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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书》:自由的言语包含说出和思考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

《不安之书》是葡萄牙国宝级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用二十余年以不同异名创作的百余篇日记体散文随笔,由后人收集编纂而成的一本奇书。

【编者按】

《不安之书》是葡萄牙国宝级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用二十余年以不同异名创作的百余篇日记体散文随笔,由后人收集编纂而成的一本奇书。最早曾由作家韩少功于20世纪90年代从英语译为中文,书名叫《惶然录》。

本次出版的《不安之书》以著名佩索阿学者热罗尼莫·皮萨罗的编订本为底本,从葡萄牙语全文译出,还原了佩索阿创作的阶段性特征和这位文学巨匠的人生心路历程,写出了现代人内心的种种感受,展现了人性的孤独和决绝之美,以动人的诗意和哲理引起我们的共鸣。本文摘编自热罗尼莫·皮萨罗为该书所作的导读。

在以“旋涡,旋风,在生活流动的肤浅中!”(第246篇)开头的篇章里,一个由池塘、河流和小溪组成的“水之意象”在我们面前构建起来,这个意象的出发点,是视野中的人群,他们“在(里斯本)市中心的大广场上”穿行,像“多彩而庄重的水”一样。对叙述者而言,这个由人群组成的“水之意象”在“大广场”流淌着——他还补充道,“因为我想到快要下雨了”——与“这一不确定的来来往往”巧妙契合,也就是说,与生活如水流和回流的感受相契合。复数形式的“来来往往”?是的,对此他这样解释:

在写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它准确地说出了它所定义的东西,我想也许有必要在我的书出版时,在“勘误”下面加一栏“非误”,然后写上:“这一不确定的来来往往”,第几页,的确如此,形容词单数搭配名词复数。(第246篇)

佩索阿终究没有写下这些“非误”,但是,如果他真的写出来,我们会更容易明白《不安之书》究竟是怎样充满这些能够引起陌生感的语句——并不仅仅因为语法上的搭配——同时也能明白,《不安之书》是如何得益于作者的语言意识,从而形成富有音乐性和梦幻感的散文风格的。在本文中,我并不想证明《不安之书》的伟大在于它有一定数量的、不那么正统的语句,也不想证明这些语句必然提升了某些篇章的价值(正如若热·德·塞纳所说,“有些篇章是最优美也最有穿透力的葡萄牙语散文”)。我想说的是:“非误”计划表明了本书语言的一种高深意义;《不安之书》的散文值得研究,因为是它定义了这部作品,并彰显出作者的特色。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佩索阿则通过(或不通过)半异名作者贝尓纳多·索阿雷斯宣称:“很大程度上,我就是我写的这篇散文。”(第322篇)此外,任何对《不安之书》文本的反思(越来越以创作计划和“非误”概念为引导)都包含对该书的编订工作进行审视,因为很多时候,编订者除了确定文本,还会修改原文。

在写下“这一不确定的来来往往”的同一天(1930年4月25日),佩索阿还创作了另一段文字,其颠覆程度不亚于前者:

广场东边比另一边有更多的外地人。好像铺着地毯的闸门,那些波浪状的门向上降下,不知为什么,正是这样的一句话向我传达了那个声音。也许因为门降下的时候才更能发出那个声音,但是此刻它们正在上升。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第246篇)

可以注意到,那些门(窗?)不但反逻辑地向高处降下(佩索阿还用铅笔加了一条注释:“也许因为门降下的时候才更能发出那个声音”),而且是“波浪状的”(onduladas),一个出人意料的形容词,和“铺着地毯的”(alcatifadas)一样,两者还押韵。《不安之书》的语句寻求贴合并传达多重感受,常用一种有韵律的散文来表达,与诗歌建立了明显的一致性。让我们在同时代的一段笔记中(1930年3月23日前后)回顾《不安之书》的诗艺:“把马拉美的感性放在维埃拉的风格中;在贺拉斯的躯体中像魏尔伦一样做梦;在月光下成为荷马。”(第230篇)也可参见《不安之书》五篇中的第一篇,“贝尔纳多·索阿雷斯著”,由佩索阿于1931年发表在《发现》杂志上,开头如下:

作为艺术形式,比起韵文,我更偏爱散文,理由有两个。其一是个人原因,我没有选择,我无法用韵文写作;其二则是放之四海皆准,而且我完全相信,这不是前一个理由的影子或伪装,所以我有必要将它拆解,因为它触及艺术全部价值的深层意义。

我把韵文看作一种中间性的东西,一种音乐向散文的过渡。和音乐一样,韵文受到韵律法则的限制,即使不是规律韵文那生硬的法则,也仍有着类似谨慎、强制、压迫和惩罚的自动装置。在散文中,我们自由说话。我们可以添进音乐节奏,但还能思考。可以添进诗性节奏,但还能处于它们之外。一个偶然的韵文节奏不会阻碍散文;一个偶然的散文节奏则会将韵文绊倒。

在散文中囊括着整个艺术——一方面因为在言语中包含整个世界,一方面因为自由的言语包含说出和思考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第331篇)

异名作者里卡多·雷耶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在其他文字中延续了这场争论,佩索阿生前未曾发表这些文字,他去世之后,它们才在《私密笔记和自我阐释》(1966年)和《有待认识的佩索阿》(1990年)中得以发表。我不参与这场被《不安之书》扩展并复杂化的争论,但我想强调的是,对佩索阿/索阿雷斯来说,散文是获得自由的化身:“在散文中,我们自由说话”;“自由的言语包含说出和思考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这种自由,不管真实或是表面,都是《不安之书》试图要推向极致的。在与上述引文同年代的一个文本中,作者尖锐地回应了“没有人读我写的东西,那又怎样?”这个问题,他说:“我写我自己,是为了从生活中散心”,其中,“我写我自己”(escrevo-me)用的是动词“写”(escrever)不寻常的反身形式。而他怎样写作?在怎样的散文中散心?

佩索阿以一贯的清醒认识到,一个作者的创作部分地取决于一种心理特征和风格的创造——就像后来福柯理论化的那样。

如果我们从语言学的角度审视《不安之书》,它就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创作中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类似詹姆斯·乔伊斯那些最伟大的作品。在现代主义著作的“勘误”下面,存在着多少个“非误”呢?

在用打字机写下“这一不确定的来来往往”的同一天(1930年4月25日),佩索阿为他的散文,即本书作者的散文,留下了一段深思。此处作部分摘录:

今天,在感受的间隔,我对我使用的散文形式进行了深思。事实上,我是怎么写作的?[……]

下午我分析自己,发现我的风格系统有两个原则作为支撑,于是我立即以正宗优秀古典作家的样子,将这两个原则定为我整个风格的总体性基础:完全准确地以感受到的东西来描写感受——如果感受是清晰的,就清晰地写;如果是隐晦的,就隐晦地写;如果是混乱的,就混乱地写;理解语法是一种工具,而非法律。

假设我们面前有一个男子气的姑娘。一个普通人会这样说她:“那姑娘像个小伙子。”另一个普通人,离意识到说话即是表述要近那么一些,会说:“那姑娘是个小伙子。”再来一个,同样意识到何为表达的义务,但又更倾心于准确性(这可是思想的放荡),会说:“那小伙子。”而我则会说 “她那小伙子”,打破语法规则中最基础的那条,即名词和形容词性单词的性数必须一致。[……]

语法上的分类虽然是正当的,但也是虚假的。比如,它把动词分为及物和不及物;然而,懂得表述的人,很多时候需要把及物动词转化成不及物动词,才能将他所感受到的东西拍照下来,而不是像普通的人形动物,只会在暗处张望。如果我想说我存在,我会说“我是”。如果我想说我是以单个的灵魂存在,我会说“我是我”。但如果我想说我是以指向自身、塑造自我的个体而存在,与自身一道,行使自我创造的神圣职责,我怎能不立刻将动词“是”转化成及物动词呢?这样一来,我将以胜利的、反语法的姿态,至高无上地说出:“我是着自己。”(Sou-me)仅凭两个小词,我可不就说出了整个哲学。这难道不比连说四十多句废话要好很多吗?还能对哲学和语言表达提出比这更苛刻的要求吗?

让不懂得如何思考所感的人去遵循语法吧。[……](第247篇)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佩索阿很早就设定了这两个原则。第一,“完全准确地以感受到的东西来描写感受”,这也是他在《颓废文学》(1909年前后)一文中提出的观点之一,该文的副标题为“关于马克斯·诺道[《退化》]一书的笔记”,文中写道:“正如埃德加[·爱伦]·坡指出和践行的那样,有必要区分隐晦的表达和表达的隐晦。为隐晦的事物提供清晰的表达是一种艺术,不是将事物本身变得明白,而是将事物的隐晦性变得明白。”第二,“理解语法是一种工具,而非法律”,这是在未来主义宣言中被强化的一条原则,也是葡萄牙现代主义第一阶段(1909—1915)的精神,虽然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从“沼泽主义”和其他现代主义文本风格演变成办公室小职员的晚期散文风格,他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阿米耶尔和马拉美,塞萨里奥·韦尔德和卡米洛·庇山耶,荷马或贺拉斯,以及安东尼奥·维埃拉神父(“葡萄牙语之皇”),或者,如果我们想一想《弗拉迪克·门德斯书信集》的话,也得益于埃萨·德·凯罗斯。

《不安之书》中围绕1930年这个轴心的文章是那么多,佩索阿也似乎感到有必要解释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写作:

归根到底,所有文学都努力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哪怕当人们行动而不自知时,生活在其直接现实中,是彻彻底底不真实的;田野,城市,概念,都是彻底的虚构物,是我们那复杂的自我感知所生的女儿们。所有的印象都不可传递,除非我们将其变成文学性的。小孩子是非常文学性的,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感受到的东西,而不是根据他人所说的、人应该感受到的东西。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小孩子,他想说自己在哭泣的边缘,他说的可不是“我想要哭”,那是成人才会用的表达,是愚蠢的;相反 ,他说的是“我想要眼泪”。这句话完完全全是文学性的,如果一位著名诗人说得出这句话,一定也会引以为傲。它是如此毫不犹豫地提到热泪的出场,那即将冲破意识之眼睑的、化成水的痛苦。[……]

表达!懂得如何表达!懂得通过书写的声音和智识的图像来存在!这一切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此外都不过是男男女女,假设的爱情和虚构的骄傲,消化和遗忘的托辞,蠕动的人类,好像昆虫,当石头被抬起时,暴露在没有意义的蓝天那抽象的巨石之下。(第266篇)

“表达!懂得如何表达!”,佩索阿如此呼吁;懂得通过“书写的声音”存在是如此重要,此外还要加上懂得通过“智识的图像”存在的价值。《不安之书》充满了这样的图像。在本文开头,我提到里斯本的大广场上由池塘、河流和小溪组成的“水之意象”,在同一个片段中,我清晰地记得,视野中的电车好像“可移动的火柴盒,大大的黄颜色的,小孩子会把烧过的、歪歪斜斜的火柴棍插在上面,做成一根糟糕的船杆”(第246篇)。还有很多这样的影像,许多都不可磨灭。因此,《不安之书》是里斯本城最令人惊叹的肖像画,一系列词语和影像叠加累积,在读者的视象中交织、互补。作者在第一阶段的文本中说道:“这本书展现灵魂独特的状态,从所有侧面剖析,从所有方位考察。”(第49篇);这一灵魂状态,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办公室职员的灵魂状态,他的生活和精神以“里斯本”作为“关键地址”,全部“用大写的字母”写成(第248篇)。

在《不安之书》中,几乎所有事物都指向新的、暗示性的现实。作者解释说,“每一件事物向我暗示的,并非它是影子这一现实,而是它是通往现实的道路”;以午后的星星公园为例,它让作者想到“一座古老的公园,在灵魂幻灭之前的那个世纪”(第158篇)。在另一段文字中,作者解释如何努力变换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以及如何让风景像音乐般勾起视觉意象:

我使风景产生音乐的效果,唤起视觉意象——这是狂喜状态所能获得的奇妙且最艰难的胜利,因为引发浮想的载体与被唤起的感觉同属一种秩序。类似的最高成就,是在某个景观与光线都不甚明朗的时刻,当我望向索德烈码头,竟清楚地看见它变成了一座中国宝塔,塔顶四角挂着奇怪的铃铛,好似滑稽的帽子。这座奇特的宝塔是画出来的。它高耸于绸缎织成的界面,我不知道这空间如何能长久地存在于可怕的三维世界里。(第61篇)

这个图像和其他类似的图像,由不同元素堆积而成,比作者“不经意的灵魂”中那些消极“展开”(第204篇)的、简单的梦中风景要丰富得多。《不安之书》似乎不过是一系列“并不连贯而我也不期望能连贯的印象”(第222篇),图像可以给出这样的印象,作者也频频尝试灌输这种感觉。然而,有时候,《不安之书》显得更加不连贯,组织更松散;这时尤其不应该忽略那个赋予作品整体性的运作机制:通过无数图像来完成叙述,而不是通过相对罕见的事实或事件(比如理发师“右手边椅子上工作的同事”之死)。在《不安之书》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图像挥洒,通常这在诗歌中更加常见。

《不安之书》,[葡]费尔南多·佩索阿著,[哥伦]热罗尼莫·皮萨罗编,金心艺、周淼译,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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