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曾说:“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森林。”[1]然后,他开始了精神朝圣之旅,修正自己生命的意义。
正如亚里士多德在2500年前所说,艺术有时比生活更清晰,因为艺术包含了普遍性。[2]艺术家能够像但丁一样,坠落至地狱,然后带着旅途中的故事归来,以一种特别清晰的方式呈现我们的处境。我们不仅会去认同一个特定的角色,还会将其看作人类普遍处境的戏剧化表现。既然我们共享了相同的处境,就可以从他们的局限、洞见和行动中了解自己。
诗人艾略特曾指出,我们唯一优于过去的地方,就是我们可以容纳过去,并因过去而博大。[3]换句话说,通过文学和艺术,我们可以容纳人类所面临的更多可能性,并拥有进一步成长和发展的空间。举个例子,哈姆雷特必须去念为他而写的台词。我们都有哈姆雷特情结,即知道应该做某事,却做不了。但与哈姆雷特不同,我们有机会通过意识来改变剧本。
《浮士德》插画
19世纪初期歌德的《浮士德》和中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两部截然不同的经典作品,戏剧化地描述了一个人的困境:这个人的成年早期充满着各种投射,到中年时却陷入了困惑、沮丧和惆怅。
博学的浮士德体现了文艺复兴的理想,即掌握了丰富的知识。他精通法学、哲学、神学和医学,但他却说:“尽管我满腹经纶,也并不比从前聪明。”[4]凭借他的优势功能——思考,浮士德达到了人类学习的顶端,尝到的却不是甘甜,而是苦涩。有多少首席执行官(CEO)和他一样感到失望?他获得的成就越多,他的劣势功能和情感就越被压制。他的情感——思维有多复杂,情感就有多原始——最终咆哮而出,使他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他的学识令人惊叹,但他的阿尼玛(anima,荣格原型的重要理论,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的女人形象,是男人心灵中的女性成分——编者注)却备受压抑。他的抑郁如此严重,以至于他不止一次考虑自杀。他意识到内心有两个灵魂在斗争,一个渴望创作出绝妙的音乐,另一个则被平庸和杂务所束缚。在这个极度紧张的时刻,在一个现代人会精神崩溃的时刻,梅菲斯特找到了浮士德。
在歌德的笔下,梅菲斯特并不邪恶,而是体现了浮士德的阴影。“我是部分的一部分,部分原本是大全;我是黑暗的一部分,黑暗孕育了光明。”[5]梅菲斯特将阴影描述为整体的一部分,它被忽视和压抑,却是最终带来整体的辩证所必需的。
歌德的《浮士德》内容极其丰富,可以从很多方面来解读,其中之一便是中年自我与其分裂部分的对话。浮士德从自杀的边缘被拉了回来,他与梅菲斯特打赌,而不是约定——他们将踏上体验世界的神奇之旅。因为浮士德代表了人类对求知的永恒渴望,所以他说,只要他在旅程中有朝一日感到永远满足,梅菲斯特就可以拥有他的灵魂。
正如我们所知,无意识的东西总是折磨内心或者向外投射。浮士德最初处于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状态,他与阴暗的梅菲斯特的相遇是一次重生的机会。但他必须首先进入自己的内心,体验在片面的第一个成年期中被压抑的一切。
浮士德的核心遭遇是与他的阿尼玛迟来的相会,后者是他内在的女性特质,是情感、纯真和欢乐的中心,其外在形式是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淳朴农家女孩。她对这位知名学者的广博知识感到震惊,而浮士德也被她迷住了。他用通常表达宗教情感的词语来描述她,他对她的喜爱如同青春期的热恋。这表明了在这位学者的教育中,阿尼玛的发展受到了阻碍。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导致了玛格丽特的母亲中毒,兄弟被谋杀,而玛格丽特也最终精神崩溃。充满罪恶感的浮士德,被梅菲斯特带去探索更大的世界。[6]
这种肤浅的情节概括有点像一部以浮士德为反派的肥皂剧。的确,在引诱和毁灭玛格丽特的过程中,浮士德绝不是无辜的,但他的无意识程度和中年变化的意义才是我们的关注点。就此而言,故事揭示了一个人以牺牲他的阴影和阿尼玛为代价,发展了他的优势功能,即他的聪明才智。阿尼玛没有充分发展的结果是灾难性的,就像中年外遇经常表现的那样。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会伤害我们自己,也会伤害他人。浮士德并非不道德,但他在无意识中具有破坏性。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一个人的每个部分会一起成熟。西方社会在核毁灭和延长寿命方面突飞猛进,但道德成熟的脚步却滞后不前。同样,浮士德在外部世界中的角色大获成功,但他的内心生活却遭到忽视。与他的聪明才智相比,他的阿尼玛是无意识的、原始的,所以后者表现为一个淳朴的农家女孩。这种新生的迫切需要,最初以一种准宗教的形式呈现,实际上是要求把被忽视的女性特质带入意识之中。每个人都很难认识到自己所需要的是内在的疗愈。在外面的世界里寻求安慰和满足要容易得多。
浮士德的困境让人想起了美国现代作家约翰·契弗(John Cheever) [7]的短篇小说《乡居丈夫》(“The Country Husband”)。一个商人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幸存下来,发现他的城郊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死亡的气息唤醒了他的阿尼玛。他对妻子和她的朋友大发脾气,爱上了青春年少的保姆,并跑去接受心理治疗,然后被告知自己正遭遇中年危机。诊断结束之后,他有了一个爱好,在故事的结尾,他在地下室里摆弄木头。在他的内心深处,没有任何问题得到解决,没有任何东西被了解或整合;就像行星在太空中旋转,轨道一成不变。
浮士德和契弗笔下的主人公都在中年时遭遇了抑郁和死亡恐惧;两个人都通过一个年轻女孩寻求阿尼玛的治愈。两个人都在受苦,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如荣格所说,神经症是一种尚未发现其意义的痛苦。我们与中年的相会既包含痛苦,也包含对意义的追寻。然后,成长才成为可能。
《包法利夫人》插画
在福楼拜的书中,艾玛·包法利(Emma Bovary)就是那个农家女孩。当她见到当地医生查尔斯·包法利时,便设法诱惑他,从农场搬到了他的小镇上。她把一切投射到婚姻和地位上,期盼自己从平凡中得到拯救。但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并对乏味的丈夫感到厌倦。受19世纪法国天主教文化的限制,她既不能堕胎,也不能离婚,更不能像几十年后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那样离家出走。她阅读爱情小说(相当于今天的肥皂剧)消磨时间,在脑海中幻想着自己的情人,期待他们把她从平庸的生活带入上流社会。她怂恿查尔斯做了一个复杂的手术,不幸以灾难告终;她开始了一系列的外遇,并借钱来支持她疯狂的消费行为。她的阿尼姆斯(animus,与阿尼玛相对,是每个女人心中都有的男人形象,是女人心灵中的男性成份——编者注)的发展,首先投射在查尔斯身上,然后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她沉浸在被他人营救的浪漫幻想中。像浮士德一样,她寻求超越自己的局限性,却不明白必须从内心着手。
我们越处于无意识状态,我们就越向外投射。艾玛的生活是一系列不断升级的投射,每一次都无法令人满意。她甚至在通奸中发现了“婚姻的所有陈词滥调”[8]。最后,她被情人抛弃,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对寻找梦中情人感到绝望,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看过的小说告诉她,女主人公如何在天使和天籁的陪伴下升入天堂。她服下毒药,这是最后的超越,最后的投射。福楼拜一语破的地说道:“八点钟,呕吐开始了。”[9]她最后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一个盲人的脸。她曾经在赴约路上遇到的那个盲丐再次出现,象征着她的内在男性,即阿尼姆斯的盲目。
浮士德和艾玛并不邪恶。未曾经历的生活迫使他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们将内心的异性元素投射到外人身上,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最终是在内心。虽然他们的故事是由伟大的艺术家创作的,但他们的“中年之路”对所有人来说并无二致。
注释
1.但丁(Dante),《但丁的喜剧》(The Comedy of Dante Alighieri),第8页。
2.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诗学》(Poetics),第68页。
3.艾略特(T. S. Eliot),《 传统与个人天赋》(“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哈泽德·亚当斯(Hazard Adams)主编,《柏拉图以来的批评理论》(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第78页。
4.歌德,《浮士德》(Faust),第93页。
5.歌德,《浮士德》,第161页。
6.关于完整的心理学研究,参见爱德华·F.埃丁格(Edward F. Edinger)的《歌德的浮士德:对荣格评论的注释》(Goethe’s Faust : Notes for a Jungian Commentary)。
7.约翰·契弗(1912-1982),美国小说大师,尤以短篇小说著称,被誉为美国“城郊的契诃夫”。短篇小说《乡居丈夫》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者注
8.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第211页。
9.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第230页。
本文摘自《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
《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美】詹姆斯·霍利斯/著 郑世彦/译,浙江大学出版社·蓝狮子图书,202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