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余秀华在旅途中小憩。摄影|《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李行
诗人余秀华:村庄盖起了小洋楼,我诗歌里的景色也变了模样
本文首发于2017年7月24日总第813期《中国新闻周刊》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上映,让诗人余秀华再一次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这部以她为主角拍摄的纪录片在全国点映,场场爆满。尽管这部纪录片被观众热捧,但也有观众表达了不同看法。“余秀华太有表现力,身上长满了故事,知道配合媒体,基本上是牵着导演在走,片子想要的东西好像都实现了,看完想想发现还缺少很多细部。除了一个貌似村中孤岛一样的老房子,基本上看不到余秀华更多的生活场所,她的邻居、亲友是什么样子……”著名影评人内陆飞鱼在一篇评论中写道。
影片讲述了余秀华自2015年成名之后的生活。镜头里可以看到南方乡村的美景,特写再配上余秀华的诗歌,“片子里的所有景色都很美,除女主角长的丑一点。”余秀华不时向媒体展露她的幽默。
“作协没有工资,开会就是大家互相吹捧一下”
诗人余秀华所在的横店村是个人口近千人的大村子。像中国大部分农村一样,村里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现在,土路变成了柏油马路。村里统一规划,在余秀华家原来的田地上统一盖起了二层洋楼,给了她40多万元的补偿,“亏是有点,但是家人年纪大了,种不了那么多地了,也是好事。”坐在一楼的客厅里,余秀华说。
在北京、上海,余秀华被广为人知的身份是诗人,而回到家乡,她仍然要操心和面对很多作为农民的琐事。
每户房子200多平方米,每家出9万块钱买下来。这对余秀华来说不是问题,但对大部分年均收入一两万元的村民来说,还是很有压力。出版社给余秀华的版税为10%,这已经算是挺高的比例,“下本书出来的时候,我要跟出版社说要算高一点版税。”余秀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5年之前,她尚未成名的时候,就有出版社对她说,可以自费出书,但余秀华想得很明白,“这没什么用,万一卖不出去,亏了呢?”现在一年出“三本诗歌集也出得了,很容易”。但她想慢下来,缓一缓。“所有的事情都有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得不偿失。”
成名之后,湖北省钟祥市作协吸纳余秀华为作协副主席,有时候她会去市里开会,“这就是个民间组织,没有工资发,大家开会互相吹捧一下,就回来了。”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自嘲地说。
她平时并不出门,也很少与村民交流。成名之后,只要是陌生人来到村里,村民都会默契地把他们带到余秀华家的门口。很多村民看待余秀华的眼光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有时候,有些村民叫她“秀华”,有些人开玩笑地叫她“余老师”。无论怎么称呼,余秀华在村子里都有了更多底气。她父亲和村民闲聊也会提及,今天又有国外的记者来了,“听说还是美国的”。
除了大家已经知道的那些,她不喜欢过多聊自己的家事,不喜欢聊到她的前夫。“这事情跟你讲不清楚,问这么清楚干吗,对我老公这么感兴趣,你是同性恋啊?讨厌。”话题就戛然而止。
余秀华卧室的桌子上、床边散落着王小波、雷平阳、村上春树、昆德拉等人的书。还有两本研究《易经》的著作,她在笔记上做了关于《易经》卦象的笔记,甚至把它们与诗歌结合。门口的地面上则放着最近两期的《人民日报》,是“别人赠送的”,她并不怎么看,但也表示要“向组织靠拢”。说这话时,她自顾自笑了起来。这种笑声几乎已经成了她应对媒体的标志,让人不容易辨认出哪些话是玩笑,哪些是认真的。
“我的世界是丛林社会”
2015年,因《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迅速走红后,余秀华很快出了三本诗集,成为近几十年来最畅销的诗歌集。“现在的书销售1万本,就算畅销书了,我的三本加起来总发行量大概有30万,算起来每个字大概有10块钱。应该算是挺不错的了。”余秀华说。
余秀华从2011年就开始在博客上写诗,作品也零散见诸报刊。著名诗人雷平阳在余秀华走红之前就读过多首她的诗作,包括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雷平阳评价那首诗其实很干净,“就像余秀华自己说的,它就是一个标题党,只是大家解读后煽动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空间而已。”而对于余秀华的成名,他认为那是她该得的,“真诚,她的诗把自己放进去了,就跟鸟儿天生要叫一样,她需要开口说话。”
余秀华的诗歌,满足了大家对乡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一部分想象。但她觉得这样的诗情画意对一些人不过是画饼充饥,一种虚无的精神寄托。在真实的世界里,从小生活的环境与城市一样,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
从小,父母就告诉她,正是因为她上辈子做了亏心事,所以生下来才残疾。余秀华竟然相信这种说法,度过了一个自卑的童年。
她在诗歌《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中写道: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
在余秀华的博客中,多看到她以“小人物”“脑瘫患者”自居。两岁时,村里与她同龄的孩子都已学会走路,余秀华却连坐起来都很困难,时常从板凳上摔下。在《梦落成泥》中,余秀华形容童年是“灰色的”。当弟弟开始走路,她依然在地上爬。
弟弟余仕勇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余秀华是“自卑与自负”的交织。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余秀华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像是要向别人证明什么。刚上小学时都是奶奶背余秀华去学校,但被同学嘲笑,她之后就不让背了,坚持自己拄拐杖走,好多次摔得头破血流。
她在诗歌《疤痕》中写道:我腿上的疤痕/是喝酒以后割的/我喝酒是因为我爱一个人呢/我是否应该告诉他/我身体的疤痕到处都是/他要的美,我无力给呢。
她在诗歌《我只是死皮赖脸的活着》中写道:有时我是生活的一条狗/更多时,生活是我的一条狗/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两岸的哈哈镜里/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
出版诗集和声名大噪,证明了余秀华的才华,但这并不能解决她生活中的琐事。事情还是要一件件去做。最近一个月,余秀华都马不停蹄地去参加各种纪录片、诗歌的交流活动。
临出远门,她给儿子洗好了衣服。给淘宝上买来的花草都浇上水,她抱怨水管里接出来的水漂着厚厚的漂白粉。水顺着花盆底部流了一地,“×,白白浪费感情了”。选择综合征,让她为一朵新采的花栽在大盆还是小盆里纠结了3分钟。担心花被太阳炙烤,她再盖上遮阳布。由于前一段时间出门很久,月季花的叶子都干枯了,她边给枯叶洒水边自言自语,“这个应该能活过来吧”。
环境塑造了她的性格,也成就了她的诗歌,勇敢与胆怯、自信与自卑、敏感与麻木这些矛盾的词语被她完美地驾驭,并应用到日常生活的待人接物中。
未能如愿的爱情
2015年12月,余秀华离婚了,维持了20年的婚姻以余秀华拿出15万元补偿给丈夫作为结束。 她还为前夫在村里买了新房子,房子就在余秀华新家的后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举目可见。离婚后,前夫还经常和余秀华的父亲保持联系。今年2月,前夫回家,敲了余秀华的家门,被余秀华拦在了门外。前夫踢了几脚门,离开了。
离婚,是余秀华掌握自己命运的最好证明。她曾经说,结婚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而离婚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这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人们要观看我的生活。我总是怜悯地看着对我议论纷纷的人,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认真对待生活?当然我也许也不够认真,但是我从此进入了我喜欢的一个生活方式,是的,我喜欢这宁静的没有争吵没有猜忌的日子:一个人的日子。”余秀华在离婚一周年的日子里如此写道。
在婚姻生活中,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她可以接受,但精神上的隔膜让她度日如年。“地里的一朵花,我说好看,他说不好看,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了,这就不好办了。”
但单身并不意味着就会有新的爱情降临。“我这个条件,不符合男性的审美标准,所以缺什么补什么,才会在诗歌里写很多关于爱情的诗歌。” 在她所有诗作里,描写爱情的诗数量最多。
她曾经在一首题为《离婚证》的诗里写道:只是,身份证我总是用到/比如生病住院,邮局取东西/残疾证我偶尔用到/比如申请低保/但是离婚证有什么用呢/我不再结婚,从此独身。
2012年,由于追求感情的痛以及对生活的绝望,余秀华尝试过自杀。她喜欢一个当地的诗人,上门追求,并未如愿。余秀华喜欢“借酒浇愁”,最高纪录曾经喝过10斤啤酒。在钟祥市的莫愁湖边,有几次喝多了,差点掉到湖里。这些都被她写进了诗歌。那次未能如愿的爱情,成为她精神世界的转折点, 这一年之后,她的诗歌风格开始变化,并且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
她想要的爱情无法得到,唯一的一次婚姻也已经终结,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儿子。她的儿子学习很好,现在读大三,暑假回家来,母子二人可以聊聊天,“像朋友一样”。儿子在学校不会透露自己的家庭背景,他也不读母亲的诗歌,也不太喜欢和记者交流。余秀华走到儿子的卧室,看着他拿着最新的苹果手机玩游戏,不时聊几句闲天,这让她感到幸福。
“名气很快就会过去的”
“诗歌是不可理喻的,能分析得很清楚的诗歌,也许是好诗歌,但绝对不是有魅力的诗歌。分析不清楚的诗歌,才是真正有魅力的诗歌。所以,永远不要给好诗歌下定论。要让她神秘下去,才会有无数的读者前仆后继地去读。高明的作者,永远不会让普通读者揭开这道面纱。不轻易揭开面纱的诗歌是上品,上品的诗歌永远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余秀华在博客中如此说。
余秀华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生活中,她不甘心平庸无为的命运,也做不到逆来顺受。当她所有的抗争都落空,她也会像个普通村妇一样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她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她说。
如今,余秀华的村庄已经不像影片中展现的那个样子。从今年开始,村民陆续搬进了新家。农闲的时候,村民们照样打麻将,而余秀华则再也不能轻易看到昔日诗歌里的稻田、麻雀、荆棘……
环境没有了,她也放慢了写诗的速度,开始写随笔、小说。她说她将来要出版随笔集,小说集。她多次对媒体强调,“名气很快就会过去的,终归要回归平静的生活”。但同时,她也很享受名气带来的诸多便利。
去北京的火车上,说起前一段时间她去过的北京皮村,聊到农民小说作者范雨素的走红,她果断地说,“炒作,肯定是炒作,说什么‘媒体采访太多了,为了躲避采访跑到山上去了’,我就不相信这种话。”
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飞速滑过的景色,她的眼神里像是装满了心事,时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文/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