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个人主义起源的新阐释：杰克逊时代的政治神话

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高度个人主义化的国度。关于美国的个人主义传统，过往学界一般会追溯到清教传统、洛克政治学说或启蒙时代思想的影响等源头，但最近一部新出著作，却将美国个人主义的起源定位在了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总统时代，或者更广义地说，定位在了1820到1850年代。这部新出著作，就是佛蒙特大学政治学系Alex Zakaras 教授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个人主义的根源：杰克逊时代的政治神话》（The Roots of American Individualism: Political Myth in the Age of Jackson）一书。

美国印钞局刻版的杰克逊总统肖像

过往若谈到杰克逊时代，最常见的形容词就是民粹主义，1800-1820年代杰弗逊范式（Jeffersonian）所谓“天然贵族制”（natural aristocracy）的民主共和党人统治到杰克逊时代（Jacksonian）正式终结，并就此转入民粹高涨的时代（有时亦被称为“普通人崛起的时代”）。当时正好是大众印刷技术发达时期，报纸的制作成本日趋低廉，导致普通百姓获取信息更为便捷，大量价格低廉的宣扬特定政治理念的报纸深入民间。因为近年右翼民粹的特朗普主义，和左翼民粹的桑德斯路线在美国都颇有市场，故而杰克逊时代作为所谓的美国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民粹时代，也经常会被提及（同时目前的美国也正处于一个新的信息爆炸时代）。

另外，由于杰克逊时代对美国印第安人政策十分凶暴，曾出台《印第安人迁移法案》，这导致当代讨论杰克逊时代时，常会关注其种族政策。但过往似乎很少有人会去特别强调杰克逊时代在美国个人主义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本书作者开篇即明言个人主义在当代美国政治生活中的独特地位。当代美国虽政治极化现象深重，自由派与保守派整日互搏，但两派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强调在自身的领导下美国能拓展个体自由，保障个体权利不受外力之侵害。真正的不同在于两派所指的“外力侵害”来源不同，因为有的将外力侵害来源定为大政府的干预，有的将来源定为大公司大财团的垄断，有的则定为所谓“多数人的暴政”。既明乎此，那么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为什么美国人会如此痴迷于这样一套“拓展个体自由，保障个体权利不受外力之侵害”的相关话术，不管其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阵营？

本书作者追索源头，认为美国人和美国政治文化对这种所谓的个人主义话语体系的痴迷，其实可以上溯至杰克逊时代美国发生的一系列引起当时公众密切关注的激烈政治辩论。杰克逊及其党徒引发的这一系列激烈辩论将美国建国时代的更趋上流社会范式的那些政治理念进行了重构，使其转为更趋于平民和民主的范式，同时又将大量的关于自由市场的乐观主义情绪一同带入了新的民主范式话语里。这一系列的辩论开始使得大众日益相信起三个神话：关于美国人都是地位独立的产业所有者（independent proprietor）的神话；关于美国人都是权利持有和享有者的神话；关于美国人是自我创造和实现出来的非比寻常的人物（self-made man）的神话。而这三个神话重合交叠，使美国大众日趋相信年轻的美国是一片别样的有关于自由的热土，在美国，高度理想化的社会和谐得以实现，拜自由市场所赐，这片土地上机遇无穷。此后历代政客一再重复宣扬和灌输这些神话，受这些神话的驱使，美国公众也日益对政府有所不信任，对所谓的自由市场萌生出一种近乎宗教性的信赖与崇拜，久而久之，就有了关于美国个人主义的思维定势。

实际上，本书作者颇具慧眼地指出，这一系列神话在实际运用时，往往被援引以决定哪些群体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自由，哪些群体不能拥有这些权利和自由，而在竞逐和博弈中胜出的，往往是白种美国人（或者更精准地说，是白种美国男人）。当这三个神话被反复的重述和使用时，其实圈内人和局外人之间，“我们”和“他者”之间的边界也就随之被划定了，且一再被不断加固。在这种叙事的模式与口径下，只有白种美国男人才能从本质上胜任于自由社会中独立自主的个人属性，也只有他们才能胜任具有高度竞争性的经济体制，并从中获得发展和繁盛，各有色族裔和女人们则往往被视为无法胜任这些机遇与挑战。

据本书作者的研究，1820-1850年间，白种美国人看待他们自身和他们的国家的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民主和市场这两个理念被显著地抬高了。美国白人们开始醉心于宣称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民主国家，是一座最为平等的指路灯塔，他们同时开始宣称美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自由且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人们能自由地按劳获酬而不受政府干预和影响，这二者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一种关于美国特殊性的叙事。当时的美国经济正在走上坡路，社会上机会很多，社会流动性也很大，对于那些年轻的白人来说，可称是机会无限。在这样的时代特征下，自由就被理解为私人生活领域最显著的特质，自由被理解为个体能对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全面的掌控，享有各项旨在对抗政府干预的权利，通过努力能获得社会阶层的升等。市场经济被普遍理解为自由的天然领域，民主被视为降低政治精英的权力，捍卫普通人的权益的手段，这些因素整合在一起，核心点就是捍卫个体的主体性，以使之不受任何干预。杰克逊时代形成的个人主义相关叙事和论述影响久远，渐渐演化为美国的定势思维模式乃至政治文化传统。

由于本书所谈的时代下至1850年代为止，而到1861年4月美国南北战争才正式开打，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美式个人主义的滥觞是建立在奴隶制问题仍未得到有效解决（要到内战以后才算得到了初步的解决）的基础上的。就连本书作者也承认，杰克逊及其党徒将美式民主建基于不同种族间的阶层分化上，将白人至上主义的理念武器化，同时还对北美印第安人实行了种族清洗，这些历史污点是无法被洗白的。而换个角度看，即使南北战争部分地纠正了奴隶制的问题，杰克逊时代关乎个人主义的那些神话却完好无损地存续了下来，并一直对美国政治文化史的延展发生着重要影响。

这一切归结起来，也就是说，个人主义的思想滥觞上存在着一个“究竟谁来为个人主义的理念享有者们买单”的棘手难题。

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书的论调相当符合今日美国社会的所谓“政治正确性”，同时此书或多或少忽略了美国个人主义传统发展历程中的自我修正（尤其是二十世纪前半叶），略微有些过度丑化美式个人主义政治文化，但即使如此，仍难掩此书论点新颖别致，且大致忠于史实，较真确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