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阅读历程,都堪称一个人最核心的秘密。因为这历程中往往包含了一个人精神世界成长与蜕变的轨迹。其中的思考、挣扎与享受都是一个人的私密体验。
现在我们却有幸,能够窥见著名作家傅国涌先生的精神私密世界。他毫无保留地跟大家坦诚分享了他的阅读经验。在他新编的《寻找语文之美》一书中你能够巨细无遗的饱览傅国涌先生在书海文字当中徜徉的身影。
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算作是一个精神历程的序曲。如果你也喜欢阅读与书写,不妨先从这篇序曲开始,了解一个同好之人的“寻找语文之美”的足迹吧。
寻找语文之美
一
我生之时,正是“文革”初起,山村寂寞荒僻,朝朝暮暮,唯面朝青山、背靠青山,坚硬的崖壁保持着千年万年的沉默,在我出生之前六百四十余年,元代文学家李孝光还在与我家相去不到三五里的山洞读书养气,他的传世之作《雁山十记》开篇写的即是我家后门的石梁洞,他为横亘空中的石梁感动,为生长其上红如踟躇花的秋叶感动,六、七百年来山村几乎没有什么变动,一样的贫瘠,一样的冷清,野花自开自落,白云自卷自舒,唯有迎客僧,屹立在山谷间的那块巨大石头,在春花秋月、风雨云雾之中迎来送往,目睹了徐霞客两次进山,目睹了林琴南、张大千、黄宾虹等写生的画客,目睹了蔡元培、张元济、康有为、黄炎培他们的行迹匆匆。当我生时,谢公岭依然是进入雁荡山核心景区的主要通道之一。
山中岁月无古今,与六、七百年前,与沈括落笔写《梦溪笔谈》的八百八十多年前保持着几乎相似的节奏,他的一句“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曾令少年的我多少次心生激动。山中的生活依然艰辛,山地多石子,没有大片的沃土,只能种番薯,我小时候的主食就是番薯,不仅物质的粮食匮乏,精神的粮食更为匮乏。自我幼时起就特别渴慕有字的读物,没有上过一天学,却因在教室外偷听而识得不少字的母亲,为满足我的渴慕,总是千方百计地去宁波的大舅舅家给我找一些小儿书来,那是我表哥、表姐们看过、残缺不全常常没有封面的。我记得我接触的最早的一本小儿书就是《吴越春秋》,关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那是在我识字之前,我虽然看不懂,但一遍一遍地翻,母亲、姐姐她们也一遍遍地讲给我听,内容从小就滚瓜烂熟了。
《梦溪笔谈》
作者: 沈括 / 校注 张富祥
译者: 张富祥 注释
版本: 中华书局 2009年10月
我的大舅舅李一瑾在宁波教育局工作,自我少年时代起,他就不断地给我寄印刷品,从语文资料、语文报、到练习题和各种资料。第一本正式的课外书《历代作家简介》也是他买了寄给我的,我至今仍保存着这本书。那时我已上初中了。更早,大约还在我上小学时,1972年到1977年间,我母亲每年冬天几乎都要托大舅舅买下他们单位的旧报刊,加工以后用来包梨子,免得蚊子、虫子叮咬。这便成为我每年一度的精神大餐,我贪婪地在大堆的旧报刊中狩猎,寻找我感兴趣的文字,剪下来装订保存,从刊物上剪下来的《秦始皇传》、《乌江东去》(关于刘邦项羽楚汉之争)的历史小说,以及《李愬雪夜入蔡州》,迄今仍保存得好好的,那是我一遍又一遍读过的。去年,我与郑也夫先生说起此事,他说其中一篇是当年《学习与批判》上发表的,大约是文革后期办的刊物。从《吴越春秋》连环画到《朝霞》、《学习与批判》上剪下来的这些文章,培养了我最初对历史的兴趣,虽然它们带着浓重的意识形态痕迹。但在一个封闭社会里,尤其在一个文化极度匮乏的山村,这些文字毕竟给了我最初星星点点的历史知识。
二
崔卫平老师曾经写过一篇《要多少好东西才能造就一个人》,说她童年时代偶然接触到一套1958年的《民间文学》,她正是1958年生人。从那以后她开始了奇妙的阅读之旅,直到译出哈维尔、米奇尼克这些东欧转型思想家的著作。
我小时候读到过的东西虽然不足以建造起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却激发了我对阅读刻骨铭心的兴趣,没有读物的日子是我难以忍受的。我知道书中有一个辽阔无边、深不可测的世界,我眼前的世界却是狭小、无趣、荒芜、寂寞的,我要在书中寻求一个别样的世界,一个充满诱惑、挑战,可以救我脱离无聊、无趣、无情现实的另一世界。打小我就这样相信。故乡雁荡的山水石头树木野花,和书上的点点滴滴,一同拓展着我的精神天地,我不知道将来往哪里去,我只想多读书,越多越好。从小学四年级初次接触《水浒传》,到高一时,我差不多把当时能找到的古典小说都读完了,只是《红楼梦》读不进去。那时我已读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梦想写一本更完整的《中国小说史》。
《中国小说史略》
作者: 鲁迅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年12月
1983年冬天对我是个重要的起点,《名作欣赏》《文史知识》这些期刊成为我的指路者,已故的徐志摩、闻一多、海峡对岸的余光中,他们的诗篇、散文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进入我的视野。王维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三苏、辛弃疾李清照,我尤其偏爱的郁达夫、沈从文、黄仲则、苏曼殊、纳兰容若,雪莱、拜伦、济慈、歌德、莎士比亚、波德莱尔,泰戈尔、纪伯伦、屠格涅夫、东山魁夷等也都从此时起逐渐进入我的生命中,进一步我被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吸引,甚至啃起了干涩的黑格尔《美学》、康德《判断力批判》等。这些在我的笔记本中都留下了印痕。
1984年夏天,我第一次北京之行,在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宿舍住了十来天,那是我小舅舅李邦河的家,他是个数学家,当时还不是中科院院士,但在拓扑微分领域已崭露头角,深受吴文俊、陈省身等数学界前辈的赏识。我在他家废弃的印刷品中发现了一份《中国诗中的时、空与我》,大喜过望。这份薄薄的只有十多页的印刷品,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内部出的《文学动态》,三十二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并一次次地阅读,至少读过几十遍,每次重读都有新鲜的感动,刘先生对中国古诗中的时空观的理解,大大拓展了我对时空的认识。
大约也是那个时候,我在一本散文杂志上读到日本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一片树叶》,他从一片树叶看见的不止是时间的流变,季节的轮回,还有生命的盛衰,世界的起伏。以一叶见宇宙,画家的心灵在文字之间流淌,令我一次次低回不已。余光中的《山盟》、《听听那冷雨》使我看到汉语穿越古典与现代的奇妙历程,消失的唐宋可以在他的笔下明亮而略带忧郁地复活。
《美的历程》
作者: 李泽厚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年7月
那时《名作欣赏》、《读者文摘》上的许多文章都曾让我欣喜不已。许达然是这样遇到的,《初升之月的魅力》、《月夜的美感》是这样遇到的,《审美与人的自由》、《天空红得像马赛曲》、《重访卡普里》都是这样遇到的,我将这些文章或全文抄录,或剪贴成册,或视为珍宝地收藏至今。这些都成为我生命中带有体温的记忆,已超越简单的阅读体验,深入到生命的深处,化为了人生的一部分。一想到这些文字,我的少年、青年的时光就静静地停留在那里,仿佛院子中的橘花、茄花、丝瓜花、南瓜花还在悄悄绽放,白发的母亲还在忙里忙外,篱笆外鸡飞狗跳,苦楝树上时不时掉落几颗苦楝子,而我还在老屋楼上的小窗前,面对青山,读呀写呀。如果时光停留在1980年代,山中岁月虽然寂寞,我也乐意,母爱环绕着我,在燕子的呢喃或乌鸦的嘎嘎声中,在对山外世界的渴望中,在带着魔力的一页页白纸黑字间,时间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带走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时代。
我为鲁迅《野草》中的文字所折磨,更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这些活蹦乱跳的文字每次都让我心跳不已——
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
在她的记忆深处,什么都是活的,有生命的。2012年1月初,我第一次去哈尔滨,最想看的就是萧红家的小花园,天寒地冻之中我到了面目全非的呼兰河边,一切都已改变,在萧红故居和萧红纪念馆捕捉不到童年萧红生活过的气息,呼兰河不复是她的呼兰河,让我怅惘不已。
《呼兰河传》
作者: 萧红
版本: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5年1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温州新华书店的角落里买到一本特价书《人怎样变成巨人》,不过是本儿童读物,而且只是一套书中残缺的一册,我却看得津津有味,我拥有一个缺乏儿童读物的童年,没有读过童话,一开始接触的就是成年读物,过早地撞入了成人世界。这本书的文体,那些表述深深地吸引着我,和房龙的《宽容》带给我的清新味儿是一致的。相隔三十年,我还常常想起书中说的——
布鲁诺一生的结束不是人类的结束。因此布鲁诺才那么勇敢地迎接了死亡。
我也曾一度沉浸在《天问》、《九歌》、《九章》和《庄子》的世界,在荒坟山和石椅上思接千载,在桉树下用树叶写诗。那是1985年春夏时节。我的阅读真正发生静悄悄的革命就是在这一时期开始的,特别是1986年,我开始从叔本华、尼采走出来,走近卢梭、洛克、密尔、霍布斯、弥尔顿、孟德斯鸠、托克维尔,进一步走近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歌德谈话录》和《原始思维》、《野性的思维》也是这个时候激起了我的兴趣。马克斯·韦伯和汤因比给我带来的震撼,让我久久难忘,我在他们的著作中看见了一个高远的天空,看见了人类走过的崎岖曲折的道路,也看见了人类一路上洒下的汗水与智慧。
十年前,我应约写过一篇《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回顾了我少年以来三十年的阅读史,题目起源于1986夏天写的一句诗:
星星的思想
开始与太阳
媲美
我于1983年冬天到1984年上半年,曾在雁荡三折瀑下住过,纯净的山水给了我一个读书养气的好地方,特别是春夏之交桐花开落,满树的繁华和满地的繁华,洁白的桐花与三折瀑一起,给我的心灵注入的生命能量,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审美感受。我的诗句就是对那段时光的怀想。
三
1978年,我翻越谢公岭到雁荡中学上初一,开始在练习本上做一些读书笔记,主要是把写景的段落抄在本子上,真正养成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已经是1984年,从那时起,整个1980年代和1990年代,也就是我疯狂读书的一二十年间,我做了大量的笔记,保存下来的还有好几十本。1989年初春,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丢失的一袋笔记本和日记本,成为我半生之痛。
去年,回到故乡山村的老屋,翻到一册1986年前后的笔记本,蓦然发现当年抄写的一些文章真是美啊,即使三十年后读来依然心动不已。三十多年来,正是这些滋养过我、感动过我、激励过我的文字,陪伴我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也继续陪伴着我,她们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看着自己当年的笔迹,满心欢喜,满心感恩。不正是我手抄的这些文字,我剪贴的这些文字,成全了我,让我得以继续在精神上存活吗?事实上,正是她们构成了我心灵史、精神史重要的一部分。我跟亲近的朋友说起这些旧笔记本,他们建议我编一本书,分享给更多的年轻人,建议书名就叫“一个人的语文”。自去年9月起,我就认真思考这件事。今年上半年,终于初步编成了上册。她们是我从小到大留下的读书痕迹,是我一个人的阅读体验,是我生命中的相遇。去年在江西弋阳的《教师博览》首届阅读论坛上,我讲《人生最美是相遇》,首先就是人与书的相遇,一个人一生遇到什么样的读物,他就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满怀感念的是,这些读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漫长的时光中将我从精神的幽暗中带出来,带进光明之地。我愿意编出来分享给这个时代的少年和青年。
《美的相遇》
作者: 傅国涌
版本: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6月
从2015年以来,我就为书名而纠结,想过《随便翻翻》、《开卷有益》、《大哉语文》等,都觉得不够恰当。我甚至想过用《清风不识字》为题,在白马山上,一日凌晨被鸟声唤醒,我又说起“清风不识字”,妻子忽然提醒我,何不就叫“翻书”,我大喜过望,这正是我寻找已久却没有找到的书名,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我一次次想到这一诗句,却没有想到《翻书》,至此豁然开朗。
翻书,我首先想到的是鲁迅先生的《随便翻翻》,小时候见过一个很薄的连续读物,似乎就叫《随便翻翻》。
翻书,也正是我大半生翻了许多书,才会将这些带着自己生命体验的文章汇编在此。
翻书,在某种意义上翻转了长久以来世人对语文的习惯性认识,我之理解的语文不仅是语言文学,而要更为辽阔,更为高远,更为深不可测。我的框架不只是打破了文体界限,也打破了学科界限,古今中外、文史哲科,文言白话,旧诗新诗,散文小说,学术论文,独白对话,皆可收入,以语文之魂,而不是语文之形来统领每一个主题。
《寻找语文之美》
作者: 傅国涌
版本: 鹭江出版社 2017年7月
我试图透过这些文章袒露我的人文世界是怎样一步步被拓宽的,我的文明视野是怎样被打开的,我的精神天地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这也正是我在漫长的时间中蜘蛛结网的过程。以这些文章为证,一条幼稚走向成熟的脉络是清晰的。我感谢这些文字带领我这一生,滋润我这一生。
最后,出版社的编辑们取了《寻找语文之美》这个书名,但我还是再次想起“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书中虽无黄金屋,书中亦无颜如玉,但书中隐藏着通向一个“善托邦”的千丝万缕的线索,书中埋下了许许多多人之为人的伏笔,从少年到白头,一书在手,心中即安,安顿心灵,寻找未来。这本书不过是我一己的生命体验,埋藏着我五十年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我之敝帚自珍,固然有私心,我却愿意将私心敞开。如果说教育就是智力操练、身体操练和心灵操练,我将翻书视为心灵操练的重要方式,在这个智力操练一家独大、心灵操练被扭曲或漠视的时代,我感谢愿意接受《寻找语文之美》的读者,我们一起继续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