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威尔·肯特(Rockwell Kent, 1882—1971)是20世纪美国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他的艺术成就包括大量的油画和版画,以及《莎士比亚戏剧集》《白鲸》等经典文学的插画。他还撰写了多本有关历险和隐居生活的著作,并绘制了精彩的插图。1940年出版的《这是我所有》肯特的一部自传,不仅集中体现了肯特性格和语言特色,其版画的经典之作有很多也出自本书。
2022年是洛克威尔·肯特诞生140年。《这是我所有》近期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是肯特自传在国内的首次出版,本文选摘书中第八章节《这是我所有》。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李猛在推荐语中写道:“在这些充满自然蛮荒力量的文字和图画中,作为美国精神代表的伟大艺术家肯特记录了他对自由的热爱,像盐一样,每个人所有的,每个人品尝的。”
洛克威尔·肯特(Rockwell Kent, 1882—1971)
肯特插图
找寻,结束了,我们的第一卷,可以收起来了。现在是第二卷。翻开一本没读过的书,总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刻。“小心地打开它,”出版商在小纸条上警告说,“一次向后翻几页。”——就好像一个爱书的人会不这么打开似的。“注意别将易坏的装订绷得太紧。”还不如说,小心一点,别鲁莽地破坏了好书给我们的亲近他人生活的机会。小心。现在是第二卷:让我们翻开它。读一下标题:这是我所有。这是你所有吗,亲爱的作者?那就好好利用它,希望我们能翻开这崭新的一页。
第一页,空白。翻页,第二页、第三页,都是空白。第四、五、六页,第七、六十、九十页,空白。从头到尾都是空白。这到底是什么?一本假书吗?不,有迹象表明,它远不是空白。你作为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作为一个知道全世界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的人,一路走来耐心寻觅终于发现了它,发现了它的你成功购买了它,为它付了钱,你拥有了它,建设还是破坏——都是你自己的,你准备开始生活,那就继续这么做。至于你怎么做,你把事情办得漂亮还是把事情搞砸,你跟邻居相处得好还是不好,你是多么赞同和支持这美好的“与自然对话”,或者不赞同,你如何生活,你的男仆和女仆、你的公牛、你的驴子如何生活,你门口的陌生人和门外徘徊的税收员如何生活,所有这一切和更多其他的一切,用你书中的空白页来记录。对于自豪的城市居民、公正而富有天赋的好莱坞人、蛮勇的牛仔、贫穷的佃农、好斗的矿工和汽车工人来说,这些——在人烟稀少、几乎被人遗忘的阿迪朗达克地区生活,甚至在与世隔绝的山区农场生活——都是美国。
不管怎么说,如契约所言,那是美国52900万英亩土地中“或多或少”的200英亩,其中100英亩是平坦的草地,其余的是松树林和类似的牧场。东边和北边是土路,南边是牧场、树林和废弃农场的桤木树丛,西边是山谷,靠近奥萨布尔河的东支流。整个农场区域的东半部是草地(超过三分之一英里宽),是我们之前写过的山景的重要部分。你可以一眼看到一半的农场,而另一半则需要慢慢探索。
在西边草地旁茂密的松树丛中艰难地向前行进,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陡峭的下斜坡的边缘,从那里,越过覆盖低坡的松树顶部,越过河谷隐藏的深渊和围绕着它的陡峭而树木繁茂的山坡,越过15英里连绵不绝的森林,我们再次看到了白脸山。但现在是多么不同啊!附近有一座树木茂盛的小山,近旁生长着松树,视野因此非常狭窄,只能看到那一座山:在一场轰隆隆的交响乐之后,寂静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件可爱的乐器——也许是一支笛子——的声音。那个地方特别安静而隐秘,看不到任何“人类肆虐的影子”,看不见一片空地,也看不见近处或远处的屋顶和尖塔,让人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感觉。在这个边缘,我们想到,这是建造房子的好地方。尽管我们继续探索着我们的土地,艰难地探访其边界线上的每个角落,一次又一次地考虑能够看到更壮丽景色的地方,我们最后总是会回到那个地点。我们在那里徘徊停留。现在我们就住在那里。
我们住在那里。每天早晨,我们都向西眺望,在白脸山的景色中展望新的一天。我们也总是被那座山提醒:外面还有更多的山。经常——可能不是每天——当我们去到能看到所有山的地方时,总是表现得好像从来没见过山一样。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如果说我们在选建房地点时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种享乐主义的智慧,那么在那里生活的岁月让我们增添了这种意识。但与此同时,另一种真理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一生活的真理或原则,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找寻的特殊命运,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察觉。
我们的想法一直是买一座老房子,一座一个世纪或更久以前的房子,是专门为这个地区及此地的定居者量身定做的,这座房子可以浪漫地看作当地文化的一种表达,是对先驱者的力量和美德的一种纪念,感觉所有这一切都与今天的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父辈的美德,通过住在他们的房子里,能出现在你自己的身上——他们的不适则通过安装空调和现代管道被消除。因此,我们的想法是买一座老房子,把它翻新。拉直下陷的窗台,重新铺设护墙板,用木瓦盖屋顶,挖出旧的荷兰灶,刮掉旧漆;挂上印花棉布窗帘,把别人祖先的照片挂在墙上,地板铺上钩垫,用摇摇晃晃的古董和美国压制玻璃装饰房间。透过波浪起伏的窗玻璃,眺望让人眩晕的世界,与它和平相处,也可以与你的灵魂在这个家——你自己的家——表达自我。我们当然有这样的愿景。
肯特插图《劳动者》
我不是1904年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吗?在学院的教导下,我相信火车站应该像卡拉卡拉浴场,银行应该像罗马寺庙,教堂应该像沙特尔或圣保罗教堂,城市住宅应该像布拉曼特(Bramante)和桑索维诺(Sansovino)的设计,乡村别墅应该像(这里我们是自由主义者!)法国城堡、都铎王朝或乔治王朝的大厦,或者,嗯,像任何古老的建筑,而不像我们现在的建筑。难道我不够年轻,无法分享对两个世纪前美国品位的觉醒的荣耀吗?几年后,又几乎年轻到可以接受维多利亚时代的令人讨厌的建筑是美丽的?我——实际上是我们,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十二年前就已经足够老了,可以接受这一基本的好品位的原则,那就是,新东西做旧是好的,旧东西则是最好的。那么我们该如何建造呢?我们坐在草地上不断思考。
我们坐在工地上思考。西面的群山是多么壮观!山顶上的日出一定十分美丽!夜空是多么美丽!因此,我们知道——无论怎么做——这所房子,它的眼睛、它的窗户,必须朝向西边。起居室必须足够向西舒展,书房也必须朝西。必须有一个朝西的避风廊,楼上的卧室也要朝西,这样客人们才能看到我们国家的壮丽景色。至于东边?那里有什么?那里有朋友们来这里的路。当他们走近时,他们一定会看到在房子的正中央敞开的前门,像张开的双臂间的嘴唇一样,微笑着欢迎他们。早晨太阳在东方,这样的话,厨房和厨房门廊都应该朝东,晨曦的祝福应当属于那些最早起来工作的人。另外,与其说是为了鼓励不如说是为了在早晨洗澡时能更愉快地歌唱,以及为了在早餐桌上有一个良好的开端,让一天都有好心情,浴室和餐厅必须朝东。楼上有许多窗户,这些年里,我们的大多数客人会在晚上到达,他们一起床就会向外望着群山思考:住在这里有什么好?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住在这里?毕竟,这是我们重盖的房子,有更多计划值得期待,而不是在将来回顾。“我记得,我记得……”无论如何,让我们记住它,记住这太阳;它并不是一点点照进来,而是流入,用晨光淹没整个房间。既然“早起”(诅咒它)——无论是什么时候睡的——因为教养和必要性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一个不可改变的习惯,就让我们充分利用它。好好享受早晨的阳光。坐在我们的建筑工地,并不是特别专心地皱着眉头思考,不是像专家那样用逻辑精度或设计生活机器的功能性原则来思考,而仅仅是思考能住在这里该有多美妙,仅仅幻想着早晨、中午、下午、日落后以及晚上,在此处我们如何生活。
曾经有一个突然毫无征兆却充满信任、不顾一切全身心陷入爱情的人告诉我,他蒙着眼睛,完全鲁莽地投入另一个人未知的心灵,但一切——后来的亲密关系揭示出的点点滴滴的个性特征和人品——表明他们一开始疯狂的“盲目”根本不是盲目,而是一种预言性的愿景。仅凭人品,不管是觉察到的还是感受到的,他们感动到相爱。他们不断发现的彼此在思想和行为上的相互爱慕并不是所谓奇迹般的巧合,而是与他们感受到的彼此的品质一致,正是这些品质造就了他们。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建筑工地上,跟成为我们的小世界的这片土地用爱牵手,不断地发现这片土地的美好之处,我们的想法和计划如此妥帖,就像奇迹一般,但这只不过是跟我们朋友的爱情故事一样的“爱地”故事而已。我们爱这个地方,难怪我们发现它时,它所有的细节都奇迹般地与我们的想法相一致。难怪在外面的河堤下游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藏在树林里,在小溪的某处,由于地势的缘故,筑起了一座水坝,形成了一个小池塘。来吧,我们来盖房子。从陡峭的悬崖边上,我们可以俯瞰几英里外的森林,看到白脸山;我们有(将有)一个在山坡和高大松树遮蔽下可以游泳的池塘。在视线所及范围内,从山边往回一点离开草坪的地方,离预期中的池塘足够近处,尽可能少需要上下跳跃的地方,我们会在此建造。至于建筑设计的具体要求,我们作为住在里面的人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肯特插图
因此,我们决定按照我们的想法建造这所房子,不仅完美契合我们日常生活的习惯,也能为我们和那些来探访的客人带来最大的乐趣,但因为本质上微妙地与我们自己有关,如何建造房子这个问题似乎更像是心理学而不是建筑学的问题。建造房屋理应如此。就像合身的衣物是按照穿着者的尺寸来做的,设计时也要考虑穿衣人的姿势和动作习惯,因此,在更深远的意义上来说,一座房子也必须适合居住者的心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先天遗传是什么?他们婴儿时期直到童年的环境如何?比起所谓故乡或者成长年代这些空泛的说法更具体地问,他们在性格形成期最常接触的文化是什么?他们害怕黑暗、光明、空旷或洞穴吗?他们是合群的还是孤独的?他们是混日子还是抓紧时间?他们是什么类型的人?但不管他们是什么类型的人,都应该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在房屋建造之前的某个时间出生的,是由各种元素组合而成的,而这些元素是不能与任何从建筑商的产品目录或最新的建筑时尚月刊中挑选出来的东西混为一谈的。“要乔治时代风格的。”1910年的建筑师说。是不错,但这是你吗?你是这种类型吗?“要现代的。”今天的建筑师说。但这是你吗?你是这种类型吗?——你们能清空自己,不通过以前就变成现在这样吗?你想不想明天一早起来变得脑中一片空白?你会不会对自己的过去视而不见?功能性建筑!你真的有这么好,百分之百有效率吗?不受习惯、爱好、品位的束缚,不受记忆的束缚?当然,这也许是明智的选择。但你会吗?你会放弃烤牛肉和土豆泥,吃从药店买的健康全膳小药丸吗?当亨利·福特证明喝酒会降低工作效率的时候,你会戒酒吗?或者,作为一个禁酒主义者,你能接受一个百岁老人宣称自己从未清醒地上床睡觉吗?悬臂梁是很好的结构,它们当然是!难道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在身边看到过树木吗?没看到过它们真正的流线型的、如定制般的树干和枝叶的完美运作吗?但我们是鸟还是松鼠?玻璃墙,它们十分流行。好,让它们流行。但是我们中的一些人——有趣的是——会扔石头。
肯特插图
然而,这并不是向现代建筑扔石头。现代建筑旨在废除与现代生活不相称的住宅规划,废除过时的建筑设计和材料,以及过时的装饰。它的目标是用优秀的工程来代替陈腐的经验法则,用无情的常识来代替感情。这是一种纯粹理性的建筑学,它的纯粹也配得上它的名字:功能性。就像现代收割机之于农业,现代报刊之于印刷,定员40人的飞机之于飞行,纯粹的功能性建筑之于生活。它是现代的生活机器。上帝禁止我们向“现代”建筑扔石头!我们没有这么做。我们只是对生活在其中的灵魂感到悲哀。
有太多我们喜欢的旧东西了:旧椅子和桌子、旧挂毯和地毯、旧画、旧瓷器和玻璃器皿、旧装订的旧书。不是讲究什么“年代”,不是在优雅意义上的古董,不值一文,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我们用过和喜爱的半旧物品。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喜爱它们。我们喜爱是因为它们曾经属于我们,或者曾是母亲、父亲、阿姨、叔叔的东西,或者是我们童年时的东西。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我们的一部分。那么我们也是旧的吗?我想应该是。我们可不是1927年出生的。
走向“现代化”的过程牵涉到的事情太多了!以窗户为例。宽敞的窗户是现代建筑的特点之一,钢结构使它们成为现实。“我们终于可以打开我们的墙了!”现代风格宣称。仿佛从一开始,墙就在受苦,在抗议。“窗户是用来往外看的!窗户是为了让阳光进来的!”好吧,这一切听起来很合理。但真是这样吗?有些人希望室内和室外不同,他们希望,进到屋里时,能离开无垠的大地和天空,在自己的家里寻求安全感,他们感激墙内的安全保证,并在室内较暗的暮光里,获得如母亲子宫般的平静。
再说说壁炉。在现代空调房里,它们当然毫无意义。它们不仅脏,还会冒烟。但我们喜欢壁炉。我们看着火焰和燃烧的煤块;我们望向大海,耳边是海浪的拍击声;我们仰面躺着,仰望天上的星辰:这些东西感动我们的方式是相同的。是的,我们会有壁炉的。
事实上,我们的房子里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当那些工作压力过大的“美丽之家”的推销员拿着过时的手册来拜访,煞有其事地展示某位绅士的威斯康星流线型建筑(某位女士是现代博物馆的董事会成员),我们会坦率地说:“我们一点也不在乎它是不是梅·韦斯特的住所,我们不喜欢它。”
但是经济方面!用现代方式你可以省很多钱。现在我们涉及了一个将彻底结束所有讨论的因素。每当在人类活动中,新的生产方式和材料被创造出来,能以更低的成本达到更好的效果时,它们就会占据优势地位。它们有关于效率和经济的完整的常识论点作为背书,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至于悬臂——这里有一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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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它的变体,钢管椅,它们被制造、购买和使用,直到我们所有人都习惯了它们。这样,一个人的审美就会被麻醉或扼杀。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以常识的名义!“美是真;真是美”:难道世界还没有接受这一点吗?在今天的建筑中,真已经被接受,或许是作为工程完整性?好的工程是美的吗?等等!当然!好的工程是美的;完美的工程是完美的;坏的工程是丑陋的。而应用悬臂的现代工程,无论在建筑结构还是在装饰性上,都是坏的工程。工程师们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当靠近突出端时,悬臂的深度应该随着应力和应变的减小成正比地减小。他知道,假设顶部是一条水平线时,底部应该是一条精确的数学曲线。虽然在建造的时候,很少是这样。它只不过是一根由推杆推出来的工字梁,从根部切断,按磅出售。看起来就是这样。使用工字梁悬臂和立柱、钢管椅,它们又坚固又便宜,我们会习惯的。但是不要要求我们喜欢,因为我们的感受不会被钱包所左右,但我们的选择会受钱包的影响。如果在建造房子时,我们最终没有使用现代方法和材料,那只是因为在我们建造房屋的那个地区,它们的成本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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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房子看起来应该是颇为老式的了。但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吧。由于它古色古香,假以时日,它至少可以更容易地融入这古老的山丘环境中去。如果这所房子真的像我们,这也许是我们欣然接受和认同自己的一个预兆,也是将这片土地看作自己的家的预兆。让我们继续建我们的房子吧。我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我们了解自己。我们想要一个建筑师,一个能够接受问题的局限性(财务上的),并不会对此说三道四的人。一个能充分欣赏我们自己的嗜好、习惯、感情、实际需要和总体文化标准的人——欣赏和接受它们。(难道这所房子不是用来包容而是用来治疗的吗?它是疗养院还是家?)一个会喜欢、宽容、反馈和迎合我们恐惧症的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善于做自己的工作,了解帕拉迪奥但是不会为他所困的人。一个了解和欣赏美国2×4结构的合理原则和实操的人;一个知道如何打好基础,如何切割门板、梁和椽、屋脊和屋面斜沟,知道窗户灯的大小和数量,能立刻告诉你立柱的开口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库存量;看一下设计图就能判断横梁的尺寸应该是多少。我们想要一个了解他自己的工作、了解我们、了解生活和未来的建筑师。上帝啊!我们想要做自己。下面是建筑师的话。
《这是我所有》书影
客户可能会补充说,他们需要速度快。他们做到了,速度很快。在他们买下这个地方的三个星期内,计划定好了,批准了,并提交投标了。合同四个星期就签订好了,又一个星期,工人们开始浇筑混凝土。第一场雪落在木瓦屋顶上。
(本文原标题为《这是我所有》,全文收录自三联书店出版《这是我所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