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艺术界影响深远的策展人、评论家、艺术史学家、“贫穷艺术”概念创始人杰曼诺·切兰特(Germano Celant, 1940-2020)前不久在米兰因新冠肺炎并发症离世。
2022年10月28日,杰曼诺生前任职20年(1989-2009)的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为他举办一场特殊的仪式:普里兹克建筑奖得主弗兰克·盖里、 古根海姆美术馆前任馆长托马斯·克伦斯,艺术家蔡国强、KAWS、劳里·安德森 、汤姆·萨克斯,和洛杉矶郡美术馆馆长迈克尔·戈文等艺术家挚友、同事相聚一起,在台上娓娓讲述与杰曼诺的故事和情思,追忆他灿烂的一生。
本文为知名艺术家蔡国强所撰,由蔡国强授权刊发。
杰曼诺·切兰特
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杰曼诺·切兰特追思会仪式流程,2022年
蔡国强在杰曼诺追思会上发言,纽约,2022年。应子严摄
蔡国强:谢谢你杰曼诺!
杰曼诺与蔡国强于米兰,2018年
杰曼诺策展过我、写过我、讲演过我,我策展时他也指导过我。我们俩家人还是好朋友!记得我女儿大学旅行在米兰,她住在杰曼诺的家,把她那些学艺术的同学给吓了一大跳!
杰曼诺与蔡国强女儿蔡文悠于文悠创办的Special Special艺术商店,纽约,2017年
1997年,杰曼诺请我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我搬去一座木塔斜向吊起来,塔尾插上很多红旗,里面装上射灯再用鼓风机一吹,就像一艘古旧的火箭,踩着火焰缓缓上升,噪音污染周边的艺术家们,作品名叫《龙来了!》。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画和卡巴科夫(Ilya Kabakov)的作品都在我的旁边,他们肯定很倒胃口。
蔡国强与其装置《龙来了!》于1997年第47届威尼斯双年展
Elio Montanari摄
我当时挺穷的,坚持让双年展办公室除了制作、运输费外还要给我“工资”。他们反复向我解释双年展从来不给艺术家钱的,因为参展后艺术家成了名都会有钱,但我反复问:你看我那些东西能卖吗?在杰曼诺的纵容和帮助下,最后一天,我还是成功地拿到一笔“工资”,高高兴兴地离开威尼斯。
双年展开幕晚上,杰曼诺带着我和卡巴科夫、还有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上台上与美国航天局(NASA)的宇航员通过卫星进行实时对话,这在1997年还挺时髦的。
1997年威尼斯双年展开幕式上,杰曼诺带着蔡国强、卡巴科夫和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在台上与美国航天局(NASA)的宇航员通过卫星实时对话
我和卡巴科夫的英文都不行,依靠翻译,大家讨论了地球应该怎样庆祝双禧年,我说:“跨入2000年的那一刻,应该把地球所有的灯都关掉,让地球休息一下,让他们宇航员和外星人从宇宙看见地球是黑的,跟别的星球一样平静。地球太吵闹了!”
NASA的宇航员大声说:“不,我不赞成你的观点,相反,2000年的瞬间,我们地球的灯要全部亮起来,地球太美丽了,一定要让全宇宙看得到地球有这么亮。”
杰曼诺在台上笑的很开心!台下的听众大都是来自世界的艺术界和媒体,也都开心艺术家和科学家的不同。第二天几家报纸报道了我和宇航员的对话……
1997年6月15日意大利报纸 Terza Pagina发文《黑暗中的艺术作品》,“中国艺术家蔡国强的挑衅性提议,以及威尼斯和休斯顿之间爆发的争论;艺术家VS宇航员,大马托(Damato)批评切兰特(Celant):对美国客人无礼”
我是在杰曼诺这样的策展人呵护培养起来的。我曾和他开玩笑说:我是这个艺术“腐败”时代,你们造就的一个坏孩子!
蔡国强与杰曼诺于纽约蔡工作室,2018年
2020年2月20日,杰曼诺来邮件说他3月初会在纽约,要和我讨论新的合作。本来我想马上见他,但当时米兰新冠疫情很严重,我工作室的厨师有些担心……我安慰厨师,那就把杰曼诺安排到他快离开纽约的时候见吧!
杰曼诺于纽约蔡工作室午餐,2018年
我们约好了3月11日他来我新泽西工作室午饭。3月11日 早晨7:40,杰曼诺助理来邮件说需要取消约会,他因为个人原因要赶紧回米兰。
直到4月4日杰曼诺太太Paris 来邮件:我想让你们了解杰曼诺的最新情况––自从他从纽约回来后,他就住进了米兰的医院,这是全国最好的地方。”
Paris安慰我们,直到4月1日,杰曼诺身体恢复得很好,她和儿子阿根托(Argento)被允许去看望他,和他聊天、开玩笑,并通过他的手和脚和头的动作得到很多积极的反馈。他戴着沉重的氧气面罩,所以不能移动太多。她说我们每天都很努力……我和太太红虹回邮件,表示希望他能战胜病毒。
第二天,4月5日,Paris又来信:让你了解情况,他已被转到ICU重症监护室,并最终插管,因为他已经努力用面罩对抗肺炎3周了。他们希望这能取得更好的效果,但这需要很大的力量。
4月7日,Paris说,杰曼诺病情稳定––伦佐-皮亚诺(建筑家)的电话说:杰马诺和他的家乡一样,是由钢铁制成的,就像港口里的船只一样……Paris还说:我们的朋友弗兰克·盖里也和他电话过。问我方便吗?我赶紧说我马上可以……然后我就一直等着……
一直到4月26日,Paris回复:杰曼诺起起伏伏,有时让人害怕、有时稳定……当他能接听电话时,将期待着你给他打电话。
4月29日,我们和大家都看到新闻了!整个艺术界,都在为杰马诺哀伤……他抗病这么久,走了对他也是从苦难中解脱。看了讣告,我惊讶他已80岁——他更像不到70岁那样地精力充沛!实在令人不舍……
杰曼诺作为蔡国强乌菲齐美术馆个展画册作者参加其展览开幕,意大利,2018年。蔡国强摄
杰曼诺热爱宇宙,他常对我强调:艺术允许在不同的维度间转换。他是那么包容和宽广,相信在那个更多是暗物质、暗能量的宇宙世界里,一定也有他可以开天辟地的好玩事!我们星球的艺术史和漫长的未来里,他会一直存在;只要人们在说着他、想着他,他就和我们在一起!
其实是,他也别忘记在这小小的、越来越光亮的星球上,有我们这些越来越迷路的人们……
感激杰曼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保护了我,取消了我们的约会,避免了热烈的意大利式的拥抱、接吻和午餐……让我好好地站在这里,淡淡地追忆和怀念他……谢谢你杰曼诺!
杰曼诺太太Paris Murray与蔡国强于杰曼诺追思会后,纽约,2022年。应子严摄
其他发言节选
弗兰克·盖里在追思会上通过视频发言。应子严摄
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普里兹克建筑奖得主:杰曼诺,你为什么离开我……记得我们初合作,我还青涩,你比那时的我还要理解我……你滔滔不绝地写我做的事,而我还无法读懂、无法理解……还在挣扎和寻找。后来,我一次次回头读你的文章,才发现你早就抓住的问题正是我当时苦苦寻找的稻草……不敢相信我们不会再见。又或者,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托马斯·克伦斯回顾与杰曼诺的一次次合作。罗桑摄
托马斯·克伦斯(Thomas Krens),古根海姆美术馆前任馆长,现全球文化资产管理公司董事长兼CEO:杰曼诺永远充满创造力,一直追求更多。他有自己的风格,也有街头智慧;他是学者,也是知识分子。他很酷,是充满魅力的表演者;如弗兰克所说,他爱做好玩的事。他也是最棒的合作者;当我们说一加一等于三,是他一人占了那三分之二……
丽莎·丹尼森于追思会。应子严摄
丽莎·丹尼森(Lisa Dennison), 古根海姆美术馆前任馆长,现苏富比美洲地区董事长:杰曼诺教我做真正的热那亚青酱是难忘的一课。之后每次我做新酱,都会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呼唤我勇敢地多放些盐和大蒜……他给我的启发太多,从策展、烹调、时尚,到人生,他让我学着把梦做大、异想天开、突破边界。最重要是,永远记得多加些盐和大蒜,让人生更有滋味……想你啊,杰曼诺。
劳里·安德森 (Laurie Anderson),艺术家:这世上有些人就是那样精彩。许多人都会觉得他们与众不同,是因为他们确实完完全全地存在着:他们看你时,你能感到是真的在看……最后,我在此演奏一首1974年我与杰曼诺在街头演奏过的小曲。
KAWS,艺术家:以前我工作室常收到他出版新书的包裹。我会想,他哪来的时间,怎么做到的?……不敢相信他已不在,但感激有他那些书,让我可以随时打开,进入他宽广的大脑……年末节日临近,想起他有时送我的意大利托尼甜面包。我期待今年自己买一个,以他的名义,和家人们分享……
迈克尔·戈文 (Michael Govan),前古根海姆美术馆副馆长,现洛杉矶郡美术馆馆长:你会从艺术界长辈那里学到各种东西……记得我们在米兰和马里奥·默茨(Mario Mertz)工作,杰曼诺说,“对,你跟着他,他带你去喝一杯”,然后自己回家写文章了。我去了,直到凌晨两点……因为马里奥要一个个酒吧喝过去,按颜色喝,我们喝遍了整个彩虹!
汤姆·萨克斯特别制作的杰曼诺箴言小册:封面
汤姆·萨克斯(Tom Sachs),艺术家:我做了这本杰曼诺箴言小册——谢谢你永远给我挑战,让事情更难做、也变得更好,谢谢你不断推我前进,永远支持我……你曾对我说的这八句话,是普世的真理,现在我把它们说还给你:
1、我是块石头,你搬不动我。
2、不要让艺术成为一种狂喜的审美享受。相反,它该是令人恐惧而危险的构建。
3、在地上展示你的画,扰乱画面的神圣性。
4、你的所有作品都应该是你不安感的表达。
5、汤姆,如果你害怕飞行和红眼航班的压力,我会吃颗药,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6、意大利人不会做球鞋,因为他们不会做丑陋的东西。球鞋根本上是丑陋的工业化商品,没有风格;和宇宙飞船一样,它们的形式被实用性主导。所以最好的球鞋来自美国。马赛·杜尚知道这点,你也知道。
7、物件有基于实用性的等级制。实用性越低,等级越高。从汽车、椅子,到雕塑和绘画,越无用越令人恐惧,因为你更难理解它是什么,因此等级越高……这是什么?一把密斯.凡.德罗设计的椅子。我用它干什么?放我的屁股。这是什么?巴尼特·纽曼(Barnett Newman)的画;我用它干什么?思考崇高。
8、汤姆,你做艺术,也以同样的方式生活和设计自己的环境。你的艺术、设计和人生彼此渗透。工作与生活之间不存在平衡,只有融合。
谢谢你,杰曼诺。想你、爱你……我永远不会忘记……
加埃塔诺·佩塞在追思会上。应子严摄
加埃塔诺·佩塞(Gaetano Pesce),著名建筑师、20世纪设计先驱:……我只想说,让我们鼓掌吧,为这美好的人儿,杰曼诺·切兰特!
(以上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关于杰曼诺·切兰特
毕生撰写数百部著作、文章,策划众多大型展览,与“贫穷艺术”运动紧密相关。“贫穷艺术”这一说法是他在1967年首先提出,用来形容当时从日常材料中创造意义,从而挑战战后意大利文化中艺术的象征功能、形式惯例和商品地位的前卫艺术家群体。
切兰特1940年出生于意大利热那亚。和1960年代大部分身处动荡意大利的艺术家一样,他的实践深受左翼工人阶级思想影响。1963年,切兰特开始在文化杂志《Marcatrè》工作;四年后,《Flash Art》出版了他的《游击战争笔记》(Notes for a Guerilla War),这一宣言很大程度上创立并表述了“贫穷艺术”概念,将其定义为“一种关注于偶然性、事件、非历史性和当下的贫穷艺术”。同年,切兰特在热那亚的贝尔泰斯画廊(Galleria La Bertesca)策划了里程碑展览“贫穷艺术·空间”(Arte Povera – Im Spazio,1967)。
1971年,他将重心从艺术批评转向艺术史,关注点从意大利艺术转向整个欧美的艺术实践。1988至2009年,切兰特担任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高级策展人。1993年起成为普拉达基金会艺术总监。此外还担任米兰阿尔多·罗西基金会(Fondazione Aldo Rossi)艺术总监、威尼斯维多瓦基金会(Fondazione Vedova)策展人,和米兰三年展(La Triennale di Milano)艺术与建筑策展人。1981年起担任《艺术论坛》杂志特约编辑。1997年,他担任威尼斯双年展的艺术总监。”(简介摘自artforum《艺术论坛》)
(本文由蔡国强工作室授权,原题为《蔡国强:谢谢你杰曼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