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可以说是近几年来最受关注的游戏衍生作品,而在这方面,它无疑是优秀并且成功的,其为《赛博朋克2077》带来的新一轮巨大热度便有效地说明了这一点。同时,它虽然与游戏共享一个世界观,但对于非游戏玩家也没有任何观看门槛,这也为其大众接受度提供了保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赛博朋克几乎已经成为科幻作品中最常见的元素,而近几年,相关影视作品越来越少。《边缘行者》以及CDPR的整个赛博朋克系列游戏的热度可以说是重新点燃了这一主题。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剧照
因此,我们很难不将《边缘行者》与其他赛博朋克动画作品进行比较——尽管对日本动漫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制作团队扳机社的风格与这一类型并没有太大关系。虽然从美术、剧情方面来看,《边缘行者》都谈不上令人失望,但若是将其视作一部赛博朋克科幻作品,便有些差强人意。
赛博朋克与纯爱故事
赛博朋克的世界观架构本身就便于突出社会矛盾从而以此为线索进行故事展开,过往优秀的赛博朋克作品往往也是遵循此路径来创作的。《边缘行者》的前两集也对夜之城的残酷环境进行了详尽甚至稍显过于露骨的刻画:执掌大权的公司、困窘谋生的底层、赤裸裸的阶级秩序,以及完全缺位的政府与法律。开篇便用日常的学校生活来展现了主角大卫的社会处境,支付不起上课所需的设备而只能求助于黑市、被富二代同学霸凌,随后便是母亲遭遇车祸,而急救人员因为没有保险拒绝援救,房子也因为晚交了一天的房租直接上锁。所有这些矛盾和压迫就在二十分钟里无比密集地相继出现,推动着大卫装上军用义体,走上“赛博朋克”的道路。
在这部剧集里,大卫和他的同伴直接就被称为“赛博朋克”,事实上就是类似于赏金猎人的街头组织。这样的名称是从未在任何作品中出现过的,游戏里也没有这样的说法。或许这样的设计是想更强地将故事与赛博朋克绑定,也可能只是想用“朋克”这一概念来体现主角团对主流社会秩序的反抗。
尴尬的是,剧集前期如此努力强调的矛盾在后期的人物成长与剧情转折中似乎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母亲和同伴曼恩的死、露西的感情对主角大卫产生的影响则更加显著。当然,母亲和曼恩的死本身便是社会矛盾或者说公司无情压榨的结果,但大卫与露西的纯爱故事在夜之城实在略显格格不入——它显然更适合发生在樱花以秒速五厘米落下的日本街道上,而不是充斥着霓虹灯牌的雨夜里。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剧照
大卫和露西在超梦中登上月球的浪漫场景让许多观众津津乐道。相对于夜之城的阴沉混乱,宏大的宇宙是苦难日常中的梦幻,但对这种梦幻的放大似乎已经盖过了苦难对于大卫的影响,更让剧集开端时描绘的矛盾冲突显得虚浮。在这样一个纯爱故事的背景布前,露西说出的那句“在夜之城里,让你闻名世界的不会是当下风光的赛博朋克人生,而是你战死的惨烈瞬间”也失去了应有的沉重感,反而更像是为这段感情增添了一个唯美的悲剧注脚。
而除了曼恩之外的“赛博朋克”成员,也都仅有一个脸谱化的符号形象,主要作用就是跟随大卫一步步战斗、升级义体、逐步接近荒坂塔的核心。去掉其中的科幻元素,这与《少年JUMP》中最常见的升级打怪式热血漫画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赛博朋克世界的标志性特点之一便是极端的原子化,个人主义被奉为圭臬,人与人之间缺乏联结与关怀。这样的环境里,主角团的热血与团结便显得不合时宜。即便那句“在夜之城,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反复出现,说出这句话的琪微也背叛伙伴直接导致大卫以身涉险营救露西,但她在临死前与团队的和解还是不免具有强行意味。
当然,主角大卫确实也只是一个少年,或许从他的视角出发,世界就是那么简单。但在同样以少年视角出发的经典赛博朋克作品《阿基拉》中,少年情感的表达不仅没有影响到对社会矛盾的陈述,反而是体现矛盾的重要出口:当政府、阶级、超越常人的能力层层重压集中到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身上,他难免陷入到强烈的精神危机之中,这种精神危机便是赛博朋克背景之下,技术与资本合谋对人类的异化的具象呈现。大量日式科幻动画都倾向于将少年设定为主角,当少年常会产生的青春期迷茫情被放置在社会矛盾的背景中,总能令人更直观地感受到结构性无助的存在。
但《边缘行者》中的大卫似乎从未有过这类精神危机,或者说,他一直在用自己对“我是特别的”这一点的坚信来掩饰精神危机。在不断安装义体的过程中,大卫似乎从未产生过任何迷茫或自我怀疑的精神危机,人与人工智能边界的逐步模糊本是赛博朋克世界的重要母题之一,但在亲眼见到曼恩在义体的影响下变成赛博精神病之后,大卫仍毫不犹豫地给自己装上大量军用义体,并用“我是特别的”来回应所有人的提醒与劝阻。
大卫的“特别”之处,即超乎常人的义体适应能力是剧集中没有任何详细说明的直接设定,与他很聪明、很有能力(第一集中母亲所说)一样是天赋属性,这样直白的主角光环与赛博朋克的反英雄叙事无疑是违和的。即便当露西指出大卫“一直在为别人的梦想而活”之后(为了他人而活同样是老套的主流个人英雄主义),大卫也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一点,看不出什么明确的反思。在剧集最后,他也的确实现母亲的梦想“站上了荒坂塔顶端”,为露西牺牲了自己,他所做的与其说是为了别人,不如说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至于对大企业和资本家的仇恨,在故事的最后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
作为社会底层,大卫有太多的动机去尝试改变自己的阶级属性——无论这种改变是在结构内部实现阶级跃迁,还是直接去冲撞结构打破阶级壁垒。可是当我们旁观完大卫整个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再回过头来,会发现他所做的一切对于“从根本上改变自身处境”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效用。赛博朋克的身份看似游离于秩序之外,实际上却还是在为企业或是企业的间谍打工。诚然,大卫所处的环境本身也没有给他太多改变处境的努力空间,但整部动画中,我们也没有看到大卫对这件事有过任何反思或怀疑。他牢记母亲在死前的话,“总有一天你会站上荒坂塔的顶端”,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顶端,荒坂塔的征服者、破坏者还是建设者?我们无法看到大卫有任何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痕迹。
“赛博精神病”的病因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剧照
从游戏到动画,赛博精神病都是这个世界观里的重要存在,根据游戏设定,“赛博精神病是由植入体内的硬件和包括软件在内的各种行为模块引发的所有与焦虑相关的精神和人格障碍的统称”,无法被治愈。人的精神状态与身体改造直接相关,义体在带来能力的同时也会带来压力,最终令人陷入疯狂的杀戮。尽管如此,生活在地下的街头成员没有选择,他们不得不不断增加自己的义体来变得更强,同时使用免疫药物来延迟赛博精神病的到来,否则就无法活下去。
作品中没有就赛博精神病的成因作出具体的解释,但在游戏中,除了穿戴义体,还暗示了另一个可能的成因是“去人类化”:无法与社会产生强烈的联结感从而导致极度的自我疏离与孤立。当我们想象赛博格时,这总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问题——如果人类与机器的界限日渐模糊,那么人类为什么可以作为“人类”而存在?人类要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如何认识自己?
相比剧集,游戏对这一点也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重要角色强尼·银手的出场便是以一个芯片的形式,阴差阳错被主角V接入,导致两人的意识共同存在于一个身体里。将意识上传写入芯片是荒坂公司曾经推出的一种服务,名义上是在赛博空间实现永生,实际上却是借此收集个人信息。银手的恋人坎宁安是这项技术的发明者,她被逼迫交出算法后灭口,银手为了救她闯入荒坂塔,却成为了意识上传的试验品,同时也在夜之城留下了一段传奇。当身体成为一个纯粹的躯壳,可以通过芯片接入的方式切换“人格”,那么什么算是“永生”?这是否会导致上层阶级对底层身体的榨取?
《攻壳机动队》剧照
或许是因为篇幅的限制、保障剧情的紧凑程度,剧集中没有太多提及意识上传,于是与赛博格紧密关联的内容只剩下义体化和赛博精神病。但正如前文所说,主角大卫拥有“超强的义体适应能力”这一设定某种程度上已经限制了议题的展开,观众也只能跟随大卫的视角从旁观角度去了解赛博精神病的存在。最后一集大卫装上“义体金刚”之后终于精神崩溃,但比起他的一步步挣扎,让人印象更加深刻的仍然是他强行支撑着自己也要营救露西的深情。
另一个有着超强义体适应能力的角色是亚当重锤。在游戏中,他能够穿戴大量军用义体而不被赛博精神病侵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作为荒坂公司的看门狗,生活优渥而没有心理负担。亚当重锤的存在仿佛就是在表达“只有尽可能地放弃反思、接受弱肉强食的现状才能在夜之城活得更好”,他与V和大卫这样的人物形成了彻底的对照。但在剧集中,这一角色在最后一集出现,没有任何背景交代, 仅仅是一个战斗工具,如果是没有了解过游戏的观众,很难不感到一头雾水。
在技术垄断、网络霸权、阶级矛盾、人工智能、义体改造等多个话题上,《边缘行者》都有所涉及却又浅尝辄止。乍一看,它的确集齐了赛博朋克所需的所有元素,却没有作出任何有价值的探讨。我们从来不要求科幻作品回答问题,但《边缘行者》连提出问题都没有做到,它只是用现有的问题搭出了一个框架,再往里填充一个最容易引发共情也最不需要反思的热血纯爱故事。“赛博朋克”这一本应最为核心的概念,却成了一个华丽而空洞的布景板。
科技越发达,科幻越保守?
科幻虽然是一种类型文学,但对未来科技的想象也必然伴随着其对社会制度与个人生活的影响,因此,科幻作品中的政治讨论也至关重要。赛博朋克本身就暗含对资本主义秩序的批判,赛博朋克(Cyberpunk)这个词汇中的“Cyber”就含有“Cybernetics”(控制论)的意思,其原意为“管理人的艺术”,现在则指研究生命体、机器和组织内部或相互之间的控制欲通信的科学。它能在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取代太空歌剧成为最流行的科幻子类型,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契合了当时的社会环境。
《阿基拉》剧照
最初为赛博朋克奠定基调的是吉布森的小说《神经漫游者》,在这个世界里,未来科技的高度发达并没能使所有人类都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反而是进一步强化了资本垄断和阶级鸿沟,个体身处于这个电子化的全景敞式监狱中,需要同时面对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和机器智能带来的存在主义危机,只能寻求“朋克”式的微观反抗,并且这种反抗注定是悲剧。早期赛博朋克风格的影视作品《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都强调了这一点,同时也创造了独特的美学来呈现那种状态下底层普通人生活的残酷与无序。其后的《阿基拉》、《铳梦》等经典作品,也沿着这一路径进行了提问与探讨。
《边缘行者》在画风和美学上的确是赛博朋克的,但也只有画风和美学而已。这种情形不止出现在这一部作品中,随着影响力的扩大,赛博朋克留给大众的印象也逐渐被简化成拥挤狭窄的街道、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等视觉符号。
现如今,我们的科技越来越发达,科幻作品却愈发保守、浅层,政治性与哲学思辨几近缺失,“反抗压迫”也被简化为个人英雄主义叙事。《新攻壳机动队》对比原作显得狗尾续貂;《银翼杀手2049》作为续作虽不至于令人失望,但也没能对原作探讨的问题作出新一部的突破;曾被视为神剧的《黑镜》到了后两季口碑断崖式下跌;短篇动画合集《爱,死亡和机器人》一度令人惊艳,现在的单集质量也都良莠不齐。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离赛博朋克越来越近。互联网与人工智能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科技与资本带来的异化渗透得日益深入,在城市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都看不清未来。当赛博朋克从虚拟文本走入现实,科幻作品能进行的想象也就愈发有限。
《银翼杀手》剧照
但越是在这样的时候,真正具有赛博朋克内核的作品也就更加必要,正如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兴起,也正是资本垄断逐渐加剧、消费主义开始盛行的时代。科幻可以提供一种更加极端的背景想象,为尚未真正进入赛博朋克世界的我们带来反思与警示。被消解后的赛博朋克或许可以是优秀的文化工业产品和消费商品,但它们已经背离了赛博朋克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