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觉得非常自然。这好像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等到我长大以后再回来看,才会觉得会有一些很特殊的地方。比如,上学后发现,同学都在讲昆山话,但是有一半以上的老师是讲上海话的。”9月24日,在由静安区图书馆与静安区作家协会主办的“静安讲坛”上,作家路明分享了一个昆山小镇上,两代上海人接力洄游的故事。
路明的母亲是一名上海知青,后移居昆山市陆家镇工作、生活。路明就在这样一座江南小镇出生、成长,后来通过考学到了上海,在上海交通大学取得了物理学博士,留在上海的高校任教。但他始终深惑于身份的暧昧,对“故乡在哪里”缺乏肯定的回答。于是他写下了《出小镇记》(译林出版社,2020年),以文字的方式重新整理个人生命里关键的命题,同时为读者展示小镇上习以为常的故事,以及其背后隐匿着的时代剧变。
活动现场
一天,小镇上涌入了成百上千的上海人
路明的母亲是上海市1969届初中生,当学校鼓励下乡的时候,第一个报了名。
母亲回到家后,把事情跟她的外婆一说,老人听说她把户口转出去后,一下子就哭了,她就劝,说顶多就是去几年,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生。
母亲是在安徽插队,结束后就留在安徽一个县城里面当了护士,所以等到1978年左右落实返城政策的时候,母亲没有办法像其他知青一样拥有回到上海的资格。
和路明母亲一样的知青不在少数,大家都采用了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选择到上海附近的城镇等待机会。路明母亲就是这样来到昆山市陆家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陆家镇的总人口不过两三万,却因毗邻上海,来了类似路明母亲这样的,“被时代洪流裹挟着的”上海人,“差不多有两三千人”。他们来自苏北、安徽、江西、云南、黑龙江军垦农场、四川三线企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都是少小离家,辗转暂时落脚于此,又谋划着更进一步的迁徙。他们烧上海菜,讲上海话,看上海教育电视台的新闻,寄希望于子女,有一天替他们回到上海。
路明生在陆家镇,长在陆家镇,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在当时一个孩子眼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等他长大后再回看这段时光,就发现了许多很特殊的地方。
小镇上的人讲的是昆山话,路明和周围的孩子玩耍、上街买东西时说昆山话,但是回到家里和母亲,以及和其他知青叔叔阿姨的沟通都是上海话。等到上了学,又发现一大半的老师都是说上海话的。这是因为学校是上海知青浓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另一个地方就是医院。
在回望中,完成对自我身份的双重辨认
在路明的印象中,小镇上的上海人都有一些厉害的才艺。有的会拉手风琴,有的会拉小提琴,有的会画油画,而他家的一个女邻居,会唱歌剧花腔。镇上每年元旦的合唱比赛,都是这些上海人驰骋的疆场。
“各单位都会派合唱队参加比赛,哪个单位、企业里的上海人越多,实力就越强。”路明妈妈所在的合唱队,除了两三个本地人之外,剩下的全部都是上海知青。镇医院是上海知青含量最高的单位,所以几乎蝉联了历届合唱比赛的冠军。
“有一次,他们已经不满足唱传统的曲目,诸如《团结就是力量》之类的,搞了一首意大利语版的《我的太阳》。”路明还记得这个表演当时带给全场的震撼,表演完,现场鸦雀无声了几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
正是这些特殊的经验,让路明这样的知青子女对小镇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这里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有着珍贵的记忆。但又很难说是标准意义上的故乡,他们始终是异于当地人的存在。所以当被人问起“老家在哪里”时,这些知青子女都陷入犹豫,很难直接明晰地给出答案。
因为他们也在不断追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的故乡究竟是哪里?
少年时期的路明奔波于小镇与上海外婆家,像反复的练习。后来,在与母亲下乡时差不多的年纪,路明通过中考回到了上海,母亲在退休之后也终于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历经两代人,洄游似乎终于完成。
但在路明看来,这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而在精神世界,他的洄游历程要复杂得多。
“你要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你自己是上海人的,这个问题很难说。”路明说,自己生来时不觉得自己是个上海人,也从来没有努力得想要成为一个上海人。但是经过漫长的积累,经过一个个“具体的上海人”与之发生联系,他的孤独感和疏离感得以消散,一同消散的还有对身份认同的焦虑。
现在,当有人再问起他是哪里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在完成对上海人身份的认同的同时,他也在回望式的书写中,完成了对小镇时光的重新辨认。
在书中,小镇的名字被隐去,但他在写作时,小镇上的夏驾桥、龙王庙、糕点铺、街机房、国二厂,隔代人的群像,纷纷以倒带的方式重建。小镇以具体的样貌,抽象地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成为了一代知青以及知青子女的精神图腾。
《出小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