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1922-2011)坚持绘画创作直到他去世之前。尽管在二十世纪,抽象表现主义占领了整个艺术世界,但是弗洛伊德一直坚持表现主义绘画。
今年是弗洛伊德诞辰100周年,英国国家美术馆于10月1日举办了弗洛伊德展。这也是其近10年来的首个大型个展,呈现了艺术家逾70年来的创作历程及对绘画技艺的不懈探索。从英女王到明星,再到不知名的人物,弗洛伊德以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视角描绘了面对死亡的肉体。
卢西安·弗洛伊德
作画中的弗洛伊德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曾说,即使是英国女王也买不到比路边流浪汉手上更好的热狗了。而英国女王买不到的另一件东西,则是卢西安·弗洛伊德的一幅谄媚的肖像画。
当弗洛伊德在千禧年之初为伊丽莎白二世绘制肖像时,他对待女王面部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严厉而客观。在他笔下,描绘的是满脸皱纹,松弛下垂的肌肉特写,是紧绷的嘴巴,以及并不愉快的眼神,在一卷卷灰白色的头发上,荒谬地加上了一顶王冠。弗洛伊德是共和党人吗?他当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保皇主义者。
卢西安·弗洛伊德,《女王陛下伊丽莎白二世》 HM Queen Elizabeth II, 2001年
弗洛伊德为伊丽莎白二世绘制肖像画
这幅皇室的肖像画被挂在一面墙上,边上是一些著名人物和没有名气的人物的肖像作品。这就是英国国家美术馆重磅的弗洛伊德百年展。这是弗洛伊德艺术的关键,因为他以一种近乎青少年的方式,宣告着艺术家的道德使命。这一展览朴实无华,令人感动。
面对君主,艺术家只有两个选择:做一个朝臣,或做一个诚实的人。弗洛伊德走的正是他一贯的道路。他的天才在于天真与单纯,他需要的是观看,并诚实地面对自己所看到的。这是最清晰、最谦逊的信条,但它意味着在漫长的工作生涯中,要忽略大量的哲学和其他艺术的干扰。
卢西安·弗洛伊德,《镜像与两名儿童(自画像)》(Reflection With Two Children(Self-portrait)),Lucian Freud,1965年
在此次展览的第一批自画像中,他显然已经对自己的艺术生涯有了深刻的认识。在自画像中,在他那剃刀般锋利的脸上,一对巨大的眼睛正注视着世界。他是在自吹自擂吗?不,照片证实了他看上去就是如此。在他创作于1954年的画作《旅馆卧室(Hotel Bedroom)》中,他立在阴影里,双手插着口袋,刺猬般的头发下是沉思的表情。而他的新婚妻子——他的第二任妻子卡罗琳·布莱克伍德(Caroline Blackwood)则位于前景的位置,躺在床上。明亮的灯光显示出她苍白的脸色,缠在枕头上的头发,以及她正用细长的手指拉着脸颊,显出痛苦的表情。这是他们的蜜月。
卢西安·弗洛伊德,《旅馆卧室(Hotel Bedroom)》,1954年
这是一段年轻婚姻中出现的焦虑与神秘时刻。我们看到的是她的苍白,他在阴影中的凶残,再看到街对面的一扇窗户,透过窗户瞥见了另一个房间,那里是一个讲述不同故事的剧院。弗洛伊德可能是在上演一出小说,只不过它是如此灰暗且真实。这场展览很早就表明,弗洛伊德拒绝任何幻想的、超现实的,或是神话的东西。作为一名年轻艺术家,他认识毕加索,但不认同他的现代主义。他也不认同好友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戏剧性。
卢西安·弗洛伊德,《睡在狮子地毯旁边》(Sleeping by the Lion Carpet), 1996年
在这场展览中,弗洛伊德世界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面前。在其第一任妻子凯蒂·加曼(Kitty Garman)的肖像中,她捏着小猫的喉咙茫然地凝视着前方。最后的画作是描绘苏·蒂利(Sue Tilley)的《睡在狮子地毯旁边》(Sleeping by the Lion Carpet),当你看这幅宏伟的油画时,她那斑驳的肉体充斥着你的大脑。
《加曼(Garman)》和《蒂利(Tilley)》的绘画风格是完全不同的,创作时间也相差了几十年。在美术馆观看弗洛伊德的艺术作品的乐趣之一是,你可以在美术馆的馆藏中发现他是受到哪些作品的影响。在弗洛伊德创作于1947年至1948年的油画作品《拿玫瑰的女孩(Girl with Roses)》里,他描绘的凯蒂(Kitty)正痛苦地捏着粉红色花朵下带刺的茎。你也可以在汉斯·霍尔拜因( Hans Holbein)的文艺复兴肖像画中找到姐妹款。
卢西安·弗洛伊德,《拿玫瑰的女孩》(Girl With Roses),1948年
汉斯·霍尔拜因,女子肖像
在这个装满欧洲绘画的美术馆里观看弗洛伊德,可以脱离了乏味的英国环境。展览将他的早期作品从狭隘的,与20世纪40年代及50年代乏味的本土艺术家的比较中解放出来,并让你看到他与霍尔拜因、阿尔布雷特·丢勒( Albrecht Dürer)、大·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的亲密关系。
大·卢卡斯·克拉纳赫,《Venus and Cupid》, 约1525年
1922年,卢西安·弗洛伊德出生于柏林,他是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孙子。在希特勒成为元首的那一年,卢西安·弗洛伊德被父母带到英国。这也解释了他年轻时作画很像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的作品。
五十年后,他试图像提香一样画画。你可以将他的裸体画与提香的两幅杰作《黛安娜与阿克泰翁(Diana and Actaeon)》和《戴安娜与卡利斯托(Diana and Callisto)》进行比较。在提香的两幅画中,对于肉体的展示,是在复杂的相互关联的群体中摆出的姿势,而弗洛伊德在他1993年的史诗巨作《And the Bridegroom》中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提香《戴安娜与卡利斯托(Diana and Callisto)》
卢西安·弗洛伊德,《And the Bridegroom》局部,1993年
在这幅巨作中,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离我们最近的是尼科拉·贝特曼(Nicola Bateman),那是一个瘦小、苍白的人。她真的那么小吗?还是因为她的丈夫——古怪的行为艺术家利·包维利(Leigh Bowery)使她相形见绌?包维利那黝黑的肉体在尼科拉身旁像山一样伸展开来。在弗洛伊德的工作室里,他们躺在一张灰色的床上休息。弗洛伊德则耐心地检查着他们的身体结构。他观察到贝特曼有酒窝的臀部,她的小脚搁在包维利粗壮的大腿上,而包维利,即使在休息时也是一名英勇的裸露狂。
这幅画很容易被称为屠夫的畸形秀。除了弥漫于画作中的深沉柔情,该作品也是对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体的冷峻对比。她柔软的足部碰到了他,确保他还在。她蜷曲着,如同孩子般被保护着。这也证实了这是一幅关于爱的画作。但最脆弱的是块头较大的包维利,他在感染艾滋病后不久就去世了。弗洛伊德说出真相的决心并非冷酷无情。在这里,他深刻关注着多样性和统一性。
弗洛伊德绘画风格的改变并不重要。用威廉·布莱克的话说,他的绘画手法并不像其目的那样显得那么重要。把一个人放在他面前,而抓住那人的存在就是他想做的事。有时他看起来更像一位雕塑家,而非画家。在伊丽莎白二世旁边,大卫·霍克尼的肖像画是那么栩栩如生,就好像是真实的霍克尼站在你边上。
培根描绘的乔治·戴尔(局部)
弗洛伊德描绘的乔治·戴尔(局部)
这是一种艺术伦理。这的确是一种生活道德。正如他告诉他的传记作者威廉·菲弗(William Feaver)那样,这与他生活在他和兄弟们很容易被“扔进煤气炉”的时代有关。弗洛伊德描绘了面对死亡的生命。在他创作于1968年的画作《毛茛(Buttercups)》中,水槽里放着一个装满鲜花的罐子。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弗洛伊德对植物的描绘总是那么悲伤。看到这张作品,我突然明白了,他对每一个黄色的小毛茛都倾注了如此细微的关注。这不是一幅一般意义上的花卉作品,甚至描绘的也不是一簇毛茛。这是关于单一的毛茛,它正在死亡。
弗洛伊德画人的方式也是一样的。他给培根的情人乔治·戴尔(George Dyer)画的肖像画很感人。培根用浮夸的、悲剧性的三联画描绘了戴尔,但弗洛伊德将其描绘成一个被打得体无完肤的人。后者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后来自杀的人。
弗洛伊德既不奉承他人,也不轻视他人。他是一名艺术家,他描绘了人类一切的肉体欲望。伊丽莎白的时代结束了,弗洛伊德的时代依然存在。
展览将展至2023年1月22日。
(本文编译自《卫报》,作者乔纳森·琼斯系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