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迁居周原,周族始为商朝的附庸族邦,代价则是捕猎周边山地的羌人献给商朝充当人牲。
商与周的这种关系,从古公亶父晚年开始,历经季历和周昌两代人,甚至可能持续到灭商之前的周武王初年。同期的商朝,则经历武乙、文丁、帝乙(小乙)和帝辛(商纣)四代商王,跨度超过五十年。
在史书和文献里,周人的这段历史被抹去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这段历史一起被遗忘的,是商朝的鬼神血祭文化。自周朝建立,人们的记忆里便再也没有了那个血腥、恐怖而漫长的年代,“历史”成为一连串古代圣王哺育和教化群氓的温情往事。
但即便如此,仍有些蛛丝马迹被保留了下来,这便是文王周昌创作的《易经》。周昌一直生活在暗黑的商代,没能等到商朝灭亡便已死去,但他在《易经》里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记录,其中就包括商人的血祭仪式和周族充当人牲捕猎者的经验。
周朝建立后,商朝的甲骨档案库被彻底毁灭,但没人敢销毁文王留下的《易经》,只是,其所记录的残酷事实变成了庸常的内容。这确实奏效,一晃就是三千年。
只有当殷都遗址被考古发掘,出土甲骨文献被释读,真实的商朝往事才渐渐得以复原,《易经》里那些被误读了三千年的词句才能得到重新的诠释,从而,周文王和商纣王的时代开始复活。
作为俘虏的“孚”
文王周昌所作的《易经》,大量地出现“孚”字。它的含义颇为诡异,战国以来,经学家多把它解释成信用的“信”,结果造成大量语句难以解释。其实,据研究《易经》的高亨先生,这个“孚”乃是俘虏的“俘”之本字。
《说文》:“俘,军所获也。”军队虏获敌方之人员财物谓之孚……古人认为此乃光荣之事,故曰“有孚光”,未济六五云:“君子之光有孚。”句意同此。
只不过,高亨撰写研究《易经》的相关著作时,商朝杀人献祭的考古成果尚未引起足够的注意,周人曾长期替商朝捕俘的历史也尚未被揭露,所以学界对《易经》中的“孚”还不够重视。
《易经》是商朝末年的产物,释读其中的文字,需要参照商人的甲骨文。甲骨文的“孚”,字形是一只手抓住一个儿童,乃俘获之意,且特指捉来献祭的人牲。
如殷墟甲骨占卜辞:“贞:我用罔孚?”(《合集》903正)翻译为白话是,“占卜:我要不要用猎网捕获俘虏(并献祭)?”这个“罔”是象形字,字形为一人双手举网。这说明商人捕俘用的网具,造型是一张网系在两根长木柄上。此外,甲骨卜辞里还有“用孚”,即杀俘虏献祭。
《合集》903正:“贞:我用罔孚。”
用猎网(罔)捕获俘虏之事,在《易经》中也有记载,如晋卦初六爻为:“罔孚,裕,无咎。”意为,用网捕猎俘虏,有大收获,没有灾祸。此卦名“晋”,本意是进攻,字形是两支箭射中同一个靶子。
此外,在《易经》多个卦,如大壮、解、损、益、井、革、丰、未济等的爻辞中,都有“有孚”,即占卜显示会有所俘获。自亶父迁居周原,周人一直为商朝捕猎羌人,所以周昌在研究《易经》占算方法时,很关注预测捕俘的结果。
全是捕俘技术的,是需卦。周人捕猎俘虏的经验,在需卦中有很多记载。“需”通“须”,字意是等待。这个卦主要是有关设伏和诱敌的技巧的。
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
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九五:需于酒食,贞吉。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先看卦辞:“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意为,会有所俘获,很荣耀,举行祭祀,占算的结果吉利;有利于渡过大河。
前面三条爻辞有“需于郊”“需于沙”和“需于泥”,分别是讲在郊野、沙地和泥泞中设伏。
初九爻曰:“需于郊,利用恒。无咎。”大意是,在郊野设伏,必须有耐心,结果没有灾祸。
九二爻曰:“需于沙,小有言,终吉。”大意是,在沙地设伏,但周人为此发生了小的争论(可能是对设伏地点有不同意见),最终的结果吉利,有俘获。
九三爻曰:“需于泥,致寇至。”大意是,在泥泞中设伏,终于等到敌寇进入伏击圈。
六四爻曰:“需于血,出自穴。”可能是说,在袭击敌村落的战斗结束后,地上还有流血的伏尸,但有些周军不急于撤走,并在村内再次设伏,等藏匿者(逃入地窖中)出现时将其捉获。
九五爻曰:“需于酒食,贞吉。”可能是说,假意举行招待宴会以诱俘对方,占卜的结果吉利。
显然,上述这些战术来自很多成功的战例,应是自亶父以来周人积累的捕俘经验。
最后一条上六爻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如前文所述,这句爻辞的意思大致是说,周人的捕俘生涯始于三位不速之客到豳地窑洞里拜访亶父,邀请周族定居周原。
《易经》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周人生活的真实记录?这便涉及周昌创作《易经》的目的:研究各种事物背后的因果联系,最终建立一套翦商的理论和操作方法。对此,我们后面会专门介绍。
《易经》从未记载过周人捕俘的数量,但前述文王大宅地窖的一片甲骨(H31:3)给我们提供了难得的信息:“八月辛卯卜曰:其梦启;往西,亡咎,获其五十人?”显然,这是文王为捕捉五十人而占卜。看来,周人每次捕俘的数量在数十人范围,不算太大。
逃脱的公羊,顽抗的羌酋
《易经》的大壮卦也是关于捕猎俘虏的,而且爻辞中多次出现了公羊(羝)被捕获和逃脱的场景。
大壮:利贞。
初九:壮于趾。征,凶。有孚。
九二:贞吉。
九三: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
九四:贞吉,悔亡。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
六五:丧羊于易。无悔。
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周人捕俘的对象是羌人。甲骨文“羌”的字形,羊头,男人身,所以大壮卦里的公羊应是羌人的代称。爻辞中频繁出现的“壮”字,高亨解释为“戕”,也就是伤。
初九爻曰:“壮于趾,征,凶,有孚。”意思是,脚会受伤,出征的结果凶险,但有所俘获。
九三爻曰:“小人用壮,君子用罔。”意思是,对地位低的羌人(小人),可以打伤以后俘获(用壮),但对于部族的酋长(君子),最好用猎网捕获,以避免其受伤。这自然是因为,在商人那里,人牲的地位越高越珍贵,最好保证其无伤损。殷墟甲骨显示,商王会用“羌方伯”献祭,这种羌人首领也最受商王列祖列宗的喜爱。
此外,有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俘虏,可能会被周昌释放,委以某些职务。《墨子·尚贤上》有一处记载说:“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意思是说,闳夭和泰颠都是文王在猎网中发现的人才;文王让他们管理政事,于是西土部落皆归附周邦。
这可能是周昌为争取某些特定部落的归附,对俘获的上层人物的一种利用。但有这种好运的俘虏肯定是极少数。此外,《墨子》的这处记载也颇为诡异,不知它是如何获取蛮荒时代的周族信息的,所以它的本意也可能是说,闳夭和泰颠原本就是用网捕猎的猎人,后来得到了周昌的重用。
回到大壮卦的九三爻,爻辞继续说,“贞厉”,即占卜的结果不太顺利;然后,“羝羊触藩,羸其角”,即公羊冲撞到篱笆上,羊角被篱笆绊住。这似乎是比喻羌人首领被猎网捕获。
九四爻曰:“贞吉,悔亡。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意思是,占卜结果吉利,没什么后悔的;公羊又撞破了篱笆逃走,还破坏了大车的辐条。这可能是隐喻被网住的羌人首领又逃走了,还在抵抗乘车追逐的周军时打坏了车辆。可见,周人是驾着马车捕俘的,而且捕捉完整且没受伤的首领的难度要大得多。
六五爻曰:“丧羊于易。无悔。”显然,这里用的是商朝先祖王亥“丧牛于易”的典故,但用代表羌人的羊替换了牛,应当是隐喻某些差点被捕获的羊(羌人)逃脱了。占卜的结果是不需要后悔。可见,周昌在使用商人先祖的掌故时,未必忠实于原意,或者说,他更重视古为今用。
上六爻曰:“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意思是,没能逃脱猎网的羌人首领,就像羊角被缠住的公羊一样无法进退。占卜的结果是没什么收获,经历一番艰险,反倒有吉利的结局。
那么,大壮卦为何要用公羊代表羌人,还写得这么隐晦?本书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周人和羌人有古老的同宗亲缘,对周族来说,替商朝捕猎羌人在道义上是一种耻辱。所以,即便创作《易经》时,周昌已经比较商化,使用的也是商人的语言和思维,但他还是表达得非常隐晦,甚至不愿写出“羌”字。而且,在《易经》中,周昌记录捕羌用的都是“孚”字—这个字不带族群含义,应该也有不触及周人隐痛之意。
押解俘虏的经验
除了捕俘经验,《易经》的内容更多是有关如何捆绑和养活羌俘的,既要保证他们不能逃跑,也要让他们不至于因为伤痛和饥饿而死。
暌卦九四爻中有“交孚”二字。甲骨文的“交”字,像人的双腿呈交叉之形,所以“交孚”可能是指在押送途中宿营时,要把俘虏的双腿捆绑起来以防止其逃走。从龙山时代到殷墟的各种人祭坑,常见有绑起双腿活埋的尸骨,可能也属于“交”。
小畜卦六四爻曰:“有孚,血去惕出,无咎。”意思是,有俘虏,为他们止血,消除他们的恐惧,就不会有麻烦。
大有卦六五爻曰:“厥孚交如,威如。吉。”意思是,有俘虏被绑了起来,但还是气势汹汹。这是吉利的卦象。另,家人卦的上九爻“有孚威如,终吉”描绘的也是类似场景。
“吉”和“终吉”显然不是说俘虏的命运,而是说占算者周昌:商朝喜欢接收精壮的人牲,倘若捉到的俘虏英武健壮,就更容易押解到殷都而不至于死在路上,周人自然能得到更多嘉奖。
姤卦初六爻有“孚踯躅”,说的是俘虏走路蹒跚瘸腿。这可能是在被抓捕中受的伤,也可能是不听命令被殴打所致。该卦九三爻为“臀无肤,其行次且。厉,无大咎”,意思是,(俘虏)臀部被打得溃烂,致使走路困难;占算的结果是有磨难,但没有大的灾害。另,夬卦九四爻也有“臀无肤,其行次且”,看来这种情况很常见。
前述需卦的内容是关于设伏和偷袭,但周人也有和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中孚卦六三爻曰:“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这应该是指双方有准备的会战,会敲鼓以助军威。“或”表示两种选择,或者击鼓进军,或者仓皇撤退(罢);结果也有两种,或是战败,幸存者哭泣,或是胜利,战胜者高唱凯歌。
中孚卦九五爻说的就是战胜的场景:“有孚挛如。无咎。”“挛如”是俘虏捆成串的样子。甲骨文的“挛”字,写作 ,像一手提两串或三串丝绳之形,可引申为牵着成串的俘虏。小畜卦九五爻也曰:“有孚挛如,富以其邻。”这个“富以其邻”可能指捕获了大量俘虏,自己和邻居们都会富裕起来。看来,周人是部落武装出征,捕俘、进贡之后获得的赏赐,全族人都能分享。
比卦初六爻曰:“有孚,比之,无咎。”意思是,有俘虏之后,把他们排队(绑起来)就不会有麻烦。而且,“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是说还要用陶盆盛满饭给他们吃,即使发生什么变故,最终也会吉利。
泰卦则记载了另一种情况。九三爻曰:“勿恤其孚,于食有福。”似乎是说过于吝惜食物,不肯给俘虏吃。接着,六四爻则曰:“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意思是说,倘若因没有看管好俘虏致其伺机逃跑,那大家就都没有了发财的机会。
随卦的内容更复杂,主要是讲追捕逃跑的俘虏。
随:元亨,利贞,无咎。
初九:官有渝,贞吉。出门交有功。
六二:系小子,失丈夫。
六三:系丈夫,失小子。随,有求,得利。居贞。
九四:随有获,贞凶。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九五:孚于嘉,吉。
上六: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亨于西山。
六二爻为“系小子,失丈夫”,即捕获并捆绑了男童,但成年男人逃跑了。六三爻则相反,“系丈夫,失小子”。周人捕俘经常是偷袭羌人的部落和家宅,所以捕猎对象会有成年男女和老弱妇孺各种人。甲骨文的“系”字,像一个人被绑住脖子,或者双手和脖子绑在一起。武丁的甲骨卜辞中,有“羌系”“十羌系”(《合集》1097)的记载,指的是商王捕获并捆绑羌俘。到商代晚期已很少见商王亲自捕俘的卜辞了,因为此时捕俘的工作主要是由周人这种附庸部族来完成的,已不需要商朝亲自动手。
《合集》1097:……羌。王占〔曰〕……?(又)二日癸酉……十羌系……十丙?(又)……
九四爻和九五爻的“有孚在道,以明”“孚于嘉”,像是在推算俘虏逃跑的去向,然后加以追捕。本卦名“随”,本身就是追捕之意。
上六爻说的则是捉住了逃俘,更结实地捆绑起来(从维之),并押到殷都:“王用亨于西山。”按高亨的解释,“亨”通“享”,即向神灵献祭,贡献饮食。殷都西边紧邻太行山脉,可能商王会定期进山祭祀,而周昌这次押送来的俘虏正好用上了。
关于周昌如何获得去往殷都的机会,以及到殷都后的遭遇,《易经》里还有一些记载,我们后面会详细介绍。
当然,频频外出捕猎俘虏,并不意味着周人已经是西土最强大的部族,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结怨太多,周族人也会遭到其他部落的报复,导致他们时刻生活在惊惧的警戒之中。这在《易经》中也有反映。
比如,蒙卦上九爻曰:“不利为寇,利御寇。”意思是说,不利于入侵别人,但有利于防御别人的入侵。再如,鼎卦九二爻曰:“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意思是说,我的仇人生病了,无法来攻击我,占算的结果吉利。这都是周昌在测算周族会不会遭到敌对部族的进攻。
此外,《易经》中有三个卦都包含“匪寇,婚媾”,意为不是入侵者,而是来寻求缔结婚姻的(外族)人。贲卦六四爻和屯卦六二爻的场景都是聚落外出现了陌生的人群,还有人赶着马车,被怀疑是入侵者到来。
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贲卦六四爻)
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暌卦上九爻)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屯卦六二爻)
可见,周族人生活得相当警觉。
当时,西土还没进入国家时代,部族间的劫掠战争频频发生。另外,这也说明,周人及邻近各族都奉行族外婚制,但即便是部落间的通婚也难以避免战争发生。
面见纣王的机会
在文王生命的前五十年里,日子一直过得还算正常。那时,他是一位臣服于商朝的部族长老,除了时而沉迷于隐秘的占卜实验,这样的生活还看不到有什么突变的可能。
本来,自季历死后,周族首领就再没有去殷都的记录,这一时期的商王卜辞里也从未出现过周族。然而,某些巧合还是让周昌有了见商王的机会。史书里没有记载此事,但出土的甲骨文提供了线索。
在文王大宅窖穴里挖出的甲骨(H11:3)上,刻写着三行细如蚊足的微雕小字,从左到右依次是:“衣王田;至于帛;王获田?”和在殷墟发现的甲骨一样,“衣”通“殷”,“田”是田猎、狩猎。卜辞解释为:“殷(商)王来打猎了;到了帛地;王打猎会顺利吗?”
殷王就是商纣王。至于帛是何地,有研究者认为在今陕西省大荔县羌白镇,也就是渭河与黄河的交汇处稍北。这是当初武乙王(纣王曾祖父)“猎于河渭”、被雷击而死之处。纣王这次西巡可能是要祭祀武乙王。
周原甲骨H11:3放大后的照片
此次关中之行,在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里没有记载,但大概是纣王在位第十几年的事情。看来,周昌极度关注纣王的驾临,不然不会偷偷占卜。毕竟,商王已经有两代人、几十年没来过西土了,而这可能会给周族带来灾祸,或者机会。
周原甲骨H31:2摹写本:唯衣鸡子来降,其执?暨厥史(事)?在斿尔卜曰:南宫邰其作?
文王大宅的另一片微雕甲骨(H31:2)卜辞,则涉及另一位商朝重要人物“衣鸡子”,也就是殷箕子。
周昌先占卜:“殷商的箕子要驾临(周原),会被他逮捕吗?还是可以侍奉他?”接着,周昌又在名“斿尔”的地方占卜:“让南宫邰负责吧?”
这条关于箕子的卜辞,学者一般解释为:周武王灭商后,箕子来到关中投降周朝时,周武王占卜应如何接待。但这种解释未必成立。
据《史记》,箕子是商纣王的近亲(后世注家说是庶兄或者叔父)。在周武王伐商之前,箕子曾经触怒纣王,被关进了监狱,靠装疯才活下来(“乃被发佯狂而为奴”)。而据《尚书·洪范》,周武王灭商、进占殷都之后,“命召公释箕子之囚”,还当面向箕子请教治国之道。从《史记》和《尚书》的这些内容来看,刚占领殷都时,武王和箕子已经有交往,按理说不需要箕子舍近求远,再到关中投降一次。
所以,H31:2的“鸡子来”卜辞应当是周昌时期的,和纣王到帛地行猎是同一事件:纣王驻跸在关中东部,派箕子再向西视察周族等关中番邦。在殷墟卜辞中,“降”一般指神灵降福或亲自降临人间。而箕子是商朝重臣,对周邦来说自然非常尊贵,所以“来降”并非来投降,而是驾临之意。同时周昌也非常紧张,担心箕子此行会逮捕自己(其执?)—他可能是联想到了父亲季历在殷都的下场。
至于南宫邰,史书中查无此人,但武王灭商时,有位将领叫南宫括:“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史记·周本纪》)所以,“邰”和“括”也许是同一字的不同写法,也许两人是同一家族之人。
从这些零散的信息推测,周昌应该是在接待箕子时赢得了这位商朝重臣的好感,这才获准到帛地拜见纣王。对周昌来说,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往常,他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商人是老牛坡的崇侯,现在则先是接待商朝大臣,接着还要去朝拜商王,自然有受提拔的机会。
目前尚未发现关于周昌首次朝见纣王的记载,但肯定比较顺利,因为周昌又获得了去殷都的机会。这次他可能还押送着一批羌人俘虏。对此,《易经》里有多处记载。
关于周昌去殷都献俘途中的经历,前面已做了介绍。这里再补充一点关于箕子的分析。在《史记》等文献里,箕子是商朝忠臣,因忠言逆耳而招来纣王的震怒和牢狱之灾。但实际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作为王室宗亲,箕子地位极高,倘若王朝形势有变,他是离王位很近的人—商朝一直有王位兄弟相传的做法(虽然最近几代都是父子相传,但传统并非没有再现的可能),所以他和纣王的关系比较微妙。考虑到纣王在统治后期经常压制王室近亲,并因此招致越来越多的反对,不排除箕子巡视关中,对周族等番邦潜在的军事实力有了一些了解后,暗中萌生拉拢番邦想法的可能,以备万一王朝有变时,可以纠集起忠于自己的武装。
但箕子和周昌应该都不会想到,他们的这次偶然相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目睹殷都献祭仪式
周昌押送俘虏到殷都后,自然会目睹商人的各种杀俘献祭仪式。
先是在商王宫廷中举行献俘仪式。夬卦曰:“扬于王庭,孚号有厉。”“扬”,是臣民颂扬王的伟大,“扬于王庭”是商周时臣下参见王的习语。“孚号有厉”意思是,有俘虏大声惨叫,说明可能同时有杀祭举行。
《礼记·郊特性》记载:“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商人祭祀最重视声音,所谓“殷人尚声”。献祭的动物大声地嚎叫,是在向天界神祇报告祭品强壮、合格,所谓“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
《礼记》是东周时人编写的,当时的人已经不太知道商人的人祭行为,所以才会以为商人和周人一样都只用家畜献祭。还原到商代的真实场景,这显然包含人牲的叫喊。
观卦曰:“盥而不荐,有孚颙若。”“盥”,本意是礼仪性地倒水洗手,也指用酒洒地、告慰地神之礼。但不管是洗手还是倒酒,都是献祭仪式开始阶段的程序。
“荐”是指杀人献祭,后世“荐俘”一词即从此来,如《逸周书·世俘》有“荐俘殷王鼎”。但观卦的内容有点奇特:这次不知何故,在“盥”的程序后,却迟迟没有开始杀俘,所谓“盥而不荐”。这应该是周昌初次参加殷都的献祭仪式,虽不懂其中的操作原理,但却在紧张等待中牢牢地记下了自己的见闻。
“颙”,本意是头大的样子,但不知为何,给《易经》做注解的唐代孔颖达将其解释为“严正之貌”。其实,它在这里是翘首观望的样子:仪式开始后,有些俘虏在紧张地顾盼。
萃卦也是周昌到达殷都后的见闻,卦辞中有商王杀牛祭祀(用大牲)的内容:“亨,利贞,用大牲吉。”
其中,初六爻曰:“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勿恤。往,无咎。”意思是说,有些俘虏精神崩溃,试图逃走,或者扎堆在一起,大声嚎叫,还有人因精神失常而狂笑。但结论是,不用担心,应当继续进行下去。
六二爻曰:“孚,乃利用禴。”意思是说,俘虏正好用于禴祭。在商代,禴是一种在春天举行的祭祀仪式。此外,升卦九二爻曰:“罕乃利用禴,无咎”,也是同样内容。
兑卦九二爻曰:“孚兑,吉,悔亡。”“兑”,即“悦”,开心。这是说,在殷都的日子里,有些俘虏似乎看到某些生机,变得乐观了起来。但到九五爻,就是“孚于剥,有厉”,被剥皮,惨叫。
坎卦曰:“有孚,维心,亨。”意思是说,掏出俘虏的心脏,烧熟后献祭。心脏是人体供血中枢,古人对其非常重视,认为是人的心智和魂魄集中之地,最适合敬献神灵。比如,玛雅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的人祭仪式就最为重视剖心献祭。除了坎卦,《易经》其他卦也有用人心献祭的记载。《史记》亦记载,商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看来,这种行为在商人献祭中比较常见。
除了捕俘和献祭,《易经》里还有周昌初到殷都的诸多观感和经历,特别是他被纣王囚禁之后的生活。
(本文摘自李硕著《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一頁folio·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