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赛亚·伯林和阿赫玛托娃促膝长谈的那一夜无疑是幸福的。这位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女诗人为此写了一组诗,以至于很多人对那一夜浮想联翩。而在伯林的讲述里,两人只来来回回地谈话,他一度想去洗手间,可又担心这样会破坏了迷人的气氛,一直没敢动,吸得瑞士小雪茄的烟头一闪一闪。
1999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对《纽约客》上的这段细节印象深刻,把它写进了随笔。在编选最新随笔集《不任性的灵魂》时,他也将早年的文章收入其中。张新颖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但这些年,他特别想出一本谈外国文学的随笔,一本“不封闭的书”。
《不任性的灵魂》刚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张新颖从“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奥登眼中的歌德”谈起,引出但丁、艾略特、伯林、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卡佛、博尔赫斯、怀特等等让他内心为之一动的灵魂。
他说:“我写的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普通人。我要把‘天才’‘伟大’放到普通人里,或者把‘天才’‘伟大’放进普通的生活和爱中去。”
12月10日,张新颖与作家周嘉宁,批评家张定浩、李伟长做客思南读书会,围绕这本新书,畅谈那些不任性的人、那些闪闪发光的爱,以及我们应该重新打量的生活。
左起:李伟长、张新颖、周嘉宁、张定浩
会转身回报的天才们
任性与不任性,原是天才灵魂的两面。拥有超常天赋的人理当任性,然而,他们意识到人生与自我的有限,选择了以不任性的方式度过一生。比如歌德,比如奥登。
和奥登第一次见面时,布罗茨基就问他如何看待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奥登说:“我不喜欢这样一些男人,他们总散发一股背后有一群哭泣的女人的气息。”
张定浩也认同奥登对洛威尔的不喜。洛威尔患有重度抑郁症,每每发作就会出轨,病情稳定后又恢复正常。但他的妻子,小说家哈德威克特别包容他,即便在离婚之后也和洛威尔一直保持通信。然而后来洛威尔出版诗集《海豚》,里面断章取义式地引用哈德威克的来信,这个行为深深伤害了哈德威克,在美国诗坛也引起了很多非议。洛威尔的好友,诗人毕肖普写信给他,说他不应该如此,因为“艺术根本不值得那么多”。
相比洛威尔,张定浩也更喜欢奥登,“晚年奥登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丰厚,也给予了诗歌一些新的东西,而非满足于用他人的和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诗歌。”
周嘉宁同样认为创作者不能以艺术为名,任性地做任何事情。好的创作者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也应该是一个谦逊的人——即便他是一个天才。
而天才也意味着承担责任,意味着不仅在正常视听范围内比其他人更明晰地感觉色彩或声音,还能察觉到普通人察觉不到的振动,有能力使人们互相之间看见和听到更多。周嘉宁想,那些更微小、平凡的东西,可能需要创作者付出更大的努力。这当中包括洞察力,还有共情的能力,即更多地站在他人的角度,站在自我与他人连接的角度思考问题。
就像张新颖在书里写道:“伟大作家有能力转身回报,不仅回报给他所从事的文学和这个领域中的后来者,而且回报给他的民族中的普通人以及普通人的后代,这是最重要的标志,也是最难企及的顶峰。”
《不任性的灵魂》
背后的力量来自于爱
伯林曾赞叹《日瓦戈医生》里无与伦比的爱情描写。他说爱情是多数小说的主题,然而那种充满激情、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毫无保留的,把世间万物都抛诸脑后的两情相悦的爱情已经难得寻觅了,他几乎只是在《安娜·卡列尼娜》和《日瓦戈医生》中,才找到这样的爱情。
而广义的爱,还不限于爱情。
爱能够赐予人一种生产性的和肯定性的力量。张定浩说,怀特有句名言:面对复杂,保持欢喜。而这种既能够还原真相又能够不被真相所摧毁的品质,《不任性的灵魂》里写到的奥登、伯林、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等人也都拥有。这种品质的源泉,就是爱。
书的开篇写到布罗茨基用英语写作是为了接近奥登,为了“取悦一个影子”。张定浩由此想到黄灿然的《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然而,相较于“阴影”给人的焦虑感,他更喜欢“影子”这样中性的表述。当代写作者要有志向,让传统在自己的取悦中成为新的生命。
他还谈到《不任性的灵魂》的写法,是复述与引用的结合,在复述中,张新颖如他提到的博尔赫斯一样,是在试图和每个读者交谈,而在引文中,张新颖又试图将这些句子从原作的囚禁中解救出来,让它们和我们一起继续生活。
周嘉宁坦言,在阅读《不任性的灵魂》时她感受到的不仅是文学上的共鸣,还有像你我这样的平凡的普通人,在比较混乱的时代里如何生活,如何去爱。她最近刚刚开始写新的小说,开始写爱,她感到爱需要漫长的学习。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爱,没有人能以导师之名回答怎么去爱。”张新颖说,“真正会爱的人,是一直学习爱、练习爱的人。”
爱的学习与练习发生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经历了这些年,张新颖更意识到普通的生活是多么重要。“从大的层面,我们要维护个人的日常生活。从小的层面,我们把一个人的一生放在很细微,很专业的事情上,我想这是相通的。”
张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