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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读《管锥编》札记二

《诗经幽风七月》二章:“……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钱锺书《管锥编》引《传》(《毛诗故训传》):“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始。及,与也。”

《诗经·幽风·七月》二章:“……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钱锺书《管锥编》引《传》(《毛诗故训传》):“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始。及,与也。”又引《笺》(郑玄《毛诗传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原文为“阳”,误,据范旭仑改)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参见《管锥编》第一册,130页)周振甫在“《管锥编》审读意见”中对钱先生所引有不同意见:“女与公子地位悬殊,‘欲嫁’之说与今日读者之理解抵触,以‘伤悲’为‘思男’,亦同样抵触。”他建议钱先生:“此处是否可先批《传》《笺》之误,然后转入《正义》(即孔颖达《毛诗正义》)言时令感人之说亦有可取,与下文相贯。”周先生还引余冠英先生《诗经注》中对“殆及公子同归”的解释:“是说怕被公子强迫带回家去。”钱先生的批注极有意思,出之以其一贯的幽默风格:“‘怕被迫……’殆如《三笑》中之王老虎抢亲耶?诗中无有也。‘殆’可通‘惮’耶?古之小学经传未见也。”这是对余冠英先生注解的回应,钱先生还在另一处针对《后汉书·五行志》所载汉桓帝时童谣“城上乌,尾毕逋”的余注发过一番议论,余先生注:“毕,尽也。逋,欠也。居高临下的乌鸦都缺尾巴,比喻有权有势的没有好收场。”而钱先生则认为,“毕逋”即“魄”,这是“状鸟之振羽拍翼声”(《管锥编》第一册,253页)。钱先生说:“余先生此类注诗(如以‘ 殆’为‘惮’之类),吾等辱在友好,当如徐陵所谓‘为魏公藏拙’耳。”(参见《周振甫讲〈管锥编〉〈谈艺录〉》39页、42页)徐陵是南朝诗人,北齐史学家魏收曾把徐陵的诗作收入其所编的文集里,希望借重徐陵之名使其文集传播于江南。徐陵渡江时却将魏收的文集沉入江底,人问其故,徐陵说这是为魏收藏拙。这个故事收在《隋唐嘉话》中,原文最后一句正是钱先生所引:“陵遂济江而沉之,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接着钱先生针对周先生的修改意见评论道:“‘地位悬殊’则不‘欲嫁’耶?封建时代女贱而得入高门,婢妾而为后妃者,史不绝书,戏曲小说不绝写,至今世乡间女郎欲嫁都市高干者尚比比也。郑、孔之注未必当,但谓之不切实际不可也。”钱先生认为“余解欲抬贵劳动妇女,用心甚美……”,最后指出《七月》后面几章采桑女“为公子裳”“为公子裘”,并没有什么“怕”而“被迫”的意思在。钱先生的批驳令人信服。

《管锥编》,三联书店2019年版


陈子展的《诗经直解》对这句诗的白话翻译是:这些女子心里不免伤悲,恐怕要和那些公子同归!(《诗经直解》476页)很显然,这是把“殆”解释为“恐怕”“将要”,查四川大学向熹先生编纂的《诗经词典》,在“殆”字项下有“只怕”“将要”一解,引的例子正是这句诗。不过,“恐怕”在这里表示“估计、推测”,并非“害怕、担心”之意。陈先生对这句诗还加了个按语:“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者,女子自知得为公子所占有,恐为公子强暴侵凌而伤悲耳。在奴隶制度下,生产关系之基础为奴隶主占有生产资料与生产工作者。此生产工作者即奴隶主能当作牲畜买卖屠杀之奴隶。知此,则知此女心之所以伤悲矣。”(出处同上)陈先生的按语跟余先生的注解意思庶几近之,大约都是受时代所限和环境所迫而强作如是说也未可知。

扬之水的《诗经别裁》是近十数年来不可多得的解读《诗经》的上乘之作,不仅解说到位,而且引了前人大量的注解,通过阅读这些注解和扬之水的解读文字,对这句诗有茅塞顿开之感。该书第150页引范处义曰:“女子感其所见,念当嫁娶之时,将远其父母,所以伤悲,谓不得久于家。”徐绍桢曰:“此中采桑之人,固有婚姻及时之女,念及将有远父母兄弟之行,则我之在此采桑,能有几时,其心伤悲,固是出于性情之正。诗言殆及公子同归者,殆,将然之词,亦非谓此采桑之日也。”除了扬之水所引,我还可以再加上朱熹《诗经集传》中的解释:“将及公子同归。而远其父母为悲也。”上述三处引言已经把这句诗的含义解释得足够清楚了:采桑女之伤悲,是因为即将离开家里亲人,远嫁给公子了,仅此而已。任何时代的女子出嫁,都会有这样的伤悲之时,此乃人之常情,不必如余、陈两位那样有意拔高、过度阐释。扬之水称赞《七月》之好,尤在于叙事,而叙事之好,更好在事中有情(《诗经别裁》153-154页)。“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是所谓“于不相涉处映带生情”(贺贻孙)。扬之水又引吴棠之语进一步解释嫁给公子为什么伤悲:“归公子而心悲,女子之爱其亲也;养老人于寿眉,男子之爱其亲也。”但尚不只如此,“伤悲”还有另一面,即《毛传》所谓的“春女思”,或者不妨说“有女怀春”与“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正是一事之两面。扬之水最后的结论下得没错:这位一向不大谈性情的毛公,为《七月》一诗作《传》时,“倒是心明眼亮,觑得此中情致”。

翻开许渊冲的《诗经》英译本,看到这句诗的英文翻译,不禁莞尔:They are in gloomy mood.\ For they will say adieu to maidenhood.当此之时,大洋彼岸那位诗人(Robert Frost)的话又一次在心头萦绕: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 许公的英译且不说不见了“公子”的踪影,“有女怀春”和“远父母兄弟”所形成的“伤悲”与“孝心”也不知去了哪里。倒不如像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那样老老实实地照字面意思译出更好:That young lady’s heart is wounded with sadness,\ For she will [soon] be going with one of our princess as his wife. 说穿了还是那句老话:翻译的过程就是理解和表达,而理解是关键,表达得不好,问题首先还是出在理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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