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象中的人生——买房子,和青梅竹马的男孩生儿育女。这也不是我为自己想象的人生。但这就是我的人生,仅此一次。在给你写这封信时我非常幸福。”
很难相信,这段话出自萨莉·鲁尼的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和前两部小说《聊天记录》《正常人》一样,鲁尼在小说中敏锐地捕捉了那些“不可救药地悲伤着”的年轻人的特征:他们熟稔地谈论诗歌与身份政治,试图在观念的交锋中探索美丽的新世界。
然而,在新作中善于探讨亲密关系多重可能性的鲁尼,赋予了女主人公一个传统的美满结局。那些喜爱纸上谈兵女主人公,在而立之年准备与奶粉和婴儿尿布打交道。难道这是一个鲁尼版的庸俗爱情故事,主人公看似先锋的观点只否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鲁尼变得更加保守了吗?
萨莉·鲁尼
在萨莉·鲁尼的小说里,阶层是否只是一种装饰品?
如果说,哪位作家能够准确地写出千禧一代看待世界的方式,写出他们的虚无、迷惘与挣扎,萨莉·鲁尼一定是不可忽略的存在。
萨莉·鲁尼被《纽约时报》誉为“千禧一代首位伟大作家”。2017年,鲁尼凭借首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进入公众视野,一向苛刻的《巴黎评论》也将其评为年度最佳小说;2018年,第二部长篇《正常人》斩获科斯塔年度最佳小说,并入围布克奖、都柏林国际文学奖。2020年,由BBC翻拍的同名电视剧更使得她声名大噪。鲁尼的火爆让她成为书评媒体和读者重点关注的对象,2021年9月,英美同步出版了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并迅速登上小说排行榜榜首,并被Goodreads评为年度最佳小说。
从《聊天记录》到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鲁尼沿袭了一贯的风格,成功塑造出了一系列鲁尼式的人物:他们往往热爱文学艺术,重度依赖社交媒体,在不确定的生活中挣扎。另一方面,他们又能随时就身份政治、马克思主义、性别、宗教展开长长的辩论,辛辣地批判资产阶层的生活方式。
在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更是通过书信体的形式,让女主人公肆意地展开观点的交锋。文学杂志编辑艾琳和畅销书作家艾丽丝是大学时期就相识的好友。在这部小说中,两位女主人公长久处于分离的状态,仅通过邮件进行交流。除了表达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恐惧与迷茫,两位女主人公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在书信中随心所欲地从柏林墙倒塌谈到苏联解体,忧虑气候危机对未来的影响。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在小说中插入大段大段的理念交锋,或许有鲁尼自己的意图。鲁尼借艾莉丝之口,批判了当代欧美小说的生产体系,认为“它凭借自身的整体稳固性来压迫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生活现实。”从这一层面来说,鲁尼本身的写作可以视作对这一文化生产体系的反抗。
不过,这种做法也让小说受到了质疑。《国家报》刊发的书评认为小说的结尾避重就轻。因为鲁尼在故事的最后提及了新冠疫情,但这一重大事件并未成为主人公从理论走向实际的契机。封锁带来的影响似乎微乎其微,并不能阻止艾琳兴奋地分享自己即将分娩的喜悦。豆瓣高赞短评则认为这是一个极具欺骗性的故事,它“话题庄重但态度放松”,让一切批判都显得像是一场“愤怒表演”。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鲁尼笔下的年轻人?如果这种生活呈现了“纸上谈兵”的特征,背后又有怎样的症结?鲁尼在小说中给出“美丽世界”的答案能让人信服吗?
纸上谈兵的年轻人,背后有什么问题?
萨莉·鲁尼的小说深受19世纪英国文学的影响。在她的笔下,不乏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的身影。和奥斯汀一样,鲁尼也关注阶层和金钱对人物的影响,鲜明的阶层差异总是横亘在人物之间:《聊天记录》中的弗朗西斯出身于工人阶层,她的好友博比是标准的中产阶层;《正常人》里,康奈尔的母亲在玛丽安家做保姆,当玛丽安住进了母亲给的房子,康奈尔还需和人合租,忍受窘迫的租房环境。到了最新的小说,主人公艾琳文学硕士毕业,只能在文学杂志社领着微薄的薪水,被姐姐称为“一个三十岁了还在干不挣钱的狗屎工作并且住廉租房的人”。当艾丽丝因畅销书住进了郊区别墅,她还需要为室友占用太久的洗手间,没有热水洗澡犯愁。
《聊天记录》
然而,鲁尼虽然试图批判造成阶层差异的社会结构,但故事发展到最后,主人公对身份政治、性别的辩论总会沦为一种社交方式,除了蜻蜓点水的观点罗列,没有人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展开实践。这一点,在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中就已见端倪。弗朗西斯自称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表面上,她作为“工人阶层”介入梅丽萨和尼克的婚姻,像利刃一样撕开中产阶层婚姻,仿佛要用这种越轨的行为嘲讽一夫一妻制和弊病百出的资本主义。但是,对中产阶层生活方式嗤之以鼻的弗朗西斯,却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梅丽萨的房间装潢、咖啡杯的样式和大衣款式上挪开。
不难发现,“女性主义”“共产主义”像是弗朗西斯在现实生活受挫时自我安慰、饮鸩止渴的方式。就像她会同时打开十五个网页,写下“认知表述”“矫正性话语实践”等术语那样,她从未真正在日常生活中实践这些理论,而是用它们填补现实与欲望之间的裂痕,在自我欺骗和沮丧崩溃中反复横跳。
有意思的是,在《美丽的新世界,你在哪里》中,艾琳嘲讽了将主义当作谈资的行为。当她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听到对方在谈论共产主义时,讽刺到:“我刚开始谈论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大家都在笑我,现在成了流行了。我只想对所有想让共产主义变成时尚的新成员说,欢迎加入。”然而,即便艾琳反感将马克思主义视为谈资,她依然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进行更深远的实践,而是更关心自己的情感生活。
事实上,很多年轻人也可以从艾琳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就像艾琳随意说出“蒂勒森被开了,我笑死了”那样,政治事件的严肃性被消解了,国际新闻、桃色八卦被差别地吸收。他们可以前脚与朋友为如何定义工人阶层争论得面红耳赤,后脚又被社交网络上更新的动态吸引注意力,面对公共议题的争论往往随着下一个话题的提出被潦草搁置,不了了之。
主人公对待阶层和政治的“轻浮”态度,自然让小说受到一些质疑。
鲁尼自己在接受采访时也承认了这一点,她说:“我身处一个动荡的时期,却还在书写娱乐化的、装饰性的美学作品。我时常会因此感到不快乐。”就连鲁尼自己在接受采访时也承认了这一点,她说:“我身处一个动荡的时期,却还在书写娱乐化的、装饰性的美学作品。我时常会因此感到不快乐。”不过,细究鲁尼的小说就会发现,这种“装饰性”的美学作品或许准确概括了当代年轻人的特质,揭示了别无选择的年轻人“贫瘠”又“矫揉造作“的生活。
鲁尼给出的新世界:美满但后劲不足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造成主人公拮据的原因并非是欠缺良好的教育。作为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艾琳毕业后却只能在文学杂志社领着微薄的薪水,报酬甚至不如在工厂工作的菲力克斯。当艾琳刻薄地嘲讽西蒙会交往instagram上拥有上万粉丝,从护肤品牌里拿免费小样,而不是对皮埃尔·布尔迪厄发表有趣见解的书呆子时,她忘了布尔迪厄的理论一样可以残忍地剖析她的生活。即便艾琳成绩优异,却无法将学历转化为经济资产。未能意识到自己所学的知识与社会“脱节”的艾琳,就像广大的文科生一样,在毕业后陷入拮据的状态。她在杂志社的工作机械又无趣,每天所做的就是将逗号移来移去的工作,并不能为自己带来精神上的满足以及生活的尊严。
经济和精神上的匮乏,造成艾琳的迷惘与痛苦。更加残忍的是,即便艾琳在和艾丽丝的通信中,从柏林墙倒塌谈到苏联解体,从便利店过度包装的商品谈到丑陋的广告牌,在心底却依然认为自己并不具有真正的才华。她拒绝了得来不易的出书机会,甘愿蜷缩在庸常又贫困的生活当中。她不得不承认,无论自己有多么讨厌身处的世界,仍然无法从中抽离。具体到日常生活,让她破碎的,往往是亲密关系和对孤独的恐惧,对幸福生活的想象就窄化成了“一栋鲜花树木环绕的房子,旁边有条河,有一个装满书的房间,一个爱我的人”。
悲哀的是,身为年轻女大学生的弗朗西斯还可以坦然地做着不赚钱的出版社兼职,愉快地吐槽糟糕的稿件,拮据的生活却成了艾琳的不可承受之重。如果将鲁尼的三部作品放置到“成长小说”的谱系中看的话,艾琳就是正式步入社会后的弗朗西斯,而她的生活显然更加凝重、滞缓。
虽然艾琳和爱丽丝继承了鲁尼式女主人公的特征:敏感、忧郁、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同时又惧怕孤独,在不同的情感模式中游离,喜欢谈论性别和马克思主义。但与弗朗西斯、玛丽安相比,步入30岁的女主人公的人生选择呈现出了更保守和传统的趋势。在《聊天记录》中,鲁尼借人物之口质疑了一夫一妻制,声称“在危急关头,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在“同性恋”“婚外情”中游走,认为明白世界的前提是去经历它。
但到了最新一部的小说,婚育却是被女主人公频频提及的主题。
在两人通信的最开始,艾琳就在思考自己是否需要生育。最后看似游离在“正常生活”之外,被提醒要学会生活在现实里的艾琳,却选择了最传统的生活方式——选择和少女时期就认识的西蒙结婚。就像传统恋爱小说一样,在故事的最后,敏感孤独的女性终于在分分合合中遇到了“真命天子”,新婚夫妇在得知怀孕的那一刻欣喜若狂。就连表明自己是“双性恋”,不愿给自己和交往对象的关系下定义,想要它成为四处流淌的水的艾丽丝,最后也承认传统婚姻虽然无可救药,但“没有可悲而毫无新意得杜绝人生的一切可能。”
诚然,我们不能说选择传统的婚姻就是一种倒退,但当婚育对女性的影响被最大程度地弱化,难免会让人觉得后劲不足。难以想象一个看到过度包装的食品,就想到第三世界被剥夺的人的艾琳,不会质疑“父权制婚姻”,心平气和地接受孕育和分娩对自己身体带来的改变。如果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不仅可以成为艾琳个人生活的转折点,更是艾琳对“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给出的回答,那么这种回答能否真的立住脚,也要打上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