。这条运河当时横绝庚水、封大水、缓虚水、素河、清水,再东会于濡水。庚水大体就是现在的蓟运河,封大水今为陡河,素河今仍称素河,清水今为青河。这条运河横绝了这几条水道,其施工应较平虏渠和泉州渠困难。这条运河当时没有名称,仅以新河为号。或者因为它的功效不大,来往的船舶不多,就被人忽略了。
利漕渠
曹操所开凿的白沟,沟通了黄河和洹水;所开凿的平虏渠,沟通了泒水和滹沱水。滹沱水的下游和漳水合流,所以平虏渠也可以说是沟通了泒水和漳水。只有洹水和漳水之间没有沟通。洹水和漳水相距并不甚远,而且都是平原地带,为什么曹操单单剩下这一小段而不加以开凿呢?这是一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一直到平虏渠开凿成功后七年,汉献帝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才开始兴功,上距白沟的开凿已经九年了。这就是所谓的利漕渠。利漕渠是沟通洹水和漳水的。所谓洹水实际上是洹水和白沟会通以后的一段。两水相合,可以互得通称,所以这一段白沟也可以称为洹水。洹水东北流,经罗勒城东就到了利漕口。利漕口就是利漕渠由洹水分流出来的地方。罗勒城在今河北广平县东南和大名县西北。利漕渠的另一端是在汉斥漳县南和漳水会合的。汉斥漳县在今河北曲周县东南。利漕渠的开凿分明是为了便利邺县的交通和运输,可是开凿这条渠道并不是就近在邺县的
正东,而是远在邺县的东北。这可能是由于罗勒城和斥漳县之间为洹水和漳水较为接近的地方,易于兴功的缘故。这样就使由南来的漕舟或其他的船只不能不多绕行一段道路。
邺县的繁荣
利漕渠开凿成功以后,现今的河北省境内在当时已经可以借着水道而南北相通了。由于交通情形的变迁,经济都会的盛衰也和以前不同了。秦汉以来,这个区域之内的经济都会是蓟县(今北京市)、涿县和邯郸县。这三个地方之所以繁荣,是因为正在太行山东的南北交通干线上。但这个交通干线是陆道而不是水道,所以在利漕渠开凿成功,南北水道贯通以后,这几个地方因离开水道太远,就慢慢地不如以前繁荣了。代之而兴的,乃是更在南边的邺县。邺县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靠近漳水。这里的田地经过漳水灌溉,以肥沃著名。所谓“陆莳稷黍,黝黝桑柘,油油麻纻,均田画畴,蕃庐错列,姜芋充芪,桃李荫翳”,正是农业兴盛的具体描绘。曹操所开凿的利漕渠正绕过邺县的东边。邺县既有肥沃的土地以作经济的基础,又因为利漕渠的开凿成功,就繁荣起来。许多地方名贵的物产都集到邺县的街市上。举其著名者,如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东南)的梨,故安(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的栗,中山(国治所在今河北定县)的醇酒,淇洹(淇水流经今河南淇县,洹水流经今河南安阳市)的竹笋,信都(今河北冀县)的枣,雍丘(今河南杞县)的粱,清流的稻,襄邑(今河南睢县)的锦绣,朝歌(今河南淇县)的罗绮,房子(今河北高邑县西南)的绵纩,清河(郡治在今山东临清县东北)的缣总。这样多的特产和货物,当更增加邺的富庶。于是邺县城中就“百隧毂击,连轸万贯,凭轼捶马,袖幕纷半,壹八方而混同,极风采之异观,质剂平而交易,刀布贸而无算”,熙熙攘攘,为一时各地所少有。这样的繁荣程度就远在蓟县、涿县和邯郸之上。东汉末年,名义上的首都是许县,实际上的首都则是邺县。以许县和邺县相较,那许县是差得太多了。
(本文摘自史念海著《中国的运河》,胡杨文化|山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