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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米拉艺术:多样性自会开辟出一条创造之路

在叙利亚大马士革东北,棕榈环绕、两山静立的绿洲间,巴尔米拉静静沉睡。作为穿越叙利亚沙漠必经的补给站,巴尔米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编者按】

在叙利亚大马士革东北,棕榈环绕、两山静立的绿洲间,巴尔米拉静静沉睡。作为穿越叙利亚沙漠必经的补给站,巴尔米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在提比略时代被纳入罗马帝国行省,并发展成为公元1至3世纪中东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贸易中心。作为通往罗马世界的东方入口,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与叙利亚人往来经商、和平共处,多元的文化和无尽的财富在这里汇聚。雄心勃勃的女王芝诺比娅甚至参与了罗马皇位的竞逐,首倡东西分治。然而她最终被奥勒良击败,巴尔米拉也从此衰落,只留下风格混杂的雄伟建筑,成为古代世界最具特色的遗迹之一。巴尔米拉古城于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遗迹完整地保存了城市原貌,对该地区的社会文化、宗教艺术研究有重大意义。在《巴尔米拉》这本伤感的小书里,法兰西公学院荣誉教授、罗马专家保罗·韦纳,用优雅动人的笔触讲述了这座失落边城的历史、信仰、文化、艺术,以及它为什么曾经并依旧重要。通过书写巴尔米拉的自由与多元,韦纳反思了当前世界所面临的困难与危险。本文摘自该书第十二章《巴尔米拉人像》。

模仿菲狄亚斯的作品而创造的雅典娜/拉特具有纯粹的古典风格,是一件精美的作品,也是一件引进的产品。前文提到过的卡西奥佩的镶嵌画,也是由巴尔米拉之外的人创作的;有些私人住宅装饰的神话主题的仿大理石雕刻,风格也是希腊式的(这类装饰一般都出自一些游走四方的工匠小组)。我们可以从原则上说,在巴尔米拉,凡是希腊罗马风格的艺术品,都是外国人留下的;凡是东方风格或者混搭风格的,都是本地工匠的作品。或者也可以说,公共和私人建筑前期是希腊式的,后来是希腊罗马式的,至少从风格上看是这样,而宗教和丧葬雕刻则混搭了东方和西方的元素,所以在我们看来才别有一番味道。我这里说的是著名的“巴尔米拉人像”,是指那些为东方古城邦的盛誉做出了很多贡献的逝者的半身像(见图 13)。

“巴尔米拉人像”来自一些富人的家族墓地。墓地上,这些雕像重重叠叠,排成好几排,每一排都有好几十尊。我们已知的就有一千多尊。从事非法挖掘和古代文物贸易的人们将这些雕像分散向各地,从大马士革到伊斯坦布尔和东京(所有的博物馆都想收购这些半身像)。那些身着华丽刺绣服装的男性形象,那些佩戴着沉重头饰的女性形象,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让我们看到另一种面向的过去,并能满足人们的品味需求——稀奇、别致、具有异域风情、价格不高、有历史怀旧感——而非简单的审美需求。

我们幻想这些男男女女从已经逝去的时代向我们逐个走来,展示他们各自的面孔、各自的服装、各自的首饰:可以想见古人的脸孔和形象对我们具有何种诱惑力。如果再有颜色,那种真实感一定更加强烈,可惜时间已经将颜色剥落得所剩无几。这些半身像上本来是涂有油彩的。一直到多纳泰罗(Donatello)之前,古代和中世纪的所有雕刻、浮雕和圆雕都是有颜色的;米洛斯的维纳斯(Vénus de Milo)有一头金发,披着一件蓝色的衣服。卢浮宫的一件巴尔米拉人像上,女性眼睛的蓝色至今仍然清晰可见。

我们刚刚用了“人像”(Portrait)一词,但是,那些丧葬用的雕像并不是专门用来呈现死者相貌的。半身像只是隐隐约约与死者相像而已,并不追求更多。半身像只是死者的象征,而不是要复刻死者的容貌:那是一名男性、一名女性、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人们在巴尔米拉发现了同一位夫人——雅赫亥(Yarhai)的女儿阿菈(Ala)——的两尊雕像,一个是四方的宽脸盘,另一个则是窄窄的三角脸,而且两尊雕像个性化的特点极少,根本不能说像谁。另外,同一时代两个不同巴尔米拉人的雕像,看起来又像是一个人,因为它们出自同一家雕刻作坊。匠人只是满足于用一系列元素来表现面孔,将表示面部特征的一些示意性线条组合起来(“直鼻梁,中等宽度的额头,圆脸”),匠人们要么天分不够,要么根本没有愿望去表现人物的个性特点,无法将人物雕刻得栩栩如生,或者给人以栩栩如生的幻觉。雕像上的线条简略、随意,没有解剖学的准确性,也没有美学的必要性,所以不可能将人物表现得栩栩如生。匠人只是局限于美学教条,用嘴唇的弧度表现似笑非笑(有时候还表现得极不对称),而且也要遵守在表现尊严时对男女的不同要求:男人的表情要冷硬傲慢,挺起下巴;女人则生气地撅起嘴,使下巴向前突出。这些作品没有希腊罗马人像那种不显招摇的随和平静的自信。

在离开巴尔米拉之前,让我们到卢浮宫去一趟,那里有两个橱窗摆满了巴尔米拉人的半身像。初一看来,我们注意到那些头像具有现实主义的特点(或者用术语说,具有自然主义的特点),而且是手工制品。我们在任何一个考古博物馆,从苏格兰到阿尔隆(Arlon)、纳博讷(Narbonne)、伊兹米尔(Smyrne),再到土耳其高原,都能看到这样的展品。在帝国的每一个大城市当中,有时候甚至在小镇子上,人们都会到本地的作坊去定制死者的雕像、丧葬宴会的场景浮雕或者还愿物。在肖像的雕刻和风格上,每个作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或者至少都有自己的习惯。

然而,在巴尔米拉,这种本地特色比在别的地方更加明显。不管是半身像还是葬礼上的宴饮场景,都让人觉得在艺术上具有独特之处,并不能与东方服装的别致混为一谈。他们所特有的风格严格来说并不是所谓东方风格,而是与整个帝国希腊罗马人像的风格相仿。虽然有的时候线条有些简略,但是这些人像并不似人们所担忧的那样呆滞、僵硬。每张面孔都有个性化的追求,而且脸上的表情也很多样化。和建筑一样,巴尔米拉的镶嵌画、仿大理石装饰以及人像都证明,本地的艺术希腊化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就是:这些都是半身像,可是东方是没有半身像的。然而半身像上的人头并不是希腊人或者罗马人的头,学院派的自然主义者会说,这些人头显得不自然,没有活力,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像“东方人”。

其实只要再看一眼,便肯定可以认出,这些半身像只能来自巴尔米拉。它们身上带有一种来自别处的,或者来自远古的怪异感,使得这些博物馆藏品广受欢迎:如雕刻者赋予雕刻对象的富于表现力的眼睛,以及对葬礼宴饮场景等群像的正面描绘。

雕刻者在具有现实特点的人脸上安置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那眼睛太大了,而且线条一点也不真实。眼睛有的时候是圆的,为突出的球状,似乎要吸引观者的注意;有的时候又颇具装饰性,眼眶上下各有一道深深的沟,眼球呈树叶那样的尖拱形;还有的眼皮四周线条弯曲,显得十分优雅。

正面视角的描绘同样具有令人震憾的表现力。葬礼宴饮中的人物仰靠在餐床上,按照常理,他们应该忙于自己吃喝,或者忙于照顾坐在身边的人,并为他们斟酒。希腊艺术的葬礼场景浮雕就是这样。

巴尔米拉的雕刻者借用了这一主题,却改变了其精神:雕刻者没有向我们展示饮者各自的动作,而是让他们暂停活动,转身面向我们,手举杯子,让观者看到他们的正脸,就像我们的学生排好队准备照相时那样。一幅动态的场景变成了一场群体的亮相。我们要想到这种方法对后世拉文纳(Ravenne)的拜占庭镶嵌画的影响。在那里的镶嵌画中,游神的人群会突然停下来,半转过身,排列好与观众面对面。巴尔米拉的各种场景图案都有这样正面亮相的安排,不管是否有道理,这常被认为是艺术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巴尔米拉的艺术家吸收了自然主义的细节刻画,但是他们并没有捕捉到这种风格的精神,画面整体上的活力和戏剧性的感觉,对他们来说仍然是陌生的。一边是系统性亮相式的表达,一边是希腊的方法,他们在这中间摇摆不定。希腊的艺术方法是表现人物四分之三的侧脸,让人觉得自然,正如我们的戏剧演员一样,既要面对台上的合作演员,又要面对戏院里的观众。他们既要表现故事的情节,又要让观众看清自己。巴尔米拉的艺术并不像希腊艺术一样特别关注、强调人体。对传统的眼睛和现实主义的面孔之间的不协调性,他们并不敏感。

巴尔米拉的艺术家常常把一些过于琐碎的细节简化成象形的线条。一绺绺头发变成了排列好的一层层条块,一缕缕胡子则变成了由一个个小三角形组成的森林,衣服的裥褶确实能让人看出那是裥褶,但是并不能让人感到衣物的柔软,以及衣物下垂时的重力感。这些简化是为了服务于某种装饰效果吗?抑或是手艺人想让自然的混乱具有艺术秩序的一种天真的办法呢?最后,虽然面部的线条很简单,但是首饰、漂亮衣服上的装饰和刺绣却表现得非常精确,让人觉得既享受又招摇。

这样一来,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这些作品成了博物馆的收藏:它们的风格是混合的。本地的艺术家模仿希腊罗马的人像雕塑,但是他们的手法保留了从东方继承的古老习惯,再加上一种不带时代印记的“原始艺术风格”,正面亮相、像面具一样的眼睛。这种混合的特点颇具独创性,弱化了对作品艺术品质一般的关注;我们可以从中获得一种非学院派艺术的新鲜感。

巴尔米拉的艺术具有本地人的感性,因为在这个领域,巴尔米拉从沙漠中走出来得太晚了。它“错过了”与希腊艺术的第一次相遇:在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东方之后,希腊艺术一直传播到印度和喀布尔,导致一些希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伊朗或者希腊—佛教的混合艺术风格的产生。巴尔米拉的混合艺术是在三个世纪之后产生的,当时巴尔米拉已并入罗马,使得城邦进入了世界文化的主流当中。于是,巴尔米拉的艺术只好以“罗马”的帝国艺术为模式了。

巴尔米拉与任何其他的帝国城邦都不一样。不管它的艺术是原始风格、东方风格、混合风格还是希腊化风格,不管那里的神庙开不开窗户,不管那里的达官贵人穿希腊式的衣服还是阿拉伯式的衣服,不管那里的人们讲阿拉米语、阿拉伯语、希腊语,甚至在重要场合也讲拉丁语。总之,我们感觉到巴尔米拉的上空吹着一股自由的风,一股不因循守旧的风,一股“多元文化主义”的风。读者一定还记得,巴尔米拉无所不包:阿拉米、阿拉伯、波斯、叙利亚、希腊、东方、西方。然而,正如它的邻居埃姆斯一样,它仍然是它自己,多样化的身份并没有使它希腊化,也没有使它罗马化。

“集多种文化于一身”的结果远不是普遍的单一,多样性自会开辟出一条创造之路。

以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例子:2014年7月,在现已消失的贝尔神庙的大檐壁上,人们尚能看到一幅表现游神的浮雕。游神的人群前来祭拜贝尔神(见图14)。走在前面的是男人,一个个侧身而立,而在他们身后,有一群似乎被艺术家施了定身术的女人聚集拥挤着,她们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阿拉伯式的黑纱中。一个个披着黑纱的人挤成一团,隐隐约约,无形无貌,令人吃惊。人和人似乎被揉在了一起,衣服的裥褶互相交叉,几乎分辨不出人的轮廓:那是一团理不清的阿拉伯纹饰,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随心所欲的线条,而且衣服上的裥褶也不是为了体现垂坠感……我们不清楚她们为什么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们是正面、侧面还是三分之二侧面对着观众。

这是一幅非常“抽象”的画面,观众甚至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随着游神的队伍向前走,还是雕刻艺术家突然违背了主题逻辑,违背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随意地让这群女人定在那里。像这样用非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的画面,据我所知,在古代艺术中是独一无二的。马尔洛在任时,这件作品是当时的评论家和考古学家着重关注的对象:有大量评论将其联系到先锋派画家在当时的大胆创造,说那是抽象艺术之源。不管怎么说,极有可能的是,巴尔米拉的雕刻者面对着东方和西方众多具有启发意义的风格,为了开心,他们便发明了另外一种风格。

是啊,毫无疑问,如果只知道、只想知道仅仅一种文化——自己的文化——便注定与压抑沉闷为伴终生。

《巴尔米拉》,[法]保罗·韦纳著,闫素伟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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