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写的都是家长里短,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跌宕曲折的情节。然而,读过《红楼梦》的人,却能一口气报出黛玉葬花、凤姐理丧、探春结社、宝钗扑蝶、湘云眠茵等等经典故事情节来,这些经典情节塑造了一个个鲜活而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无疑,黛玉葬花是《红楼梦》经典情节的代表。之所以能成为经典中的经典,除了葬花最能反映黛玉多愁善感的才女形象外,更重要的是巧妙地借用葬花的隐喻含蓄地表达黛玉的忧思。这是黛玉的聪明之处,也是作者的巧妙构思。
葬花的隐喻
“花”在中国古典诗词等文学作品中有着显豁的意象,因而“葬花”也相应有特殊的隐喻。
首先,花喻女儿。女儿有鲜花般娇艳的容颜、短暂的青春,因而与花有着不解之缘,人们常把女儿比作花,把花比作女儿。历代文人以花喻女人,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如“一自西施采莲后,越中生女尽如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红楼梦》中以玫瑰花喻探春,以牡丹花喻宝钗,以芙蓉喻黛玉,以海棠喻湘云等。
其次,花喻青春年华或美好时光。鲜花从含苞待放到鲜艳夺目再到凋谢飘零,美好而暂短,如同青春时光,故把美好的青春叫作“花样年华”。花常用来表达韶华易逝、青春难再,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中以折花喻珍惜青春。
再次,花隐喻情或爱情。爱情如鲜花般美好的感情,古人常以花隐喻爱情。如温庭筠《南歌子四首其二》:“终曰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刘禹锡《竹枝词》:“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在古代,桃花、蔷薇都有用来表达爱情,现代有玫瑰表示爱情。《牡丹亭》中“睡荼蘼抓住裙钗线”,《红楼梦》中宝黛桃花树下共读《西厢》,均有此隐意。
林黛玉在《葬花吟》中以花喻己,“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花兼喻女人、青春和爱情,葬花也就意味着生命暂短、韶华不再、情深不寿。
黛玉的尴尬身份
《红楼梦》作者编造了一个理由,让林黛玉、薛宝钗先后长住贾府,由此开始了她们的爱情婚姻纠葛。虽然钗、黛都客居贾府,但是身份却大有不同。薛家只是借住,一切生活起居均由自己解决,并且薛家在京有房有地,可随时搬走。黛玉的身份则比较尴尬,这对她的性格、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
黛玉在贾府的身份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母亲去世后是客居贾府,黛玉初进府,是外客,住久了成了熟客,也就有了半主半客的身份。黛玉的身份在其父林如海亡故之后有所不同,以主为主,以客为次。主要区别就在于短住和长住,有家与无家的区别。以前的黛玉是有家的,是短住,她父亲可能随时接她回去。父亲去世又无兄弟姐妹,林家别的亲戚也是极远的且流离不定,这时的黛玉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正如凤姐对贾宝玉说的“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但她的身份在本质上却没有根本的区别。之所以没有根本区别,就在于林黛玉一直只是在贾家寄养,而不是收养。收养是收下别人的儿女作为自己的儿女来抚养,需要改变身份(成为养女),但贾政和王夫人一直只是林黛玉的舅父舅母,贾母一直是林黛玉的外祖母,所以,黛玉还是以亲戚身份寄养在贾家。正因为是寄居,黛玉在父亡前也是半主半客,与薛家的客居身份略有不同。
尽管林父亡故后,林黛玉多年住在贾府,待遇上与三春等人无异,但终究还是客,正如第二十六回黛玉自己感叹的那样:“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说明此时贾家对林黛玉来说还不是“自己家”。然而,黛玉在贾家,大多时候被当作自己人,如贾母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把黛玉当作贾家女孩儿之一。但有些问题上,却仍无法当作自己人,如凤姐对平儿说:“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在管家问题上,黛玉与宝钗同属亲戚,是客。又如凤姐和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也是把黛玉排除在“我们家”之外。这也就难怪袭人说林黛玉“不是咱家的人”时,旁人也没有异议。
所以,黛玉在贾府,一直是似主非主,似客非客。这种尴尬身份是造成她敏感性格的原因之一,也正是这种客与非客的矛盾身份,《葬花吟》中才有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悲。
黛玉的隐忧
伤春悲秋是诗歌的两大母题,第二十三回双玉读曲后走到梨香院墙角上,林黛玉听戏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等句,又想起“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勾起黛玉忧思。黛玉的葬花之举及《葬花吟》正好以“葬花”隐喻相对应,表达对人生、青春和爱情的隐忧。
一是对生命的忧虑。黛玉自幼体弱多病,“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心中自知,她的病好不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可她总是多愁善感,眼泪不干。鲜花的凋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闺中女儿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是她对生命的忧虑。
二是对美好时光的忧虑。自黛玉进贾府以来,有贾母痛爱 ,有宝玉真情相待,自然舒畅快乐。但她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总难事事如意,“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充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与忧虑。“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追求和幻想的自由、美好、幸福的生活却好似葬花般终不可得。
三是对爱情的忧虑。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种子从第一次见面时即已种下。但二人爱情种子的萌芽,则在元春省亲之后。搬到大观园长住后,更是像春天一样的疯长。二人虽然互相有意,只是碍于男女大防的礼教要求,只能委婉试探,在人前不能露出一丁点形迹来。心事不能告知,也不能明确对方的心事。爱情刚来临时的黛玉,常常坐卧不宁,临风酒泪,忽喜忽忧。“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将闺中女儿思春时特有的情态作了委婉的描写。第三十二回,宝玉黛玉的爱情渐渐清晰,彼此心知。然而,黛玉的心理活动却道出了这段爱情的隐忧与结局:“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 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 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古时,婚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黛玉父母兄弟俱无,寄人篱下,无人作主。她和宝玉的刻骨铭心之言,对外祖母舅舅舅母却是难以吐露的,更难主动要求他们作主。“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爱情的香巢筑成了,无情的命运也来了,终将夭折。
黛玉对生命、青春、爱情的忧虑无法言说,难以排遣,只有借“葬花”委婉道来。《红楼梦》的作者巧妙地以“葬花”告诉我们黛玉心中永久的痛,同时预示了黛玉香销玉殒、爱情夭折的结局。当然,这同时也是大观园众女儿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