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不虚无,白吃白喝过了,杜甫是很虚无的,虚无到自恋的程度了。”
“球迷的乐趣是你一定要支持某一球队,如果你不支持球队,看球没有意思。”
“我做梦在街口捡到10块钱,在那个时候是巨款了,我在梦里就想怎么花掉这个钱。”
……
9月8日晚,由《收获》杂志与收获App联合发起的线上文学漫谈活动“无界文学夜”在微信视频号播出。余华、程永新、梁晓声、李敬泽、苏童、毕飞宇、笛安、阿来、贾樟柯、韩少功、淡豹、彭敏12位作家来到酒鬼酒极具后现代工业风的厂房,聊过往,聊生活,聊爱好,聊思想,聊文学,金句不断。
今年是《收获》杂志创刊65周年,整场漫谈便从余华和程永新有关《收获》的发稿往事开始,此时屏幕上已不断弹出五花八门的《活着》读后感。“文学顶流”“有趣的灵魂”“当年我也给《收获》投过稿,结果惨遭退回”……一条条读者留言接连而来,几个书店书友群也在实时分享节目里的各种金句。数据显示,四个多小时的竖屏文学节目当晚吸引了约230万人观看,在节目结束后亦有不断回放。
整晚节目分为《温暖地活着》《现实的回响》《生活的诗意》《命运的脚本》《文学的礼物》《无界的世界》六个篇章,分别由余华与程永新、梁晓声与李敬泽、苏童与毕飞宇、毕飞宇与笛安、阿来与贾樟柯、韩少功与淡豹展开对谈,《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总冠军彭敏总串场主持,中间穿插着民谣音乐人周云蓬、张浅潜的演出,轻松而热烈,自由又温暖。
之所以叫“无界文学夜”,是因为作家们相信文学可以连接你我,连接社会与个人,连接广阔的世界与独立的人生。如作家李敬泽所言:“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这也是老牌杂志《收获》的一次“无界”新尝试:把谈话地“搬”到了湘西酒鬼酒的酿酒车间;选择通过微信视频号呈现内容,为读者奉上文学的盛宴。“我们一方面坚守阵地,努力维护好文学的纯洁性,把《收获》办成一流的顶尖的文学刊物。另一方面,时代一直在变化,网络、多媒体、短视频纷纷而来,我们也想在时代的洪流中尽量扩大文学的影响力。”《收获》主编程永新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我们第一,不让文学变味,不让文学走形,但又努力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文学影响更多的人。”
《收获》创刊号
温暖地活着:以爱自己的方式去爱别人
第一场漫谈由“活法”谈起。彭敏提问,我们要怎么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虚无?
“其实虚无也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之一。”余华说,有时人们会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觉得柔弱、怯弱是不好的,但如果一个人没有恐惧感,没有一点“弱”的东西,那也是一个缺点。“生活中的敬畏之心,怜悯之心,同情之心,这些都是人性中的 ‘柔弱’。虚无也一样。当然,你不能一天24小时都虚无,可一天不超过10分钟的虚无是好的。现实不总是那么愉快,有一个暂时脱离现实的状态也是好的。”
他想起自己过去在小镇做牙医,每每空闲下来,他会看着窗外的桥,感到一阵迷茫:我的人生是不是永远就这样了?
“这种迷茫感也是一种虚无感。人都会这样的。当这种情绪出来的时候,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它,这是很重要的。只要它不在你心中不断地弥漫,那就好比我们发生炎症一样,炎症在某种程度上是为我们的身体健康做斗争。虚无就是一种炎症。”余华说。
在面对虚无时,程永新会寻求音乐的安慰。他年轻时身处农场,在恢复高考之前,一首萨拉萨蒂的《浪者之歌》几乎支撑了他的生活。“这首歌写吉卜赛人的流浪,和我当时看不到前途的心境特别契合。后来上了大学,我碰到烦恼或陷入沉思时都会去听音乐,那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除了音乐,程永新认为爱也是生活中的必需品:“爱很快乐,不仅仅是爱情,爱小猫、小狗你都会很快乐。快乐,是我们要去爱的理由。”
那么,如何去爱?
余华回答:“很简单,你只要以爱自己的方式去爱别人就够了。”
余华和程永新
现实的回响:文学馈赠我们感知的能力
人生在世,坎坷与磨难不时存在。梁晓声和李敬泽都有一个共识,即不同时代的人,感受到的苦楚和困顿也是不同的。当下年轻人的压力未必比他们当年弱:同样大学毕业,有的考研成功了,有的差几分没考上;有的家里买房添车,很快有了儿女,有的却只能在郊区租房。“这种咄咄逼人的近在咫尺的差距和压力,我们那时很少。我们那个时代都差不多。”梁晓声说。
但梁晓声也认为,当一个人年纪越来越大,当一个人对他人的命运和人生多一些了解,他就不会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那个人。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要有文学?很多文学作品并不展示一个人过得如何好。相反,我们在很多作品中看到主人公经受的种种磨难。”李敬泽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首先培养了我们 ‘感受他人’的能力,让我们知道世界上可能还有无数的人们和我们一样在承受困难。同时,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那些人如何去承受这一切,如何去捍卫自己的尊严和确证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对我们的馈赠。”
他相信,每个人都身处现实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但就一个写作者来讲,现实一定还包含了对这个世界更深广的理解,对他人更深广的体贴。
“写作者要高度警惕仅仅沉浸于小的现实上,警惕自己陷入信息茧房。写作者如果不善于体会他人之心,体会他人的境遇,就是苍白的,羸弱。”李敬泽称,“由于现实是如此庞大,我们每个人在面对现实时都会有一种把脖子伸出去,展望四周的茫然感。文学让人对现实有一个感知:周遭是什么样的,他人是什么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也是文学不能放弃的很根本的职能。”
梁晓声深以为然。他直言自己的创作和阅读是不一样的,阅读是寻找放松身心的港湾,但创作一定是面对现实的,即使写历史题材,也要把社会和历史进行参照,表达自己的历史观。“文学创作一定是特殊的职业,它的特殊不在于证明谁的才情天分有多高,而在于通过作品来让一部分人知道更多的另一部分人的现实状况。”
李敬泽和梁晓声
生活的诗意:需要自我的建构,需要爱的眼睛
毕飞宇特别喜欢福楼拜的一句话:“大自然充满诗意的感染,往往是靠作家给我们的。”这句话给了毕飞宇很多鼓舞。
“可能本来没有所谓的诗意,诗意是人类为自己的生存、环境,或生活细节所赋予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意是后天的,是通过文化积累的,然后形成的一种有关生活的感受和认知。”毕飞宇也认为,让诗意走进生活,最必要的条件是我们自身的精神性,“这个精神性首先是我们得有理想,有尊严,有自我,活得像个人。这是诗意最大的前提。与此同时,我们得有一种建构生活的能力。”
在苏童看来,诗意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感受,这个感受需要被捕捉,被接受,才能形成诗意。而真正的现实生活往往是拒绝诗意的。比如柳宗元有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之后亦有无数水墨画出了这样的场景。“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有一天,老翁不在那条小船上钓鱼了,不在漫天大雪中钓鱼了,回到生活中的他是没有诗意的,诗人不会讲述他,画家不会描绘他。所谓诗意在我们的生活中,某种意义上是有门槛的,它需要一点点美学训练与文化积累。”
更重要的是,诗意的发现还需要有爱的眼睛。苏童想起自己的一篇小说《白雪猪头》,这个小说讲的是两个母亲的故事。一个母亲是工人,心灵手巧,会做衣服,一个母亲在肉店剁肉,但不会做衣服。原本两人关系不好,后来一个女邻居就让工人母亲给剁肉母亲的孩子做衣服,以衣服来换猪头。可等衣服做好了,送出去了,剁肉母亲却被调到别的肉店了。当读者都和工人母亲一样以为衣服白做了的时候,在故事结尾,一个快要过年时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剁肉母亲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送来了两个同样被白雪覆盖着的猪头。
“白雪恰好是覆盖在物质生活上的一点诗意,如果没有爱的眼睛,是看不见诗意的。”苏童说。
苏童与毕飞宇
命运的脚本:在任何时候都有所热爱
总有读者好奇,作家们如何走上了写作之路。
其实笛安自己都难以解释,为什么对虚构有持之以恒的热情。在她很小的时候,外婆就说过一句话:“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她有时候好像觉得谁都和她没关系一样。”
“我最爱的就是文学虚构的那一部分。”笛安说,她似乎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地活在眼前的世界里,脑子里往往只有跟自己有关的世界。“我挺早的时候就相信一件事,我头脑里的世界都是真的。后来开始看科幻小说,我才知道有平行时空这个事,小时候没有这个概念,但我一直有这样的信念。这可能造成后来我以虚构为生。”
毕飞宇有时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有剧本的。他的父亲是一个语文老师,曾经遭遇不幸,特别不希望儿子也从事文字相关工作。父亲还是一个物理发烧友,喜欢自学物理,所以早早地给儿子制定了计划:将来要学科学。“恢复高考后,他就不停地抓我的数理化,特别希望我去北京大学读物理系,可是我的父亲忽略了一个事情,他不仅给了我剧本,还给了我基因,那就是热爱文学的基因。我冒着考不上大学的风险开始写作,可以说,我是一个亲手把命运剧本给撕了的人。”
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毕飞宇特别渴望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当年没有网络,这个分享的渠道就是刊物和出版社。“我的终极目标就是把东西写好之后,只要有刊物发出来,我的目标就完成了。”
但他特别不愿意把自己的人生经验贩卖给别人,尤其是比他年轻的人。“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也不是努力和不努力的问题,每个人的空间不一样,时代不一样,外部环境不一样。一种条件,一种可能性只可能在一代人身上轻易地实现。”他说,“今天这个时代,年轻人机会多一些,大家可以更多地去观察,真心喜欢什么,未必把这个东西当成饭碗。如果此刻有年轻人来看我们节目,听我们聊文学,我倒不一定希望你们去做职业作家。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爱文学,可以去写,可以享受自己的才能,享受自己的创作过程。”
笛安也发现自己给不了任何文学爱好者建议。“十年后,很多读者也长大了,从他们的私信的问题里可以感觉到很多变化。”但她认为一个人可以在工作之外有一个真正的爱好,这是挺重要的一件事,“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根据你自己的能力,不要太烧钱的那种。一个人有一个爱好,或者因为这个爱好交一些日常生活不大一样的朋友,这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它是一个喘息的空间。”
毕飞宇和笛安
文学的礼物:它把光无限拓展,帮我们完善自我
谈到文学带来的美好,阿来想起文学阅读为他打开的另一个世界。
小时候,他没有看过教材之外的读物,也没有听过“文学”这个词,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他走进正规学校,发现学校里有图书馆,那里的书和他原来读到的那些完全不同。“1970年代末,打了封条的书又重新开封了,主要是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我突然对这些书产生兴趣,疯狂地读。有时候借书借不过,就跟图书管理员商量,你能不能假装把我关在里面?我这样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有善意的、美的世界。情感也好,语言也好,都是美的东西。”
贾樟柯接触文学作品是在七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在中学教语文,他因此接触了很多古典文学。到了初中,语文老师见他喜欢文学,也会借一些当代文学作品给他看。“对我来说,那时候也不是想做作家或者从事文学创作相关工作,就是孩子的一个礼物。它像今天的孩子发现了一款游戏,发现了一段视频,那个时候文学跟人的关系非常轻松。”
在贾樟柯看来,身处物质世界的我们,同样追求精神世界。孩子也能够感受到文学的魅力和光芒,哪怕从简单的唐诗里也能学到某种看到对待事物的独特方法。“比如我们从来没有想象过描写河水可以说 ‘黄河之水天上来’,水从天上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奇异的想象就是一个礼物,它教会了我们想象。”
他也认为,文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人,保持人性,“人性里有着非常复杂和重要的东西,比如包容、好奇心、谅解……这些关键词是我们保持人的独特性所需要的情感元素。文学能够唤醒我们,维护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元素。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学可以帮助我们完善自我。”
阿来表示,文学之所以重要,还在于它需要我们不断学习。“爱因斯坦打过一个比方,人的知识像一盏灯,照亮某一个地方。知识少的人说你看我照亮了这里,但他没有反过来想,灯的周边还有一个圆周,光明以外全是黑暗,那就是未知。那么我们能不能多几个光,把光无限拓展,这就是人类知识的构建。”
阿来和贾樟柯
无界的世界:文学至少可能是一个无人机
最后一场漫谈来自韩少功和淡豹。韩少功在写小说的同时也做翻译,淡豹也有小说创作之外的从业经验。
韩少功从来不觉得一个作家是很纯粹的作家,对于“纯文学”这个提法也抱有怀疑的态度。“我们中国古代都不是纯文学,是杂文学。司马迁写的历史不是文学吗?庄子写的哲学不是文学吗?很多都把它们纳入了文学的教材。西方也这样,比如在英语世界,literary不光是指文学作品,还包括一切的文献,所有纸媒的文字的活动,都可以统称。英文writer是作家吗?中国把写小说、散文、诗歌的人叫作家,但英文世界里包括新闻记者都可以叫做writer。”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文学变得非常纯,俗话说 ‘文学无界’,过去它不但有界,还越来越窄,变成要满足非常单纯的文青的要求,这一点不好。”韩少功希望,文学这个界起码要非常宽,“一个写作者不光要读文学,最好是读杂书,干一些杂活。”
淡豹生于1984年,她直言她这一代人如果不流动,很容易觉得虚无,然后会感到自己被限制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用文学来打破这种疆界就变得很重要。”
她是东北辽宁人,小时候家附近有一片稻田,儿时记忆里插秧的人一直都是弯着腰的。“我有时候会想,文学它可能没有我们说得那么诗意,说能给人插上翅膀,人其实插不上翅膀的,你没有办法,插秧的时候你也不可能坐到飞机上去。那我想文学至少可能是一个无人机,让你在低空看一看下面,看到这个稻田旁边是有沟壑的,有边框的,还能看到高速公路和远山,这个时候人对于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淡豹和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