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巴黎:高古传奇与现代梦幻的华彩
“文艺复兴的光辉之城、潟湖和光影之城,也是想象之城。它是永恒的精灵之城,是感觉,尤其是灵性之城”。在得意之作《春之祭》的开篇,埃克斯坦斯竟不知好歹地把这段话奉献给了威尼斯,这恐怕只会招致无以计数的激烈反对,只因还有座梦幻之城,它更担得起这样的礼赞——当然是巴黎。
如果你留在这里,这里就变成你的现在,不久以后,你就会开始想象另一个时代才是黄金时代
在《午夜巴黎》中,喋喋不休而又鬼灵精怪的话唠伍迪·艾伦带给过我们一个梦幻般的故事:一位浑浑噩噩、诸事不顺的剧作家吉尔(欧文·威尔逊饰)到巴黎度假,诸多附庸风雅的交际简直让他难以忍受,只身逃避在午夜巴黎的大街时,夜游的他莫名其妙坐进一辆迷の马车,然后就混入了菲茨杰拉德夫妇、海明威、格特鲁德·斯泰因和毕加索、马蒂斯的圈子。毕加索的情人阿德瑞娜(玛丽昂·歌利亚饰)则带着他再次穿越到了1890年代,他们遇到了劳德雷克、高更、德加……吉尔领悟到:
如果你留在这里,这里就变成你的现在,不久以后,你就会开始想象另一个时代才是黄金时代,这才是现实,不尽如人意,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不尽如人意的。这就是你的现状,你对它不满意,那是因为人生本来就不是令人满意的。
伍迪·艾伦的电影世界里从来都是失意中产阶级的精神图景
伍迪·艾伦借助了最富有高古传奇与现代梦幻华彩的巴黎午夜,告诉我们的便是这样的道理。毕竟他的电影世界里从来都是失意中产阶级的精神图景。
刚刚去世的日本漫画家谷口治郎在受卢浮宫官方邀请绘制的漫画《卢浮宫的守护者》里,也讲述了一个表面类似,精神内核却全然不同的故事:
《孤独的美食家》作者谷口治郎表现了一个与《午夜巴黎》表面类似,精神内核却全然不同的故事
日本漫画家独自参观卢浮宫,正当他感到身体不适时,卢浮宫的守护者——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出现在他面前,并引导着他神游于梦境与现实交界的卢浮迷宫。他遇到了柯罗、凡·高、丰塔内西、德富芦花与浅井忠。在二战时期文物都已经保护迁徙一空时,他见到了圣爱克苏佩里和雅克·若雅尔……最终,那位他日思夜想的最重要的人,终于与他在卢浮宫重逢……
自19世纪末以降,一代又一代最杰出的日本艺术家群趋巴黎,日本由之完成了自己的艺术现代化之路。而自更早的186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始,被抢购一空的以浮世绘为代表的日本工艺品与寄寓其中的美学精神就开始对现代欧洲艺术产生持续不断的巨大影响,谷口治郎不但奉献给了西方与日本艺术交流史一封动人的情书,更在作品中寄寓了一代日漫漫画师的天命。
为“第九艺术”正名:来自卢浮宫的邀约
1911年,电影理论的先驱者乔托·卡努杜发表了名为《第七艺术宣言》的著名论著,自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和舞蹈之后,电影奠定了自己“第七艺术”的地位,再加上文学,传统的艺术界限由此构筑。
那么,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能看懂的充斥着垃圾艺术、白痴故事的那些“穿鲜艳衣服的超级英雄与反派作战最终拯救世界,卡哇伊的小兔子、小老鼠蹦蹦跳跳,腐蚀我国青少年的糖衣炮弹”的漫画呢?怎么看,漫画这种低幼读物都与艺术丝毫搭不上边。
但是,世界艺术的最高圣殿——卢浮宫可不是这样想的。《知日》杂志《漫画,它是连卢浮宫都想收入囊中的第九艺术》一文中详述过卢浮宫的漫画计划:
同属BD Louvre计划的漫画作品,尼古拉·德魁西的《冲出冰河纪》
卢浮宫自2003年起便开始了一项名为“BD Louvre计划”(BD即欧洲漫画),译作中文便是“当卢浮宫遇见漫画”。这项计划的内容是邀请各国的漫画家到卢浮宫进行自由创作,被邀请的漫画家除了可在闭馆后自由走动,还被允许深入一些平常不被开放的展厅,只要作品与“卢浮宫”相关即可。
卢浮宫的这一动作不仅打破了自身的学院派印象,让漫画走入了艺术的殿堂,更催生了不少优秀且富有卢浮宫神秘色彩的漫画作品。迄今已经有10位欧洲BD画家与7位日本漫画大师参与其中,谷口治郎即是其中之一。
在史考特·麦克劳德的经典作品《理解漫画》首章《为漫画正名》中,他告诉了我们欧美学界对于漫画的定义和卢浮宫敢于打破僵化学院派的根本缘由——
本世纪最有创意的漫画从未被作为漫画来认识,很多投身漫画事业的人更喜欢被称作“插画家”、“商业画家”,漫画受到的轻视首先是由它自己导致的!漫画本质上是经过有意识排列的并置图画及其他图像,用来传达信息,并激发观看者的接受美学。
所以,在他的祖国日本和东邻中国几乎只是因为《孤独的美食家》和突然的去世才为小部分日剧爱好者所知的谷口治郎,在欧洲却声名显赫、获奖无数。 早在2011年他就被法国政府授予“艺术及文化骑士勋章”,他自述道,“我的作品在日本国内几乎卖不动,我们的雄心壮志也随着岁月而沉寂了下来,偶尔有人会给我们善意的评价,他们把我们的作品称为冷酷派”。
相比于日本的漫画传统(虽然这个传统实质上战后才开始在出现,并且其主要的师承并非是浮世绘,而是美国的连环画),少年的谷口一开始就对欧洲漫画更有兴趣。他曾自述道,“我对日本漫画或是其中的角色并不完全满意,而当我第一次在一家日本的外国书店里看到BD(bande dessinee,法国和比利时的漫画术语。bande dessinee往往是精装的,并且具备一种高度发达的解说性审美)的时候,我震撼于这样的艺术作品。”
标志着谷口治郎人文主义转向的作品:《少爷的时代》
作为一个每个工作日只能完成2到3页作品的漫画家,基本功非常扎实的谷口对于写实有着几乎病态的偏执,除了欧式的线条与风格,谷口还坚决拒绝任何在当时日本大行其道的燃、萌、美型等表现手法,如此自绝于人民不说,自1987年《少爷的时代》的开始,谷口的创作开始了“人文主义”转向,与有图画书般质感的欧洲漫画相同,在谷口治郎的漫画中,“速度或是时间的感觉也几乎不会呈现出来”。
然而,恰如谷口长期的搭档关川夏央也在《少爷的时代》后记中说道:“尽管被称赞对欧洲读者来说很有亲切感,但谷口老师的作品并不是为欧洲的读者而描绘的,而是为了日本读者所画。”与欧洲风格的外壳相反,谷口作品的内核却完全是另一番风貌。
史考特·麦克劳德对于漫画分镜手法的划分
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漫画也有自己独有的风格与语法。与电影的蒙太奇相似,漫画最重要的语法,是分镜——即格与格之间的过渡。漫画的主要分镜手法有六种:
时间—时间;动作—动作;对象—对象;场景—场景;视角—视角;无关联;主流美式漫画几乎所有的分镜都采取动作—动作的过渡方式,而手冢治虫的作品中,则大量存在对象—对象的过渡手法。
但日本漫画最突出的特点,则是西方极为少见的视角—视角过渡,这种欧美人很少使用的手法却几乎从一开始就成为了日本漫画不可缺少的部分。“这种分镜大部分被用来建立一种对环境的情绪或感觉,时间像是停止在这些无声,冥想式的组合之间了,比起作为不同时间之间的桥梁,在这里读者必须用分散的碎片组合成一个静止的时刻”,麦克劳德分析道,“传统西方艺术和文学不喜欢走弯路,我们是一种目的导向的文化,但在东方,有着丰富的迂回曲折的艺术传统”。
以手冢治虫为代表的MANGA与BD的显著区别
恰如脱胎于美国政治讽刺画的MANGA,从BD中汲取了养分的谷口治郎又反过来影响了整整一代欧洲漫画家,这值得玩味的戏剧性历程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是所有日本艺术的宿命。
徜徉于东西艺术之间的旅人与“日本主义”的天命
“基督教百年”期间,日本即以荷兰为窗口开始对艺术品的欧洲外销,据潘力教授统计,仅1652至1683年间,日本就向欧洲出口了190万件瓷器。饰有泥金样式的漆器更是热门商品,与CHINA和瓷器的关系相仿,JAPAN由此也成为了漆器的代名词。
1867年的巴黎万国博览会则是日本与西方艺术交流史的最重要节点,在法国驻日公使的游说下,江户幕府参加了1867年的巴黎万国博览会,包括浮世绘版画、和服、镏金漆器在内的1356箱展品在巴黎销售一空。辻惟雄指出,1873年的维也纳世博会造就了欧洲“日本趣味”(Japonaiserie,现代西方艺术史家又习惯称之为“日本主义”)的最高潮。
日本漆器
以至于日本艺术最彻底的俘虏,英国版画家惠斯勒甚至在他著名的《十点钟演讲》中由衷地赞叹道,“改写美术史的天才再也不会出现,美的历史已经完成——这便是巴特农神庙的希腊大理石雕刻,是富士山脚下的葛饰北斋以鸟类为饰的折扇”。
劳德雷克《巴黎花园里的简·阿丽芙尔》,彩色招贴画,1893。苏立文评价这幅画“借用日本美术中有力的线条设计和平涂彩色制作招贴画,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
在潘力看来,“印象派画家发现了被日本人自己视为废纸的浮世绘版画,以平涂的色彩、单纯的线条来瓦解学院主义的魅力,以真实的明暗、坚实的造型来改造日本传统绘画的平面装饰趣味”。毕沙罗在巴黎《歌麿与广重》浮世绘展上情不自禁地赞叹“歌川广重是伟大的印象派画家”,劳德雷克对日本如此痴迷,以至于苏立文说他“他对日本感情深厚,收藏扇子、玩偶和版画,并穿上日本武士的装束拍照,他甚至梦想驾驶帆船到日本”。
梵高模仿浮世绘的创作时期被美术史家划归到其艺术生涯的第三阶段,苏立文评价道,“日本绘画是让他以从线条为主的北方艺术家转变到以色彩为主的南方艺术家的催化剂,日本版画向他证明了,活泼的线条表达法语色彩构图表达法之间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矛盾是可以协调一致的”。
梵高的《星空》的漩涡图案明显模仿自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继印象派、后印象派和纳比派的影响以后,日本趣味更是影响到了欧洲艺术的方方面面。与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严格区分“大艺术”与“小艺术”的传统判然有别,在日本的美术观念里,“纯美术”就是“工艺美术”,设计与艺术没有分野。如果没有这种观念,改变了整个欧洲设计信条的威廉·莫里斯工艺美术运动是不可想象的。世纪之交欧洲美术史上的一切重大事件背后几乎都有日本艺术的影子。
而高阶秀尔在《日本近代美术史论》则提及日本自身的美术现代化进程:“西方正统的学院式理念在日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向着印象派的方向发展,这是日本文化近代以来令人困惑的戏剧性宿命。传统的学院主义绘画理念向片面的、感性的表面描绘转变的过程,几乎对应了日本的近代小说观念向身边札记式的私小说转变的过程”。
在明治政府推行脱亚入欧的国策中,强制成立的工部美术学校是其计划中的重要一环,画学教席一职,由巴比松画派的丰塔内西担任。虽然仅仅两年之后,丰塔内西就因病辞去教席职位,但他的学生继续了他的事业,其中最重要者,当属后来在留学法国期间顿悟日本美术装饰价值的浅井忠。浅井忠的学生安井曾太郎与梅原龙三郎,更是开创了日本美术史上的梅原·安井时代。
特别为日本美术史重视的印象派先导柯罗(书55)
如果说日本油画的发展是以高桥由一为起点,那么曾经留法十年,被称为“近代西画之父”,并对印象派极为推重的黑田清辉则奠定了以后的整体格局,被高阶秀尔称为“外光派写实主义画家”的黑田清辉奠定了欧洲艺术在日本的价值格局,所以印象主义先导、法国杰出的风景画家柯罗才会在日本美术史上享有与中国截然不同的崇高地位。
这是一种怎样神奇与光彩照人的巧合,两种文化异曲同工地彼此从对方那里发现了自己的需要,并殊途同归地以他山之石完成了自己的艺术现代化之路,并由此在自己本已璀璨夺目的艺术史上涂绘了崭新的高光。
日本美术史上具有承上启下意义的浅井忠(书45)
虽然谷口治郎谦虚地在《卢浮宫的守护者》里没有提及MANGA(日本漫画)这个领域,和MANGA史上一连串熠熠生辉的名字——毫无疑问,也包括他自己的,然而这部《卢浮宫的守护者》本身,其实便是巴黎与整个西方对于MANGA的若渴邀约。
从葛饰北斋、歌川广重、藤田嗣治、草间弥生到村上隆、奈美良智、会田诚, “日本趣味”一次又一次征服了西方。谷口治郎画笔下的人物本就象征着精彩纷呈的日本与西方艺术交流史中至高的荣光,这部作品不仅仅是谷口治郎奉献给西方与日本艺术交流史的动人情书,更承系着一代日本漫画家的天命,而他们的名字,其实在他拿起画笔的刹那,就已经铭刻在《卢浮宫的守护者》的字里行间中了。
参考文献:
1、 潘力,《和风艺志》
2、 苏立文,《东西方艺术的交汇》
3、 辻惟雄,《图说日本美术史》
4、 斯科特·麦克劳德,《理解漫画》
5、 保罗·格拉维特,《日本漫画六十年》
6、 知日,《漫画,它是连卢浮宫都想收入囊中的第九艺术》
7、 少年jump,谷口治郎访谈
8、 潘力,《日本主义与现代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