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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红楼梦》延续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署名,修订350余条

《红楼梦》最重要的、也最风行的一个版本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棕红色封面的版本。

《红楼梦》最重要的、也最风行的一个版本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棕红色封面的版本。

这个版本是以更接近于曹雪芹原著面貌的早期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为前八十回底本,以程甲本为后四十回底本校注的一部更接近“历史真实”的《红楼梦》读本。

这个版本的整理工作于1975年启动,历时七年,1982年3月,署名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出版,这个版本因此被简称为“新校本”“红研所校注本”。十四年后,新校本《红楼梦》第二版出版;再十二年后的2008年,第三版出版。然后时间就来到去年七月,第四版的整理工作开始启动,并将于最近推出。

即将上市的第四版,距离1982年的第一版的出版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

1982年第一版红研所校注本

1982年第一版红研所校注本

粗略统计,平均每年红楼梦研究的专著就会推出一百余种,而各期刊发表的论文也有八百到一千篇。然后,支撑着《红楼梦》这座不断扩建的庞大楼阁的,却是非常基础的版本整理和校对工作,这一根基不稳,所有的研究将谬以千里。

新校本《红楼梦》第四版即将上市,这一版本相比于十几年前的第三版有哪些新的调整?四十年间有哪些调整是值得注意的?《红楼梦》的校注者在整个工作过程中付出怎样的努力?澎湃新闻就这些问题联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曹雪芹?高鹗?无名氏?一直在变化中的署名

今天提起《红楼梦》的作者,最标准、也最常见的答案就是曹雪芹与高鹗。

然而如果留意的话,我们会发现,第三版的新校本《红楼梦》就已经采用“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的署名方式,即将上市的第四版同样延续这一说法。

《红楼梦》第三版的署名

《红楼梦》第三版的署名

《红楼梦》的作者署名一直在变化中。

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以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作家出版社”为名义推出了新中国的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这一版本的署名上并没有高鹗的署名,作者只有曹雪芹一个人的名字。

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二个校点、注释本《红楼梦》,1959年和1964年,分别修订出了第二版、第三版,这一版本有了“曹雪芹、高鹗著”的署名,这是当时学术研究成果的反映。这一版本正文前有署名“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的《关于本书的作者》一文,其中提到:“很长时间内,一般读者都以为这后四十回确是曹雪芹的作品。直到近代,经过研究者的考证,才知道其实是程伟元的朋友高鹗补完的。”

之后,《红楼梦》的各种早期抄本(尤以脂砚斋评点本为代表)被不断被发现和研究,学界对《红楼梦》整理本也提出新的要求——希望以更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早期抄本为底本进行整理普及出版工作,于是有了后文中我们会详细介绍的出版于1982年,署名“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简称“红研所”)的校注本。

这一版本以《红楼梦》的早期版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为前八十回的底本,以萃文书屋排印的程甲本为后四十回的底本,重新整理的《红楼梦》首次印行。这一版本开创了《红楼梦》传播史上以脂本为底本整理出来成为通行本的时代,并成为后世影响最大的版本。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北图所藏乾隆抄本双色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北图所藏乾隆抄本双色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1982年新校本出版时,虽然署名仍然是“曹雪芹、高鹗著”,但在前言中已指出:“据近年来的研究,高续之说尚有可疑,要之非雪芹原著,而续作者为谁,则尚待探究。”

随着这些年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研究的深入,绝大多数学者否定了“高续说”,但是对于续作者到底是谁仍无法确定,因此2008年校注本《红楼梦》第三版将《红楼梦》作者的署名改为:“(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

人文社认为,这是对社会、对读者负责任的表现,是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研究成果的客观反映。研究普遍认为,高鹗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的作者,他和程伟元都是《红楼梦》程甲本程乙本的整理者,他们为《红楼梦》的刊印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

修订中充分尊重原文

1982第一版的校注组成员、历次修订重要专家吕启祥介绍,自己曾写过文章对第二版注释修改部分进行说明,文章中说:“在保持注释原有特色的基础上,使之前进了一步。此项工作大致包括这些方面:订正了明显的舛讹;增补了重要缺失;提高了确切程度;并且删除了某些简单化的断语和不必要的评说。”“本书的校注工作主要是在七十年代后期完成的,今天看来,在思维模式和遣词用语上不免带有那个年代的痕迹。虽则只更动了很少的文字,却有助于提高注释的科学性。”吕启祥认为,当时的这一意见也适用于以后的修订。

关于2021年6、7月间开始启动的第四版的修订,吕启祥介绍,本次修订参考了陈熙中《红楼求真录》一书和他发表的多篇文章,也参考了部分读者意见,修订中,遵从底本,改错订讹。此次修订计正文及标点一百五十余条,校记三十余条,注释二百余条(其中增加条目四十余条,修改条目一百六十余条)。

2022年新修订版工作照

2022年新修订版工作照

吕启祥介绍,此次修订首先就是尽力尊重底本,恢复原来的文字。

如不用“欠情”,恢复“见情”;不用“服侍”仍用“伏侍”;不用“慢说”,仍用“漫说”;不用“摆酒”,仍用“排酒”;不同“持诵”,仍用“持颂”;不用“闻得”,仍用“闻听”;不用“叫我”,仍用“教我”;不用“住在”,仍用“住了”;不用“宁可”,仍用“能可”;不用“居住”,仍用“住居”;不用“称心”,仍用“趁心”;不用“轻易”,仍用“容易”;不用“口角”,仍用“角口”;不用“赌气自去”,仍用“赌气子去”;不用“放不起来”,仍用“放得起去”;等等。

吕启祥说:“虽只一字之差,或颠倒过来,语言习惯和语感是不同的,都是白话文,‘五四’时期和现代就有差别,何况更早的曹雪芹时代的古代白话。尽量保持当时古代白话的特色,是校勘时应遵守的原则。”

其次,《红楼梦》中引用了相当多的文学作品,在之前的修订中,校对者们曾进行了调整,本次修订,吕启祥介绍,同样本着“尊重原文”的宗旨,并没有根据这些诗词在当今的通行整理本对《红楼梦》的原文进行“校正”。

“《红楼梦》不是学术论著,而是小说,要充分尊重作家的原创。”吕启祥说。

举例来说,第六十三回芳官所唱的《赏花时》曲词,第二句是“闲为仙人扫落花”(四版第873页),校勘者因其与汤显祖原作不符而据标准的整理本校正为“闲踏天门扫落花”。(三版第869页)

吕启祥称:这种校勘完全是多余的。原因是,“闲为仙人扫落花”渊源有自,它是雪芹祖父曹寅致友人的诗注中所引,这位友人是曹寅所敬重的遗民志士杜岕,曹寅还自号“西堂扫花行者”,表达他的民族情怀。曹雪芹是熟悉和了解祖父的诗注及其隐意的。“闲为仙人扫落花” 并非误记,而是有意改写,其中积淀了作家的家族记忆和传统承继。有学者曾就此写过长篇专论《从曹寅诗注到曹雪芹改曲词》,指出后人不解,形成了百多年的误读。可见据剧本“校正”是弄巧成拙了。今依底本原文并简要加注,吸纳了曹学研究的成果。

新校本《红楼梦》第三版869页,校勘者因其与汤显祖原作不符而据标准的整理本校正为“闲踏天门扫落花”

新校本《红楼梦》第三版869页,校勘者因其与汤显祖原作不符而据标准的整理本校正为“闲踏天门扫落花”

例如第四十九回,引《西厢记》“小孩儿口没遮拦” (四版第662页)。无“家”字,底本不误,某次修订又据今之整理本校成“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吕启祥认为,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弄巧成拙了。所以在第四版中,恢复底本,符合当时《西厢记》流行本子无“家”字的原状。

另外,四十年间,新校本《红楼梦》的校注过程中,也曾出现很多讹误,本次修订中,对这些原注中的讹误也进行了修改,并增加一些条目。

比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姐弟逢五鬼” (四版第336页),究竟是几个鬼?五个鬼,还是一个鬼?原注据《协纪辨方书·五鬼》,注出“五鬼:旧时星命家所称的恶煞之一”,但小说中马道婆和赵姨娘分明是指“纸铰的青面白发的”“五个鬼”(四版第343页),原先注文并未和文本对应。还比如第十三回“打醮”(四版第173页),是请道士而非僧道。第十四回“传灯照亡”是对逝者而非将逝者。(四版第183页)

有的原注有望文生义之嫌,如“供尖儿”(三版第844页)写作“指供品顶端的部分”,但实际应该改为“指蜜供。面粉所做小条,油炸拌蜜,堆成塔状,用来供奉神佛。也作为馈赠的礼品,以示祝福。”如此等等。

老字号“致兰斋”做蜜供堆成小塔状的画

老字号“致兰斋”做蜜供堆成小塔状的画

另外,这次修订中也增加了一些条目,吕启祥举例:

比如第五回“作案:作为根据、凭据、案据,引申为作为借口”(四版第87页注2),第四十一回“仍:乃,于是” “仍与乃”通假(四版第555页注7),第六十一回“送粥米:旧俗,给新生子女的人家送鸡蛋等食品。此俗南北皆有。”(四版第836页注3)、第七十一回“还不得一半儿:还来不及的意思” (四版第984页注1)等等。

还有一种情况,吕启祥称之为“否定之否定”。如第七十六回“冷月葬花魂”,初版如此(初版第1092页),后改为“冷月葬诗魂” (二、三版第1069页),本次修订又恢复“冷月葬花魂” (四版第1070页),因为既与《葬花吟》呼应,又与上句对仗工稳,加之还有古籍旁证,即明代叶绍袁幼女叶小鸾鬼魂受戒答禅师问中有“戏捐粉盒葬花魂”之句,见叶绍袁《午梦堂集 续窈闻记》。故而,仍校为“冷月葬花魂”。

第三版第1069页用“冷月葬诗魂”

第三版第1069页用“冷月葬诗魂”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黛、湘联诗场景用“冷月葬花魂”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黛、湘联诗场景用“冷月葬花魂”

从林黛玉的眉眼描写看必要时的弃底本而择优

“《红楼梦》的校注本还是不完善的,而是有待于更新、有待于持续的发展和提升。从《红楼梦》版本的复杂性来说,对它的研究还不能说深入和透彻,歧见很多。”

比如几十年间新发现的十多种抄本的源流、关系是怎样的、是并行还是先后的?孰真孰伪、孰优孰劣都存在着各种争议。在校勘的过程中,真伪、先后、优劣是取舍的依据,会因对各本子的不同见解而有所不同。

吕启祥

吕启祥

吕启祥说,具体而言,新校本所择的底本并非理想,所拟的凡例也有可以讨论的余地。

庚辰本的优点是较早且留存的回数多,然而它的文字往往并非最优。

举例来说,庚辰本写林黛玉的眉眼:“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但与他本一比,这实在是不好,于是初版时改为:“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据甲辰、己卯本改),后来俄藏本在国内影印出版了,又据俄藏本改为“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这处实在太重要了,为了文字的择优,违背了体例。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留存底本而放弃了他本更优的文字。”吕启祥介绍。

对于黛玉眉眼的描写,是《红楼梦》中极重要的部分,故弃底本而择优

对于黛玉眉眼的描写,是《红楼梦》中极重要的部分,故弃底本而择优

除了个别的表述的问题,庚辰本为底本的更大的问题是错讹多、改笔多,尤其在后几回,几难卒读,有研究者指出它有八千多处改笔,而其中一半以上是改错了或不必改的。抄手的水平太低,有学者说幸亏抄手水平低,很容易发现哪些是错的。

“但话说回来,毕竟是错,有点改的、涂改的、旁添的,或是对原字添上一笔成新字的,如‘也’字加上偏旁即成‘他’字。如此等等,要辨析错讹、订正原文,就会发生很多歧见:何处是错,旁改是否可取,依哪个本子改,都是问题。因此陈庆浩先生(法国红学家)曾说,以庚辰本为底本是‘先天不足’。故此出现了许多以庚辰、甲戌为底本或以众多脂本为据择善而从的做法。”吕启祥认为。

人文社的“八二”版是出得最早的,即此而言,有开风气的意义。此后以脂本为底本的各家校本,在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出得很多。如蔡义江本(已修订三次,浙江版、作家版、商务版)、刘世德本、黄霖本、郑庆山本、周汝昌的《石头记会真》,冯其庸也另出了瓜饭楼评批本,还有邓遂夫本、吴铭恩本等等。

2022年新修订版书影

2022年新修订版书影

“后出转精,是正常的,取各家校本之长,依托版本研究的新成果,在此基础上优化凡例,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底本的边界,是今后校本应着重考虑的问题。”吕启祥说。

据统计2021年全国中学生有7600万左右,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青年读者群,他们的老师,加上原有的各行各业的读者以及日益增多的银发老年读者群体,《红楼梦》的读者群将有亿万之众,吕启祥认为,“在这中间不乏少量深度阅读者、痴心版本者。如今研究版本已经不再是少数版本研究专家的专利,只要你有兴趣爱好,足够专注,均可为之。”

“知交半零落”

吕启祥作为1982第一版的校注组成员,她依旧清楚记得1975年6月,校注组刚成立不久,大家去北京报道时的情况:

“恭王府那里当时有一个琴楼,上面有好多小小的房间,当时是艺术师范学院练琴用的,一人一小间,每一间里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我们就将在这里工作。”

吕启祥介绍,最初集中的12人,分别是彼时的人民日报李希凡,人民大学冯其庸,文化部沈彭年、林冠夫,人民出版社胡文彬,吉林周雷,山西刘庆库即刘梦溪,复旦大学应必诚,上海师大孙锁顺即孙逊,中山大学曾扬华,北京大学沈天佑和北京师大的自己。

1977年校注组赴清西陵考察。左起:吕启祥、徐贻庭、冯其庸、应必诚、沈天佑、顾平旦、陶建基。

1977年校注组赴清西陵考察。左起:吕启祥、徐贻庭、冯其庸、应必诚、沈天佑、顾平旦、陶建基。

当年,脂抄本的数量还是十分稀少的,校注组内,底本的排印本可以人手一册,而其它抄本,只有少量复印本,只一册或数册,所以只能轮流看或一人读大家听。今天,各种抄本不仅有线装本,而且有排印本,线装本价贵,排印本则便宜得多,一般人也买得起,稀见版本不再是少数专家的奢侈品。

以乾隆抄本为底本来校注一个《红楼梦》的普及本,在当时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是很快,大家校出了分册装订的大字本征求意见稿,向北京、上海、苏州、南京、扬州、镇江、合肥等地征求意见。一年多后,小组很多人回原单位,冯其庸、林冠夫、应必诚、周雷、沈天佑和吕启祥等留下,又借调来安徽师大朱彤、哈尔滨师大张锦池、杭州大学蔡义江、中央戏剧学院祝肇年等,校注组人员具有阶段性和流动性。”

1982年红研所校注本第一版校记手稿

1982年红研所校注本第一版校记手稿

吕启祥说,从初版至今,四十年过去了,校注组的成员多半已经离世,他们是:冯其庸、李希凡、朱彤、沈彭年、陶建基、徐贻庭、祝肇年、顾平旦、沈天佑、林冠夫、张锦池、孙逊、周雷、胡文彬。

“他们在不同时段,对校注工作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我们深深地怀念他们,并深信对本书校注的不断修订是符合已故师长和同道的心愿的,不论修订的成效如何,都是对他们的一种告慰,是对这份事业的传承和延续。”

参考:

吕启祥《来之不易,来日方长——《红楼梦》新校本四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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