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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魏忠贤的忠诚、自信与昏愦

他只是被本能和虚荣所支配,像一个喝醉了的驭手,胡乱地驾驶着大明社会这驾马车,向灭顶的深渊奔去。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忠顺的奴仆而已。

《绣春刀2:修罗战场》的热映,让魏忠贤和东林党多被讨论。历史上的魏忠贤确如电影里所表现得那样有城府吗?

张宏杰:魏忠贤的忠诚、自信与昏愦

金士杰在《绣春刀·修罗战场》里饰演的魏忠贤

“三无”太监

魏忠贤起初并不像能在宫中飞黄腾达的人物。太监掌权,通常需要有三个条件,一是识文断字,二是富于心机,三是有强烈的野心。正统年间声名显赫的大太监王振,是最典型的代表。此人本来是一个儒士,在下层官场混迹九年也没有混出名堂,索性孤注一掷,自阉入宫,当了东宫太子讲读,取得了太子的信任。太子登极之后,他自然成了宫中的最高太监,从此用足心机,大权尽揽,占尽天下风光。正德年间的著名的大太监刘瑾,也是自幼读书识字,心机极深。

而魏忠贤这三条无一具备。魏忠贤二十二岁因为走投无路,自阉入宫,动机不过是为了吃一口饱饭。进宫之后,他成为在前三所倒净桶的最底层的太监,一连十几年都默默无闻。他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说到心机,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憨”。史载他在宫中待了十几年,得了一个“傻子”的外号。至于野心,他更是绝缘。由于能力平庸不思进取,在宫中混了十几年之后,他才脱离了底层太监行列,做了东宫一个才人的伙食管理员,一直到五十二岁,进宫整整三十年,头发开始花白了,他还是停留在这个伙食管理员的职务上。

然而,历史就是如此捉弄人。恰巧,他侍候的这位相貌平常的王才人,后来居然为万历皇帝的太子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是长子。魏忠贤因为侍候王才人,自然而然也兼管小皇孙的伙食。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万历皇帝崩逝,战战兢兢地做了多年太子的朱常洛终于登基,成了明光宗。明光宗登基才一个月,就因为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一转眼,昨天还在宫里淌着鼻涕四处乱跑的长子朱由校成了天子。

五十二岁的魏忠贤的命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在所有的身边人中,小皇帝对魏忠贤最为信任。这是因为魏忠贤身躯壮大,性格开朗爽快,有点没心没肺,对人没多少戒心,所以才获得了“傻子”这个外号。另外他身体灵活,是个运动型的人,“喜驰马,能右手执弓,左手控弦,射多奇中”。小皇孙刚刚懂事,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而他对小皇孙也有一种出于本性的狗一样的忠诚与依恋,两个人感情极深。直到这个孩子当了皇帝的天启五年五月,小皇帝在西苑荡舟取乐,不小心翻了船。魏太监一时心急,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竟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救皇帝,结果几乎搭上了性命,可见他对天启帝的感情之真挚。兼之皇帝奶妈客氏与魏忠贤关系极好,结成“对食”,因此,不识字的魏忠贤居然被任命为司礼监秉笔,职责是代替皇帝批答奏折。

这一地位意义深远。因为,与对木匠活的强烈兴趣相比,刚刚登基的天启帝对政治十分厌恶。他自幼除了几个宫女和太监,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人,更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在上朝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羞涩、笨拙,坐在那活像一个木偶。别人说什么,他根本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他急需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替他处理这些“麻烦”,好让他一心一意回后宫玩耍。

由社会最底层瞬时升到世界的制高点,魏忠贤一时有点头昏目眩。不过因为缺乏自知之明,他颇有自信。他一度踌躇满志,发誓要励精图治,辅助皇帝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可惜,对于一个总揽帝国全权的大政治家来说,魏忠贤农民、倒马桶者、伙食管理员的经历太过苍白。他缺乏起码的文化素养,又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和政治智慧。虽然胸怀大志,他治理的大明天下不可能不走向空前的混乱。

不懂硬要装懂,用错误来掩盖错误,这是魏忠贤执政时常见的现象。有一次,礼部官员李恒茂在一份奏折中用了“曹尔桢整兵山东”一句话,被魏忠贤抓住了把柄。由于不久前曹尔桢刚刚买通魏忠贤的关节当上了山西巡抚,说他“整兵山东”,无疑是错误了。魏忠贤抓住这个把柄,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精明,如果李恒茂立刻认错,再颂扬魏忠贤一番,肯定就安然无事了。谁知李恒茂自觉委屈,偏要上书辩解,说曹尔桢本为山东布政使,虽已升职,但未赴任,说他“整兵山东”符合惯例。这番不识趣的辩白让魏忠贤恼羞成怒,以“不恭”的罪名削了李氏的官籍。李氏好好的一个前程就因为这样一次莫名其妙的误会给毁了。

由于缺乏起码的从政经验,所以魏忠贤解决政务难题时,常常会别出心裁,让人哭笑不得。辽东战事吃紧,急需马匹,魏忠贤为此想了一个绝招:明朝资深大臣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不过,这些人每年要向皇帝进献好马一匹。魏忠贤于是一下子赐给几百名太监在宫中骑马的特权,而后就不断地降谕进马。在这幕喜剧中,魏氏表现出了小农式的狡黠,然而,这区区几百匹马于事无补,徒然让人笑话而已。

张宏杰:魏忠贤的忠诚、自信与昏愦

魏忠贤像

魏氏集团

东林党人对魏氏当然不以为然。不过他们之所以反对魏忠贤,根本原因还不在于魏忠贤的水平太低,而在于魏忠贤的身分。明朝祖制,太监不可干政。因此,在魏氏掌权之后,各种反对的奏疏就一上再上。天启四年六月,东林党人的代表,左副都御史杨涟上书历数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指责魏忠贤夺皇帝之权,恣意专擅;指责魏忠贤擅改成例,破坏法度;指责魏忠贤僭越,出行时俨然是天子的派头。这一上书实际上成了东林群臣对魏忠贤发起总攻的动员号令。六七八月,弹劾魏氏的奏折蜂拥而至,竟多达七十余章。从大学士、尚书,到普通的京官,都加入了这一行列。一时间,紫禁城上空乌云密布。

不过和历代皇帝一样,天启帝对这些朝臣们绝无好感,而对魏忠贤的忠诚,他从不怀疑,这个在自己身边侍候了几十年的老仆像狗一样驯服听话,主仆二人情深谊厚,这种情谊是几十年共同生活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绝难打破。他坚定地站在魏忠贤一边,同意魏忠贤把杨涟的奏折留中不发,也就是不予答复。在以后的日子里,皇帝对魏忠贤的信任从未动摇,他与魏氏风雨同舟,义无反顾地做了魏忠贤的坚强靠山。

皇帝的态度让朝廷的政治天平发生了不知不觉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魏忠贤的地位不可动摇,因此,许多政治嗅觉敏锐的人立刻转变风向,果断地向魏忠贤投靠。天启四年春,内阁大学士魏广微第一个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势力已成,急忙以同乡兼同姓的身分交结魏忠贤。天启四年八月,巡按御史崔呈秀由于贪污受贿,被革职查问,投奔魏宅,要求做魏忠贤的养子。崔呈秀很快复职,以后又迅速上左都御史、少傅兼太子太傅,成为朝廷重臣。

很短的时间内,一批大臣就聚拢在魏忠贤身边,而且形成了滚雪球效应,越聚越多。出身农民的魏忠贤在组织自己的集团时,本能地想到了模拟血亲关系,所以他大认干儿义孙,这样他才能对这些人放心使用。史载所谓“十孩儿”、“四十孙”中大部分都是三榜进士,朝中中级以上官僚。做了魏忠贤的儿子或孙子,对他们来说,就等于给自己的前程加了一个保险。而做事大刀阔斧的魏忠贤气魄宏大,来者不拒,只要投奔他,他就立刻给予回报。对他的“儿孙”们,也真的尽心尽力地照顾栽培,许多人都获得了火箭式的提升,很快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事实证明大义凛然的东林党人其实不堪一击。魏忠贤在他的谋士指使下,寻找各种借口,组织人对东林党人进行弹劾,然后再以皇帝名义加以罢免。东林党人好面子,有的时候,不用魏氏罢免,遭到弹劾的大臣自己就提出了辞职。这样,数月之间,东林党人就已被清洗殆尽。

魏氏执政之后,人们很快发现他有个近乎病态的爱好:爱讲排场,爱听恭维,无论怎么过分的吹捧他都能欣然接受。

凡是魏忠贤所做的事,不管大小,一律是英明睿智,无人能比。由于魏忠贤实在没做过什么大事,人们只好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过。魏忠贤主持重修了皇极殿,这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在朝臣那里变成了经天纬地的大事:“(魏氏)心忠捧日,志切补天。焦劳靡闲于晨宵,率作几忘乎舄履。故能承累朝之堂构,成不日之经营,一人有攸跻之安,万邦仰垂堂之象。”简直如同再造国家的大功一样了。既然如此大功,当然要加官进爵,于是魏忠贤被晋为上公。这是明代外姓大臣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

天启五年开始,朝臣们对魏忠贤的赞颂越来越多,很快变得铺天盖地。朝廷也因为魏氏的一桩桩大功不断加以封赏。从伯而侯而公而上公,他很快达到了最高爵位。同时,在魏家亲戚中,一人封伯后又封公,一人荫为正一品大员,一人从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计其数。赤贫的佃户魏家如今笏满床,转眼成为天下最显赫的家族。魏忠贤先被称为千岁,后被称为九千岁,再后来居然被称为“九千九百岁爷爷”,离万岁之有一步之遥了。

如此狂封滥赏,并不是完全出于贪欲,最主要的心理动机,还是魏氏心中那深深的自卑。在意识最深处,魏忠贤一刻也不能忘了自己出身至卑至贱,每天都在怀疑自己的能力,坐在这至高的权位上,他其实无时不在忐忑。别人的恭维一次次地灌溉了他干涸以久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帮他稳定住了心理平衡,让他确信自己果然不凡。他渐渐地上瘾了,对别人的恭维越来越饥渴。如果没有这些恭维,他无法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这种上瘾和毒瘾是那样的相似,只有剂量越来越大,才能满足他不断增长的要求。当然,魏忠贤不是彻底的白痴,所以他的内心经常在两极之间摇摆。有一次,他的心腹不小心说了一句“外官诌哄老爷”,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长吁短叹,切齿曰:‘原来天下人都是诌哄虚誉我。’”并且因此数日称疾不起。仆人一句不小心的话竟然就打破了无数次赞颂支撑的心理平衡。由此可见魏忠贤的内心其实是何等的脆弱。

张宏杰:魏忠贤的忠诚、自信与昏愦

影视剧里的魏忠贤

老仆本色

为了拯救自己,魏忠贤采取了两种策略。一种是继续大剂量服用恭维。一种是全力镇压反对者,草木皆兵。

由于意识到了自己统治的不合法性,意识到了社会上的巨大反对力量,所以他把特务组织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一方面,是为了在全社会制造一种普遍的恐怖气氛,让所有的人都不敢乱说乱动。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用无孔不入的侦察手段深挖潜在的政敌,防患于未然。天启六年,一位苏州官员因事进京,将入都途中及京城内外的见闻写成《北行日谱》一卷,生动地反映出当时社会惶悚恐怖的情状。他入京途中和在客店内都遭到了特务突如其来的检查,行李被翻了好几遍。进京后,他连续走了几家朋友,求住一宿,没有一个人敢答应他。其中一人见他上门竟失声道:“此乾坤何等时,兄奈何自投此地?”可见当时恐怖气氛之深入人心。

在全社会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乱说乱动的同时,一个声音越来越响,那就是对魏忠贤的颂扬。这种颂扬变得越来越离谱了。在魏忠贤授意下写成的谕旨中,充满了对他本人的褒奖颂扬:他称赞自己“一腔忠诚,万全筹画。恩威造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倾。”他还说自己是“独持正义,匡挽颓风,功在世道,甚非渺小。”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到后来,这场崇拜运动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全国各地纷纷为魏忠贤造起了生祠。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人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各省为了讨好魏氏,造成的生祠壮观远过什么岳庙关庙。河南省城开封为了建造生祠,强拆民房两千多间,建成后前后九重,乃天子之数。延绥的“祝恩”祠,完全是皇帝专用的黄琉璃瓦为顶。祠内的魏忠贤像都是沉香木雕成,门口贴着这样的对联: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多福多寿,同日月以长明。建成之后,各地总督巡抚还要到祠中五拜三叩,口呼九千岁。没有哪一个活着的皇帝受到过这样的尊宠。

不过,再多的颂扬也改变不了魏忠贤目光短浅的现实。他对自己的身分地位一直没有明确的认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是建立在冰山之上,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他实际上什么也不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冰山融化之后,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他只是被本能和虚荣所支配,像一个喝醉了的驭手,胡乱地驾驶着大明社会这驾马车,向灭顶的深渊奔去。

但是,他的集团内不乏聪明之辈,他们意识到了魏氏权力基础的致命缺陷:皇帝总有一天会死的,何况明代皇帝大多短命。一旦皇帝去世,魏氏王朝很可能土崩瓦解。因此,他们暗中向魏忠贤献策,趁现在魏氏势力全盛之时,干脆代君自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魏氏集团利益长远。

然而,听到这样的建议,魏忠贤立刻拒绝。他严厉警告谋士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他在谕旨里夸自己“一腔忠诚”,“赤心为国”,这都是实况。像他这样的“伟人”、“忠臣”,怎么会做出这样不耻于人类的背逆之事?

事实证明,魏忠贤确实是皇帝的“忠臣”,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异心。

就像当初魏忠贤获得权力的轻而易举一样,命运停止在他身上的试验也是那样突如其来。谁也没想到,天启七年,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帝突然得了重病。这年五月,他开始腰疼,发烧,以后又浑身浮肿,已经呈现出大限将至的迹象。从症状上判断,他得的大概是急性肾炎。

魏忠贤显出了老仆本色。六十岁的他住进了离皇帝寝宫很近的懋勤殿,日夜侍候皇帝起居。为了救皇帝的命,他想出了无数办法。他请来巫师,给皇帝驱邪,他在宫中发放金寿字大红贴裹,要用一片金色红色的喜庆气氛驱赶病魔。因为皇帝的病情日渐加重,他多次暗自垂泪。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三个月后,天启帝去世。由于无子,由弟弟朱由检继承帝位。

魏忠贤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悲痛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悄悄聚集在自己的头顶。新皇帝崇祯与天启帝完全不同,此人对于魏氏集团的胡作非为,痛恨到了极点。一开始,他慑于魏氏的巨大权势,暂时没有任何动作。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庞然大物其实是个纸老虎,即位两个月之后,他示意臣下弹劾魏忠贤,长期以来聚集的反魏能量一泄而出,弹劾魏氏的奏折铺天盖地。天启七年十一月初一,崇祯帝发布文告,宣告魏氏乃大恶之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

一声令下,前朝老仆魏忠贤听话地卷起铺盖,到凤阳祖陵去守陵了。然而,皇帝的“姑置凤阳”只不过是句客气话,算是给先帝留个面子,他怎么会真的养虎遗患。十一月初六日,得知皇帝要取他性命后,魏忠贤老老实实地在南行路上上吊而死。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忠顺的奴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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