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 登录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
读书网-DuShu.com
当前位置: 首页新闻资讯书摘

待过了冬至, 又是一年将翻篇了

“名纸相传尽贺冬。”在所有关于冬至的诗词里,这首马臻的《至日即事》的画面最是教人心折。全文如下:天街晓色瑞烟浓,名纸相传尽贺冬。绣幕家家浑不卷,呼卢笑语自从容。

“名纸相传尽贺冬。”

在所有关于冬至的诗词里,这首马臻的《至日即事》的画面最是教人心折。全文如下:

天街晓色瑞烟浓,名纸相传尽贺冬。绣幕家家浑不卷,呼卢笑语自从容。

马臻是元朝人;而过至日的旧俗,其实早在汉代就开始了。“冬至大如年”的规矩由来有自,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确立的一个,据说先秦先有冬至,才逐次往后推演,不过直到汉武帝颁布《太初历》,冬至才终于与相隔时间很近的元旦区分开来,成了一个独立的节日,到唐代更排在二十二个常规祭祀之首,通常前三天后四天,朝廷是要给百官放假的,相当于古代的黄金周。不过有些朝代正日子还有朝会,《晋书》就载:“魏晋冬至日受万国及百僚称贺……其仪亚于正旦。”倘若有官员妄图利用小长假远游,恐怕不大方便了。

这种百官咸集万国来朝,其实也就是找个名目陪皇帝老儿玩玩,有意思的其实还是民间自发的庆祝活动,比如拜冬宴饮,走亲访友。古人访客是要先投名刺的,名刺即名片, 这就是所谓的“名纸相传尽贺冬”了——而还没开筵的白天呢,家家门帘都不卷起来,户户笑语可以相唤,杀猪烹羊,采买蔬果,好一幅教人向往的清平乐图。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彼此走动,有人可访或有友将至,大概也会平添几分暖意吧。大概也和现代人的年底聚会差不多,到岁末总会休息几天,和友人闲谈一年进益,再展望一下来年大计。

我和研究生好友当当就是如此。

毕业这么多年了,我们年年圣诞元旦还总是一起过,不是她来找我,就是我去找她,聊着聊着,便说起新年计划来。前几年目标立得太多,几乎年年都完不成,徒增沮丧;后来有经验了更考虑现实的可操作性,年底复盘就愉快得多。当然我们也不全是励志朋友,她在大学学报工作,和所有高校老师一样有寒暑假,因此每到假期便力诱我和她一同旅行。马上要来的一月就安排了美国东海岸的常春藤高校和各大博物馆之旅,每天催我去办签证。往往提议多而顺利成行者少,只在几年前成功地一起去过越南,记得有一晚从大叻乘夜班巴士,清晨五点多就到胡志明市了,两个女生只能背着大包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大街小巷漫游,那时工作不久,积蓄不多,想找一家早上入住而不会算两天房费的酒店,到现在还仿佛能看到慢慢明亮起来的热带天光里,两个女生在异国街巷里穿行的身影。很怀念。

写散文对我来说其实也相当于访友出游,不可能一年到头“名纸相传”“呼卢笑语”下去。人总归需要一点沉默独处的时间,而我原本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小说相对散文来说,更接近于秘密的艺术,像冬藏,即便有情,也如冰河暗流涌动。而散文则是给世界的情书。这两件事我好像一直不太能同时做。

小说也是一种邀请。诱惑总会以各种形式出现,我是说,对于那些爱读小说的人来说,好的故事永远是避难所。散文却并非进入新世界的通行证,更多的是向过去的回望。即便写于当下,也很难直接通往未来。里面总有一个隐含的主角,就是写作者自己。读者读散文,就像隔着大马路看他者的生活,想象亮灯的窗户里一个不断走动着的人,时而在阳台发呆,时而回房和家人交谈。至于说些什么,告诉就知道,不告诉就不知道——散文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看似坦率的谜题,在我的理解里。但这世界上原本也有散文性的小说,或者叙述性的散文。那么,谈谈诗歌?

说到诗就更分裂了。我喜欢诗,自己也写了很多年,却一直不好意思承认。最近刚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鲸鱼破冰》,里面收入了2003年至今的诗,就在冬至前一晚,还要去一个书店和大家一起读诗……像做梦。而写诗的心情却早不可解。只记得自己在后记里说,诗与小说,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文法,构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两面;甚至诗歌比小说所能容纳的,还要更多一些。

一个写小说,写诗,也写散文的人,因为对光阴流逝的敏感,答应了写节气专栏,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要察看大量他人关于节气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古往今来中国人的感时伤物,留存在关于时序更替的记录里,每个人都有逃不掉的自己。比方南方夏天出生的人,来到北国的冬天大概总有一种迷茫的心情。最简单的:冬至应该吃什么?

以前只听说过“冬至饺子夏至面”,但立冬也要吃,说怕冻耳朵,腊八则饺子就腊八粥,破五、春节更要吃,甚至元宵节吃什么,也有不假思索地答饺子的,简直像个段子,“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

那么,像我这样不爱吃饺子的南方人怎么办呢?

古书有载,冬至其实多数是吃馄饨,且不分南北。有种说法是汉朝时,北方有浑氏和屯氏二匈奴首领,为害甚烈,汉地百姓故包“馄饨”以泄愤。《燕京岁时记》则说:“夫馄饨之形犹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

两种说法都颇类旅游景点导游的介绍,其实不必深究,知道至日吃馄饨的习俗比吃饺子更早,也颇足慰矣——可问题又来了,北方哪有好吃的馄饨呢?

我从小在湖南小城长大。南方冬天既阴且冷,多雨夹雪。而小孩子的鞋特别亲水,鞋底在雪地里很容易就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趿拉回家,家里也总如同冰窖。只有一次开门发现妈妈把炉子生得很旺,连客厅灯都没顾上开,正全神贯注往炕桌上摆一块块腊肉,房间肉香,加上妈妈被火映亮的笑颜——那时她最多三十出头——就此构成了记忆中最美的冬日。

也许就是冬至前后,因为记得当时还没有期末考试。

小时候的馄饨也最美味,有一年冬至祖母家就包了。北方馄饨被视作汤食,馄饨本身却不受重视,不是馅儿太笨,就是皮儿太蠢,吃到嘴里总归没滋少味。我一向不亲近严厉的祖母,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馄饨包得最好,无他,就因为老人节俭惯了,只肯用筷尖点一点儿肉末放在薄如蝉翼的馄饨皮中央。等煮熟了,半透明的馄饨皮微微透出绯色来,正是那少到约等于没有的馅儿。一口咬下去荡魂消魄,汤头也鲜美无比。后来随父母去了深圳,又到北京求学工作,发现馄饨只在早点店有,却再没吃到过那么精妙绝伦的小馄饨,不是味精太足,就是馅肉太多。好比美人上妆,宜少不宜多:谁吃馄饨是为吃肉呢?为肉还不如去吃灌汤包子,猪肉白菜大水饺。前年在浙江嘉兴吃过一次绉纱馄饨,听名字觉得应该是对的,端上来了,皮是薄,肉却仍然太多了。

冬至三候,一候是“蚯蚓结”。数九寒天里还想着蚯蚓在地底如何过冬,我疑心蚯蚓就是地龙,能入药,所以古人才格外留意其动态……查了一下地龙到底能治什么,发现在能解热、镇定、抗惊厥、扩充血管和利尿的同时,居然还能杀精。还有人在网上招人挖地龙的,下面一群回帖讨论一斤干地龙多少钱,得挖多少条,发帖人回复:“这个收益比电鱼好多了,只要肯吃苦……”感觉无意间闯入了全新的致富领域,教人想起年初大片《流浪地球》,蚯蚓制品也很悲惨地成了地底居民的终极口粮。

二候麋角解。麋就是麋鹿,鹿角代表阴气,冬至阳生之际,鹿角自动脱落,是为“解”。这也教人怀疑:难道古代一到冬天,丛林里到处都是脱落的美丽的鹿角不成?

三候水泉动。这个好理解,大冷天也总有不结冰的温泉啊。

中国文人是真爱游山玩水,民国以降也还是如此,老舍就写过《济南的冬天》: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

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就因为这篇文章,一直很想冬天去一次济南,但至今未能成行。俞平伯也写过《陶然亭的雪》:

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丫丫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

前几日才去过陶然亭,雪是有的,但早不是旧时风貌了,有东南西北好几个门,湖也被铁栅栏围作冰场,看上去比什刹海冰场还大。和我一起去的朋友疑惑地问:“为什么冰场积雪这么厚,湖面其他地方都只结了一层薄冰呢?”我就很聪明地指入口两个异常敦实的造雪机给朋友看。朋友钦佩地说:“好厉害。”也不知道是说我眼观六路,还是造雪机厉害。

再前一天我在北方海滨,是从桐乡过去的。再前一礼拜在海南,再往前就是江南了……整个十二月份差不多都在路上,舟车劳顿得差点病了;但好在各地都有朋友。最惊喜的是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好友暄暄。她是海口人,但常年在南宁开餐馆,为我专门飞回海口,又开车把我一路送到开会的博鳌,然后在酒店陪我住了两天,日以继夜,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

大四那年我们一起住了一年。

那时她的法国外教男友已经回国了,而我刚决定要考北京的研究生,我们共同养了一只叫咪咪的三花猫——我后来好几篇小说的原型都是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一直是我的缪斯,或者说,她很像另一个我自己,虽然看上去远比我酷。这种感觉毕业十几年后依然强烈。她叼着电子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也非常自然地当她面换衣服——但再没有比我们取向更明朗的人了。只是相比异性,我们偶尔更享受和彼此在一起。

第一天就聊到很晚,第二天差点起不来开会。第二晚和一群人玩过优诺牌后,她又开车带我去海边酒吧。在一个荒凉的海滩悬崖边上,我们并肩坐在最高处,海风阵阵,海浪从黯远的天边层层叠叠卷过来,真像来到了世界尽头。我叫了甜的鸡尾酒,她喝福佳白。

因为认识太多年了,共同见证过许多对方重要的时刻。只有一次认真地生过她气,因为张国荣自杀,她没有和我一起痛哭,就是在广州同住的那年春天。两个敏感的人朝夕相处一整年而不反目,大概当一辈子朋友都可以。她还说:“你发脾气我很高兴。我就是不喜欢你忍着什么都不说。”她却从来没有和我发过火。

除了养猫,我们还各养一条金鱼。当然后来结局都不怎么好。有朋友来找我,看她在客厅也点头招呼。她也时常招待人喝酒,我就在房间里听歌,写文章。冬去春来,已经知道第一次考研失败了,也奇怪地并没有多少挫败感,反倒开始认真地给报纸写稿。编辑说:“文章太个人化了,要收一收。”我也不知道怎么收,只是更没日没夜地练笔,与此同时和她一起大量看碟,听音乐,喝一种她男朋友寄来的君度橙子酒,临睡前大声读“神啊我渴慕你,如鹿渴慕溪水”(《旧约·诗篇》),半懂不懂,但仿佛得到了慰藉。

四月非典最厉害的时候,暄暄去旅行,而我每天宅家读书,偶然从菜场买得一盆栀子花。这也是租房期间唯一养过的绿植。而那个春天它整整开了二十七朵花,我每天去阳台喷水,“进出衣袖都是香气”。非常快乐。也许快乐就在于,那时仍在某种对未来人生的期待之中,而任何和现实有关的事都没有——除了定期去天河福利院当义工,也是和暄暄一起去的。我怀念那个春天,大概她也一样。但这次见面并没说起往事。

不久又去南京开会,见到译林社的朋友。回京后适逢另一个大学好友出差,到家里聊了一个晚上。比起暄暄,她的人生还更跌宕一点,我常开玩笑地说要写进小说里,但始终没有动笔。

一个问题猛然浮上心头,这些节气文章,到底有多少篇是关于朋友的?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的。友生。

年末会友频繁,待过了这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日, 又是一年将翻篇了。

前两天和涂涂在单位附近散步,看到东四咖啡馆提前贴出“冬至大如年”,大笑,想象不出咖啡馆如何庆祝——上一盘饺子味道的咖啡,或者反之?正笑着,突然发现路边迎春花已挺出了无数深红的新芽。

我指给涂涂看,她有点吃惊地说:“春天真的要来了啊。”——她是我在出版社最要好的同事之一,加上墨西,组成了“Tom&Jerry”,我是汤姆猫,涂涂是杰瑞,墨西就只好屈领副词“安德”……那天安德不在,而我们仨其实是经常一起在胡同遛弯儿的,边走边聊,从金智英、雪莉聊到东亚性别歧视,从“庆俞年”说到职场天花板……也有时我说猫,她们聊娃,皆大欢喜。

是啊,冬至到了,春不远了。我轻轻摸了一下还很细小的花骨朵,笑着说。突然想起弗罗斯特的诗,那首我最喜欢的《雪夜林边小立》。

树林真可爱,既深又黑,

但我有许多诺言不能违背,

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

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

但也并没有背出来,只在心底默念了一遍。阳光晴好的午后,蓝汪汪的天底下呼呼刮起了北风。我们对看一眼,就一起笑着迎着风向前走去。

就好像可以一直从冬的深处走到春天。

本文摘自文珍新作《风日有清欢——二十四节气里的诗与人》。

《风日有清欢——二十四节气里的诗与人》,文珍/著,译林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热门文章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