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新华社北京电: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我国水利和电力战线的杰出领导人,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七届、八届、九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钱正英同志,因病于2022年10月22日21时5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9岁。
钱正英。来源:纪录片《谷牧》剧照 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1974年黄辛白、钱正英(前排左)全家福。 图片自网络
钱正英,1923年7月4日出生于上海。1939年入上海大同大学土木工程系学习,积极参加学生运动。1941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1942年从上海大同大学肄业并前往淮北解放区,先后担任淮北区党委机关文化教员,淮北泗五灵凤县中学浍南分校教员、训导员、教导员、党支部书记等职务;1944 年担任淮北行署建设处水利科科长,自此投身水利事业。
作为水利水电专家,钱正英参与了黄河、长江、淮河、海河等江河流域的整治规划,协助周恩来总理成功完成了三门峡大坝的两次改建。作为新中国一位功勋卓越的部长,举世闻名的三峡工程就是在钱正英的主持下论证的。
作为一名勤勤恳恳的科技专家,一位高风亮节的领导干部,钱正英晚年也对我国的水利建设进行过反思。
1999年11月,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第三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会议选举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正英为第三届理事会会长。由钱正英担任这一社团组织的领军人物,可以说众望所归。在她的领导下,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钱正英在担任会长期间,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都成立了老科协组织,18个产业部门都有分会,全国 2000多个县(市)中,有50%的县(市)建立了老科协组织。耄耋之年的钱正英,经过调研,给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提出了“三十六字”工作原则:“围绕中心,针对需求,发挥优势,体现特色,量力而为,认真组织,讲究方式,逐步前进,务求实效。”
“做了两届会长后,随着年龄增长,体力和精力越来越跟不上工作需要,钱会长果断退了下来。钱老在耄耋之年,为老科协事业交了一份最优秀的答卷。可以说,老科协是她卸任后最钟情的事业。”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陈家忠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从2000年至2015年,他一直在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的机关刊物《今日科苑》工作,历任记者、编辑,副主编、主编。“我是在钱老麾下工作了15年的老下属。23日晚间,老同事给我发来钱老过世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悲痛……她已经99岁了,近些年来一直在家中静养,走得很安详。”以下为陈家忠口述。
1951年黄辛白、钱正英合影于安徽涂山。
老科协是她卸任后最钟情的事业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前前后后见过钱老15次,历历在目。我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拜访就是做采访,她的家在北京市西城区一处只有北房和东房的二合院里,院落毫不起眼。她和家人从1958年到现在,一直住在那。在装饰得文雅又简约的书房里,一幅书写着林则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对联赫然夺目。这是钱老特意请好友、著名文物学家王世襄书写的。
我去年还见过钱老。她这个人对于过往的工作成绩向来不愿多谈,让我们不要总是关注她,多去写写那些默默无闻的老科技工作者。真是谈到过往,她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水利工程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是关系到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事情,一定要容百家之言,广泛听取不同的意见,特别是反面的意见。要慎重决策,尽量避免失误。一定要有无私无畏的精神。我觉得这正是她作为科学工作者,一生勤谨,高风亮节的写照。
在钱老担任会长期间,对自己的事情谈得很少,却时刻记挂着广大老科学技术工作者们。她曾专门做过调研,咱们国家离退休专业科技人员有六百多万,占我们在职科技人员总数的15%左右,其中拥有高级职称的占比更大。当初,我就问她,您怎么看待发挥这些老科技工作者的余热呢?老人家告诉我,首先我们要先做好调研,之后上报中央,中央领导非常重视。
最让我感动的是,2008年3月3日,钱老的先生黄辛白(1921-2008)因病辞世不久,黄老是咱们国家著名的教育家,曾任教育部副部长。当时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秘书长赵之惠,副秘书长田光华陪同几位副会长去她家慰问,尽管钱老正处在丧失亲人的悲痛之中,依旧惦记着协会的工作。她当时还在关心,关于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的部分企业离退休专业技术人员的调查报告,也对2008年的南方冰冻灾害中,电网大面积受损问题十分关注。她对协会就以上问题开展调研,并向国家就受损电网复建问题提出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在钱老担任会长期间,中国老科协团结组织广大离退休科技工作者,在调查研究、建言献策、科技咨询、科技服务和建设老科技工作者之家等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比如,《关于加强森林培育振兴东北老森工基地的建议》《关于加强煤炭矿井水防治及充分利用矿井水的建议》《农村沼气服务体系建设情况》等,都得到了党中央、国务院领导的批示和有关部门的吸纳运用。
2009年年底,在老科技工作者协会纪念成立20周年大会上,钱老动情地说,“20年来,中国老科协在中国科协的领导和支持下,组织体系日益发展和不断健全,联系着近百万老科协会员和600多万老科技工作者。”她在会上指出,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要团结、组织广大老科技工作者,进一步加强调查研究,做好建言献策工作,为各级领导的科学决策、民主决策服务,并不断提高老科协推动科学发展,促进社会和谐服务的能力和水平。
结缘水利事业,“跃跃女儿志,浩浩祖国怀”
提起钱老,就不能不提她与之结缘一辈子的水利事业。她是解放前就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了。1943年,在她抵达苏北解放区的第二年,淮河发起了大水。1944年春天,当地人民政府决定实施以工代赈,组织群众投入到这项工作。在新四军的武装保护下,人民群众干劲倍增地修复滩堤。那时候钱正英担任淮北行政公署建设处水利科科长,负责修复那段堤防。
白天里,钱正英和战友们在堤上公开办公,晚上和军队一起打游击,在附近的各村流动住宿,时时刻刻地防备着敌人的偷袭。后来,钱正英带领水利技术人员克服很多困难,完成了淮堤的修复工作,标志着敌后解放区进入发展生产的阶段。彼时,年轻的钱正英写下了一首充满豪情壮志的诗,“夕阳映远山,大堤临长淮。足下黄水去,天边白云来。跃跃女儿志,浩浩祖国怀。笑指对岸敌,中华屹然在。”这首充沛着爱国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豪情壮志的诗篇,今天读来你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一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士写的。
一辈子同水利打交道,钱老本人也是游泳健将。据我所知,钱老七八十岁的时候,依然每周坚持游泳至少3次,一次1000米,不歇一口气游完就走。20世纪90年代初,她作为全国政协副主席在视察长江时,提出下江游泳。陪同她视察的一些领导考虑到她已是70高龄的老人了,便对她说:“水温只有十几摄氏度,还是不下水为好。”
钱老听罢摆摆手,“第一,我不是逞能,我游不了就会上来,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第二,9月份的长江水绝对不可能只有十几摄氏度,至少在24摄氏度左右。”结果,她换好泳衣就跳下去了,工作人员眼见她在江里一会仰泳,一会儿蛙泳,动作娴熟,不由得称赞道:“这哪像上了岁数的老人呀!”人们拿出水温表测量了当时的长江水温,果然是24.5摄氏度!
钱老游泳的习惯一直坚持到近些年,每逢有老领导、老同事看望她时,她总是自豪地说:“我游过地中海、大西洋、红海。”
《今日科苑》杂志封面 图中钱正英(右)身旁者为国家人事部原常务副部长,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常务副会长程连昌。 受访者供图
学者风范,“我还不想写历史,我仍在创造历史”
印象里,钱老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者,说话也非常风趣幽默,而且一说话就带出笑容。走到哪,她都没有官架子,而是一派学者风范。上海是她的故乡,可能在京工作生活多年,反正跟我们见面都是讲纯正的普通话,而且她的声音非常清脆、洪亮。
我曾听说,钱老刚卸任水利部部长时,她的一位在北京大学当教授的朋友,劝她把过去的工作经历写出来。钱老婉言谢绝,还随口说了一句英文:“I am not writing history,I am still making history。”(我还不想写历史,我仍在创造历史。)
说起来,在钱老的人生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当女副部长的传奇经历。1950 年 3 月,年仅27岁的钱正英被破格提拔为华东军政委员会水利部副部长,成为新中国最年轻的女部长。据说在讨论这一任命时,曾有不少争论:“黄毛丫头岂能担任副部长这么重要的领导工作?”从此“丫头部长”之称不胫而走,以至于后来,前国家主席李先念接见钱正英时,还开玩笑地说:“啊?你就是那个黄毛丫头!”
钱老先后担任中央人民政府水利部副部长、水利电力部副部长,水利电力部、水利部部长等职务。她参与了无数的水电工程建设工作,领导并解决了多项施工中的重大技术难题。
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中央委员。钱老曾自嘲是“半吊子的政协副主席”,“我当全国政协副主席有三分之二时间是‘自留地’,都去搞水利,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当政协副主席。”
1979 年,时任水利电力部部长的钱正英,陪同邓小平会见美国前副总统蒙代尔。
邓小平向蒙代尔夫妇介绍她说:“她是中国最老的部长。”邓小平的意思是说,她在中国的部长之中是在任时间最长的。当时翻译把最老说成是年纪最大的。看着钱正英刚刚50岁出头,蒙代尔夫妇却有些不解,忙请翻译解释,这才解开疑云。
《中国老年》杂志刊文,《百岁钱正英——水的恋歌荡气回肠》,作者陈家忠。 受访者供图
沉浸在水的世界里,“此情绵绵无绝期”
钱老一辈子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新中国初期参与治理淮河,到后来参与黄河、长江、淮河、珠江、海河等江河流域的整治规划,负责水利水电重大工程的决策性研究。她用一个多甲子的时光,沉浸在水的世界里。曾经有记者问她:“回顾以前的工作,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老人家回答得非常恳切,“我现在脑子里想的就是当年主持的水利工作有什么失误,有什么工作没有做好,或者有片面的地方。我竭力在有生之年把我当年的失误或做得不够的地方补足。”
从水利部部长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钱老一年中仍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要到祖国各地的江河湖海走走,为一些重大的水利水电工程“支招”。1999年,为了完成向国务院提交的《中国可持续发展水资源战略研究综合报告》,她率领中国工程院的专家组,走到塔里木河下游的终点台特马湖,沿途那些十分耐旱的胡杨林,已一片片地枯萎死去,天然绿洲竟然化为沙漠……
“西大海子水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塔里木河下游又是何时断流的?”钱老当时就询问随行的新疆同志。原来,水库建成之日,就是塔里木河下游断流之时。她后来说这件事给自己的触动非常大,“咱们这些搞水利的,干了一件好事儿,却产生了坏的效果。搞水利工作要以此为戒啊!后来我在国务院也讲了,这不是现任水利部长的责任,是我当年当部长时的责任。最后国务院批准了塔里木河综合治理的规划,又把水库的闸门打开,把水调下去。灌区的人工绿洲用一半,下游的天然绿洲用一半,这就叫人类经济系统与生态系统分享水资源。我在2003 年再一次来到塔里木河下游,看到那些死掉的树上,又长出了绿叶……”
草木有荣枯,人事有代谢。我记得在钱老的先生过世一周年之际,她曾在《文汇报》上署名撰文《此情绵绵无绝期》。起首一句就读来令人动容,“他离开我们一年了,但在我们家里,他仍无处不在……”这篇文章披露,她和夫君黄辛白相识于地下党时,相知在战争年代,共甘苦相托终生。
钱老在文中回忆道:“1950年春,我被调到新成立的华东军政委员会水利部工作,重回上海。不久,黄也从安徽省团委调到上海,任华东团委统战部长。1951年秋,在治淮第一期工程安度汛期后,经组织批准,我们在上海结婚。从 1943 年确定恋爱关系到 1951年结婚,整整经历了8年。在那个年代,我们的结婚仪式是非常简单的。我从蚌埠坐火车在9月7日早晨到上海,黄带我去看他在华东团委的宿舍,也就是我们的‘新房’。那是一间朝南明亮的房间,床上一条蓝色绸面的棉被,是他的母亲亲手缝制送来的。我们上街去购买一些结婚用品,买了两把牙刷和两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晚上由我大姐在她家里请我们俩和我们的老朋友李叔明夫妇一起吃饭,然后就去华东团委,参加为我们组织的一个小型茶话会,分发了糖果,仪式就告结束。”
1954年9月初,钱老作为第一届人代会代表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人代会。她们夫妇第二个孩子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当时邓大姐(邓颖超)得知钱正英生了一个孩子,特别高兴,认为在一届人代会上诞生一个孩子,很有纪念意义,便托人捎来话,建议给婴儿取名为“宪生”,用此来纪念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诞生。
钱老自然也欣喜万分,但她最终没有接受邓大姐的建议。她后来不无愧疚地回忆说:“原因是之前我跟老伴说好了,孩子跟他的姓,中间的字按他们家的排行,最后一个字要跟着我。我做的是水利工作,孩子的名字里要有三点水。所以,这第二个孩子就叫了‘惟洪’。如此一来,我只有辜负邓大姐的一番美意了。”
钱老和夫君一生育有一男两女,三个孩子的名字都和水有关,分别是“汇”“洪”“清”,寄托着她对水利事业的至真、至纯、至爱的热爱,也记录了自己几十年治水之路的筚路蓝缕。我采访钱老时,她谈起丈夫黄辛白,总是带着骄傲的口吻。而提起孩子,钱老却难免心怀内疚,“他们小时候我工作忙,对他们的照顾太少。我的三个儿女学习没赶上好时候,几乎都是自学成才的。无论工作还是婚姻,也全是自己拿主意,没借上父母什么光。”
在《此情绵绵无绝期》一文中,钱老还写道:“我们家的一大特点是,几十年来从未争吵过。不论是夫妇间、父母与子女间,还是子女间,都没有争吵过。经常讨论问题,但从来不伤感情。有时我会想,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自己——我也相信我们全家——都会依旧选择我们今生的家庭。我们家庭的感情基础是夫妇间的感情,而我们夫妇间的感情基础是长达六十七年的相识、相知、相托和相依。”
本文写作经受访者授权,参考了《百岁钱正英——水的恋歌荡气回肠》《从钱正英院士不写自传谈起》《钱正英: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三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