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 登录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
读书网-DuShu.com
当前位置: 首页新闻资讯历史

海外中国医学史:纳什维尔之气——美国腹地的中医

海外学者中国医学史研究系列讲座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主办,主持人为复旦大学高晞教授。

海外学者中国医学史研究系列讲座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主办,主持人为复旦大学高晞教授。2022年5月29日,美国范德堡大学历史学系罗芙芸(Ruth Rogaski)教授进行了题为“纳什维尔之气:美国腹地的中医”的讲座,本场与谈人是美国纽约中医学院院长陈业孟教授。

罗芙芸(Ruth Rogaski)


罗芙芸,美国范德堡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历史学与亚洲研究副教授。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与耶鲁大学,分别获得学士与博士学位,研究领域是东亚的科学、医学与环境史。其著作《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健康与疾病的意义》(Hygienic Modernity: Meanings of Health and Disease in Treaty-Port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获得美国历史学会费正清东亚历史研究著作奖,亚洲研究学会列文森中国研究著作奖,美国医学史学会韦尔奇奖章,以及伯克夏女性历史学家会议年度最佳图书奖,本书于2007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中文译本。她的新著Knowing Manchuria: Environments, the Senses, and Natural Knowledge on an Asian Borderland(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22),考察了17世纪以来,形形色色的观察者们如何塑造东北亚地区的多元知识环境。罗芙芸当前的研究集中于美国南部,尤其是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中医活动。

本次演讲考察了一个典型美国城镇纳什维尔的中医领域。纳什维尔位于田纳西州,是美国南部基督教文化中心,也是乡村音乐的诞生地。这项研究挖掘了针灸在田纳西州的起源,并追溯了从世界各地来到美国南部的中医从业者们的生命历程。我将中医看作嵌入特定地方的文化实践,在美国复杂的健康领域内探寻“中国性”并非易事。

我本次的演讲题目是《纳什维尔之气:在美国腹地的中医》。我过去的研究聚焦于中国境内的区域性医学史和环境史,比如:天津(《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健康与疾病的意义》)和东北(Knowing Manchuria: Environments, the Senses, and Natural Knowledge on an Asian Borderland)。由于各种原因,我目前正在研究的是位于另一个不同地域的中医,这个地域是我现在的 “家乡”——美国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

这是一张纳什维尔的照片。在美国,纳什维尔的确是一个相对较小的城市,田纳西州有700万人口,纳什维尔的人口不到70万。它被喻为乡村音乐的发源地和南部基督教文化中心,但我发现这里也是中医的聚集地。

在我家附近拍摄的几张照片可以说明这种奇怪的并置现象(juxtaposition)。首先是我拍摄的一张壁画,栅栏上画着乡村音乐“女王”洛蕾塔·林恩(Loretta Lynn,1932-),她是煤矿工人的女儿。

距离洛蕾塔·林恩的壁画不远,就可以看到一个“中医五行针灸诊所”的标识牌。

事实上,我所在的社区是乡村音乐录音棚最密集的地方,也是针灸诊所最密集的地方,我的研究探讨了这种非常出乎意料的并置现象。

简要说明下我的讲座大纲:首先是回溯既存研究,它们为我的工作和我目前使用的研究方法提供信息;其次,我会对纳什维尔进行介绍,它是乡村音乐的中心,也是美国福音派基督教的中心;我将聚焦于纳什维尔的中医从业者,考察他们是如何来到纳什维尔的,他们的人员构成及从业原因;说明中医的实践情况,分析他们的行医风格及客户群体,考察他们使用何种商业模式来尽可能多地获得业务及营利;最后,我要讨论的是知识生产,这也是我研究中最有趣的部分。我很想知道美国的中医从业者及患者是如何理解中医的?他们怎么看待中医的疗效?是否存在关于中医基础理论尤其是对“气”这一概念的讨论?有没有可能出现一些非常独到的阐释,比如“纳什维尔之气”?

至于我为何要进行这项研究,探讨“纳什维尔之气”存在的可能性,是因为我认识到气的概念至关重要。气是思考身体的重要方式,帮助我们理解身体与环境、身体与食物的相互关系。对我而言,气还是解释人与人关系的重要途径,它可以为健康的生活方式提供文化基础。众所周知,美国南部是全美慢性病发病率最高,预期寿命最低的地区,我的关注点是,美国南部的人们能否通过中医实践发展出独属于自己的“气文化”并借此来改善他们的健康,让美国人拥有更健康的生活方式,这是我进行这项研究的潜在动机。

最近美国学者关于中医全球化的学术研究非常强调“地方”的重要性。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学者是詹梅,她在2009年出版著作《另一种世界性:通过跨国框架制造中医》(Other-Worldly: Making Chinese Medicine Through Transnational Frames, Duke, 2009),该著研究了中医如何被“世界化”,如何通过特定环境中的活动进行创造与转化。我们不能把中医看成一个完全抽象的东西,中医在特定场景下是显而易见的。詹梅研究的是上海和旧金山两个城市,说明中医是如何在“跨地域”过程(translocal processes)中被创造的:中医的活动与思想跨越边界,但在特定的地方却以具象的形式呈现。詹梅认为美国的中医涉及对中国“真实的、臆想的或预设的想象”,或许我想要在纳什维尔寻找的“气”也是对中国的一种“真实的、臆想的或预设的想象”。以往学者对美国中医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沿海大城市,譬如旧金山、纽约、波士顿或华盛顿特区,这里我不再赘述。我的主要问题是,当我们在美国的心脏地带,一个远离海岸但又具备美国文化特征的地方研究中医,会发生什么?在这样典型的美国地域中,中医呈现何种面貌?当地文化如何帮助形塑中医的实践活动及对中医的理解方式?美国本地的文化能否发展出对中医的独特的阐释?

既往研究


我的研究方法很简单,就是与人交谈。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体验,因为我多年以来都在阅读书籍,和档案打交道。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访谈了十几位中医从业者,目前还处于研究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我会对患者进行访谈,了解他们的想法。研究过程中,我使用了田纳西州的档案(田纳西州针灸委员会,田纳西州法律条文),尤其是大量关于田纳西州针灸执照的信息,还用到当地报纸(《田纳西州报》,1812年至今)。本次演讲呈现了我初步的研究成果,进度大概是第一阶段的一半。

我简单介绍一下纳什维尔,纳什维尔最近十年才成为美国著名城市,它是田纳西州的首府,我将它称之为美国腹地。在这张美国地图上,你可以看到田纳西州位于美国南部。

田纳西州的地理位置


这张地图则能更准确地描述纳什维尔在田纳西州的位置。田纳西州是美国南部一个相对贫穷、以乡村为主的州。它在50个州中,人均收入排名第42位。

田纳西的风景优美,该州东部是斯莫基山脉,属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部分,而阿巴拉契亚山脉是美国最贫穷的乡村地区。该州西边毗邻密西西比河,这里是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笔下哈克贝利·费恩和汤姆·索亚冒险故事的起源地。纳什维尔是该州中部的一个城市,人口约为70万,它以前主要是白人和黑人聚居,过去这些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更加多元,尤其是吸纳了许多来自拉丁美洲、南美洲和墨西哥的人口,不过这些人口仍然只占总人口的一小部分。整体来说,纳什维尔是一座大部分是白人及黑人,有少量美洲和亚洲移民人口的城市。这点明显区别于沿海城市,对我的研究很重要。

纳什维尔的人口构成


纳什维尔以什么闻名?我倾向于纳什维尔以学术研究中心著称。几所大学坐落于此,其中最大的是我任教的范德堡大学。纳什维尔还以“美国音乐之城”为人周知,它是美国乡村音乐发源地。纳什维尔的人均录音棚比美国其他任何城市都多,包括洛杉矶和纽约。它是一个大规模乡村音乐产业中心,估值超过2百亿美元。每年有1600万名游客从世界各地比如日本、德国等来到这里,他们会去酒吧欣赏乡村音乐。纳什维尔还是美国单身派对中心,它已成为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性喝酒和聚会的场所,在这里她们可以尽情放纵,父母、男朋友或未婚夫不清楚她们的行踪。事实上,如今的纳什维尔有一个昵称是“纳什维加斯”,这是一个由乡村音乐产业催生极端行为的地方。

然而,纳什维尔同时也被称为“圣经带之扣”,这里是美国福音派基督教的中心。纳什维尔有许多超大型教会,数量超过美国任何地方。每周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这里。纳什维尔还是一些非常保守的基督教教派的总部,例如南方浸会。记住重要的一点,就像纳什维尔的乡村音乐一样,基督教也是大生意,纳什维尔最大的公司之一就是名为 Lifeway Christian Store 的公司,在那里你可以购买圣经和其他各类产品来丰富教徒生活。

在纳什维尔,涉及放纵和救赎的经济发展得很繁荣。概括地说,我认为纳什维尔有点像阴与阳的奇怪悖论,它既存在着庆祝、聚会和极端行为,又希望通过宗教文化使生活变得更好。这也意味着纳什维尔是一个复杂、跳跃而又典型的美国地域。

那么,在这样一个城市,中医尤其是针灸是如何盛行起来的?我已经访谈了十多个中医师(我预计要访谈25位),而实际上在纳什维尔地区,中医诊所有几十个甚至近百个,中医从业者形形色色,内部有明显差异,我们也很难准确说出田纳西州具体有多少人在从事中医。

2021年全美执业针灸师总数为37886人,加利福尼亚、纽约及佛罗里达这三个州的针灸师占全美总数的一半(加州12135人,纽约州4438人,佛罗里达州2705人)。在加利福尼亚,每十万人中有31名针灸师或中医从业者。在田纳西活跃的针灸师总数为200人,每10万人中约有3名针灸师。相比前面三个州,田纳西的中医师无疑偏少,其中首府纳什维尔的针灸师约为50人。我们可以判断这是个小团体,而考虑到纳什维尔城市规模不大,针灸业整体仍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

采用不同的分类方式来考察纳什维尔的针灸师,可以注意到从业者男女比大致均衡,男性数量略多于女性,他们当中多数都只有针灸师执照或学位,一部分人在中国接受过培训,一部分是西医生或生物医学出身,还有一部分获得了博士学位。在我看来,最有趣的分类依据是针灸师的原籍地,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哪里学过中医。大约有一半从业者在美国出生、长大并学习中医,大约13%的从业者来自中国台湾地区、韩国或新加坡,大约34%来自中国大陆。这是我研究过程中最感兴趣的两个群体,我询问这些从业者是怎么来到纳什维尔的——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城市中有这么多中医从业者,但没有一个是纳什维尔本地人。他们都是在外界通过非常偶然的途径来到纳什维尔,通常是因为伴侣或配偶在纳什维尔或田纳西州的地方产业比如大学、宗教组织、娱乐业,或是军队中找到了工作。美国军方在将中医推向更广泛的美国公众层面上发挥了非常显著的作用,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但本次讲座中就不展开了。同时,我发现,如果将范德堡大学或该地区其他主要的研究机构排除在外,在纳什维尔就找不到来自中国大陆的中医从业者了,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通过范德堡大学和其他主要的研究型大学来到这里的。

他们的中医之路如何展开?为什么这些人要从事中医?是什么驱使他们选择这个职业?我询问了他们的背景及对中医感兴趣的原因,发现中国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成为一名中医的道路截然不同,中国人的从医道路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主义教育制度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所决定的。那些美国本土的中医从业者选择中医的原因耐人寻味。他们大多受到神秘的 “内在声音”或“召唤”的鼓舞,这激励他们去追求并努力获得学位。可见,想要了解美国的中医,考察他们的从医道路很有必要。

既然如此,这些从业者在美国是如何行医的呢?他们中的大多数主要治疗疼痛。大部分病人求医时会说自己肩膀疼或者背疼,因此针灸师也专注于缓解疼痛。还有些医师专治生育难题,这在美国也是项大业务。当然,在纳什维尔的从业者大多也会治疗疼痛,并且他们只使用针灸不使用中药。实际上,在纳什维尔没有中药房,你买不到草药。一些针灸师确实会给病人推荐中药,但也是片剂成药。许多医师尤其是受过美国培训的从业者,他们会说自己使用的不是传统的中医针灸法,而是其他针灸法。很多医师对日本针灸尤其是松本岐子式(KMS)抱有浓厚兴趣。一些医师说自己练习经典中医,据他们说这更有效。还有许多医师专门研究不同派别的针灸方法,像朱氏头皮针(朱明清)、董氏奇穴针灸(董景昌)、谭氏平衡针法(Richard Tan,谭特夫)都特别受欢迎。甚至还有些医师会使用我从未听说过的生命生育生物疗法、ATP共振生物疗法和臭氧重启疗法。这些技术都已注册了商标。他们非常专业地使用医疗器械,治疗方法丰富多样。总之,我发现使用“中医”这个词不够恰当,这不能准确描述出中医在纳什维尔和美国的行业现状。

考察了不同的针灸风格,我们将讨论客户和商业模式。我很好奇从业者如何定位他们的商业模式,毕竟中医需要营利,医师通过提供治疗来维持生计。有的从业者眼光明确,认识到“健康”背后藏有很大商机。尤其是高端人士,他们在健康一项上开销巨大,医师会专门迎合这类患者的需求。与我交谈过的部分从业者主要为工人阶级,如工厂工人、卡车司机等服务。还有些从业者服务于中产阶级,如白领、护士、办公室工作者、秘书、文员等。

当然,纳什维尔也有其他施针者,第一种是专门治疗成瘾性的NADA耳针操作者。NADA是指全国耳针排毒协会,一个非营利性的培训和宣传组织。NADA的网站提到,“耳针可以减少患者对酒精、毒品包括尼古丁的渴望,减轻戒断反应,缓解压力和情感创伤,与心理咨询相结合”。因为纳什维尔酒精和毒品成瘾率很高,当地的“成瘾康复社区”对NADA医疗方案有大量需求。耳针是一种非常简单的针刺法,它不需要使用药物与言语,操作没有障碍,治疗时只需要在每只耳朵特定区域轻柔插置最多5根消过毒的一次性小针。实践者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耳针,一年就能培训毕业,任何人都能去学。病人接受耳针治疗只需要花很少的钱,甚至是免费的。很多地方都可以建立耳针治疗站点,你时常可以看到人们在公园、露营地等诸如此类的场所接受耳针治疗,他们一般成群静坐30-45分钟,等待治疗的生效。

我发现针灸师在“针刺疗法”饱和的保健市场中不断挣扎,医生需要面对接连不断的竞争才能脱颖而出,从事干针疗法的人是针灸师的主要竞争对手。什么是干针?它看起来像针灸?这与针灸或中医有何不同?虽然干针看起来像针灸,但它不是针灸。

网上是这么解释干针与针灸的区别的:“干针的治疗位置基于身体解剖结构,不基于身体经络或脏腑。只需经过很短的甚至只是一两个周末的课程学习,任何专业的医师、理疗师、护士、职业治疗师都可以用干针治疗患者。干针的医疗目标是缓解疼痛和易激的肌肉触发点。操作过程中,施针者会针对肌肉中一个微小的触发点,用单根针快速地刺入和抽出,持续时间短(仅需数秒)。它的原理来自于西医及循证医学,用于治疗肌肉疼痛及肌肉紧绷。与之相对,针灸的医疗目标是恢复身体平衡和能量流动。施针者需要了解身体经络及脏腑,操作过程中要使用许多根针,病人接受治疗时,这些针会停留在身上,持续时间长(通常为10分钟以上)。针灸基于能量,属于东方医学,用来治疗各种内部疾病,包括消化问题、失眠、压力、生育问题、慢性疼痛等。”

对我来说最有趣的是,那些针灸师声称干针这种医学形式是西医及循证的,针灸基于能量的治疗方法,这将成为我结论里非常重要的一环。

我们接着来讨论市场份额的问题,对于针灸师来说是行业竞争,因为针灸师与其他施针者存在市场竞争关系。一位美国针灸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纳什维尔的职业橄榄球队田纳西泰坦队,是非常有名的职业橄榄球队。他们曾经雇佣针灸师给运动员进行治疗,新来的管理层撤掉了针灸师,转而采用理疗师的干针疗法。纳什维尔的中医从业者过去可以通过为职业足球队提供针灸服务来赚钱,如今他们失去了接触职业运动员的机会,“顶层市场”被夺走了。另一方面,耳针操作者可以免费为普通人治疗,NADA夺走了“底层市场”。目前中医师剩下的唯一市场就是“中间市场”,那么“中间市场”的市场份额具体占多少?中医如何将自己与其他施针者区分开来?

我们回到对“气”的讨论,如果纳什维尔的中医师无法将自己与其他施针者区分开来,“气”可以成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吗?我们需要了解纳什维尔的中医从业者如何阐释中医理论,尤其是如何阐释“气”。令我感到震惊的是,大多数中医从业者,无论来自美国还是来自中国都不愿意讨论“气”,也避免谈论针灸的作用原理。目前对针灸作用原理的解释并不能让人满意,讨论气和其他中医术语反而“让事情变得困难”。对纳什维尔的人来说,“气”是一座非常遥远的桥梁,它难以触及,过于神秘。总之,“气”的哲学没有成为区分中医师和其他施针者医疗实践的关键。当我采访很多在美国受训的中医师,询问他们“气”如何在中医里发挥作用,他们给出的答案往往是这是一种“神秘的巫术”。也就是说,他们并不能自如地谈论“气”,只是按部就班完成工作,最终自然就得到魔法一样的医疗效果。他们由衷地认为中医是治愈疾病的重要方式,但对“气”的阐释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本质上他们并不能理解“气”。在我采访的对象中,有个别中医从业者会谈到,或许看起来中医在美国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但其实这是一个冷门的职业。“必须将语言现代化”,否则他们从事的就是一个“垂死的行业”。我认为中医在美国很受欢迎,但从业者们却对中医的未来忧心忡忡。

我进行一下总结。最初,我希望能找到“纳什维尔之气”,一个能将东亚文化和美国文化联系在一起的新概念,帮助美国人拥有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幸的是,我现在不得不在我的初步研究中说,“纳什维尔之气”并不存在。也许随着我研究的深入,我会找到它。至于我为何说纳什维尔之气并不存在,我会阐释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我第一个想法是“怪罪于上帝”。这能怪到上帝么?可能会。纳什维尔许多年龄较大的中医师都有这样的经历,当他们刚开始学习中医时,他们会受到原教旨主义基督徒的抨击,被指责为“崇拜魔鬼”或“修炼巫术”的人。虽然现在这个想法已经不常见了,但15年前的确会有人这样认为。许多宗教人士对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持开放态度,但他们将这些难解之谜归因于上帝或更神秘的力量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点。

另一个思考该问题的有趣维度是“无气”(no qi)意味着“不知”(not-knowing)。这个想法来自于维克多·库玛(Victor Kumar),他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韩嵩(Marta Hanson)教授的学生,他在华盛顿特区发现了类似的现象。华盛顿特区的中医师告诉他,中医不谈论气,这提示了我们关于美国中医师的重要信息。库玛将“无气”称之为“不知”。换句话说,“不知”实际上是他正在创造的一个理论。“不知”并不糟糕,我们不应该把中医看成是知识生产的一种形式,相反,我们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中医的具身关系,尤其是中医从业者和患者之间的关系,聚焦他们身体上的感觉而不是脑海中的想法。此外,不讨论气也有助于解释治疗的不可预测性。换言之,医生有时并不知道患者为何能被治愈。不仅中医如此,西医亦然,不去透彻地理解它反而能够增加人们对治疗神秘性的接受度。

也许纳什维尔气的问题反映了中医在现代世界中最核心的边界问题。台湾地区医学史学者雷祥麟说,自二十世纪初以来,中医一边强调科学化一边抵制科学。雷祥麟认为,这种“杂合体”即“非驴非马”的存在形式完美地反映了当代的状况,用拉图尔的话来说,“从来没有现代过”。但是这种“杂合体”中医存在于一个由生物医学主导的世界中,这是一个不断试图建立边界,不断努力通过各类证据将自己与“非科学的他者”区分开来。如果我们回想一下这张关于“干针”和“针灸”的幻灯片,我们会发现干针的特点是基于证据,而中医是基于“能量”。这个“能量”确实是英语中用来解释中医作用机制最常遇到的词。这是一种主观感受,但没有客观证明的能量。同样,美国国家健康研究所的补充和综合健康中心将针灸归类为“能量医学”的一种形式,但随后又说这种能量是“假定的”:字面上是不真实的。许多美国人可以接受世界上有许多未经科学证实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属于“精神性”的范畴。“那么针灸是一种修行吗?”气是一种“精神能量”吗?由此可见,看似无伤大雅的用“能量”一词来翻译“气”,代表了科学生物医学与所谓的“补充与替代医学”(CAM)之间激烈的划界斗争。

我们所了解的纳什维尔是一个宗教性很强的地方,人们对神秘事物非常开放和包容。但中医与生物医学之间的划界斗争使纳什维尔的许多个体医师陷入分外艰难的处境,他们只是想追随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减轻世界上的病痛。他们已经认识到了中医的强大,但面对无法控制的社会,政治,与科学力量,他们还需要继续探索,学习如何获得医师的权威地位。美国的中医实践中一直存在着对中国“真实的、臆测的或预设的想象”,对致力于谋生及治疗疾病的纳什维尔中医师群体而言,“气”能发挥的效果微乎其微,阐释“气”于事无补。

与谈及问答

高晞:罗芙芸教授的演讲,相信对听众有很大的冲击。先给大家介绍本次讲座的与谈人陈业孟教授,他是上海人,出生于中医世家,求学于上海中医药大学,是上海方氏针灸疗法的第七代传人。差不多在26年前,他去了美国,开始在美国传授中医知识,先是在旧金山,后来去了纽约。陈业孟现在是纽约中医学院的院长,在美国针灸界具有话语权和投票权。本场讲座中,罗芙芸教授讨论了中医在美国的处境,涉及到中医面临的生存危机。陈教授作为该领域的佼佼者,能够较清晰地观察到中医在美国生存的现状,他将从实践、法规与制度层面来回应这一问题。

陈业孟:罗老师的讲座使我们耳目一新,我有三点体会。

第一,罗老师以田野调查的方式来研究美国针灸市场,掌握针灸在美国发展的第一手资料,非常有新意。在美国,针灸从1972年开始成为一个专业。最早是内华达州通过了针灸的立法,像雨后春笋一样,针灸在各州迅速合法化。到目前为止,美国已经有47个州加上华盛顿特区承认针灸的合法地位,还剩北达科他州、亚拉巴马州和俄克拉荷马州3个州没有立法,这些州处于中部,相对保守或人口较少。

美国的针灸布局,我可以用一个“凹”字形来描述,东西两岸及南部(新墨西哥州、德州、佛罗里达州)发展较快,北边主要集中在伊利诺伊和密歇根。确实,在法律层面上,在美国没有中医的称谓,就叫做针灸。有二十几个州像加州、德州或者是新墨西哥州在执业范围里面包括了中草药,但执照名称仍叫做针灸师执业证,因此,整体来讲中医在美国的发展还是以针灸为主。这也牵涉到罗老师提到的“气”的问题,整个美国社会以及医学界接受了一部分的中医,他们承认中医有临床疗效,这也是中医在美国得以生存的主要原因,但是对中医理论部分,他们还没有完全接受。美国是一个大熔炉,也是拿来主义,有好的东西肯定要拿来为我所用。目前鸦片类药物上瘾和滥用已演变成美国最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之一,因此立法和医学研究的高层都十分推崇非药物的镇痛方法,针灸在这方面显示出巨大优势。相比之下,中药在质量把控、污染、应用等方面仍存在很多问题,我们暂时不展开讨论。

中医在美国的发展以针灸为主,这是十分明确的。现在的美国针灸已经本土化,罗老师给出的数据是全美有三万七千多的针灸师,来自中国大陆的针灸师大概是八千多人,也就是不到四分之一。比如我就是从上海中医学院毕业,先在中国行医,之后再到美国的。纳什维尔有34%的针灸师来自中国,这个比例已经相对较高了。整体来说,来自中国大陆的针灸师还是属于少数群体。从70年代以来兴起的针灸教育是美国针灸本土化的重要原因。到目前为止,针灸有51个专门学校,分布在22个联邦教育部认可的州,田纳西暂时还没有针灸学校。如果从中国大陆到美国去旅游,纽约、旧金山等大城市并不能代表美国的整体面貌,而明尼苏达、田纳西州更能丰富游客对美国的真实认知。罗老师所掌握的美国腹地中医的一手调查资料是相当珍贵且具有意义的。

第二点,罗老师谈及了美国针灸发展的多样性,这是在中国境外针灸发展的一个特别现象。70年代美国针灸教育开展之初,中国内地还是处于封闭的状态。最早的针灸老师是从香港请来的,也就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最著名的针灸教育家陈大安的第三代传人。美国引入的教育系统和五六年后中国政府建立的中医学院新型教育系统是不一样的。

有个术语叫做TCM(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使用这个术语的中医学院在全美不超过五六个,51个学校使用的名称大多都是针灸学院,针灸或东方医学院,Oriental一词如今带有偏见成分,逐渐被弃用,中医学院开始采用herb medicine。TCM其实是一个品牌名(brand name),中国大陆的中医学生需要学习政府规定的教材,要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思想去芜存真。很多东西不会编进教材里,学生自然很难学到。另一方面,中国大陆的中医学体系强调中西医结合,学生会掌握很多生物医学的知识。这一套中医体系在美国针灸教育草创之初没有传入,当时传入美国的是香港传统的针灸模式,还有罗老师有张照片所展示的五行针灸。五行针灸是从英国传到美国的,英国有个威尔士利教授,他当时没有办法进入中国内地学习针灸,就先到台湾地区及其他地方学中医。《黄帝内经》的《灵枢经》有一篇阴阳二十五人,把人的体质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类,每一类型,又以五音的阴阳属性及左右上下等各分出五类,合为二十五种人。五行针灸对病人精神及情绪方面的认识相当丰富且有特色。有些针灸学校名称就叫五行针灸,只要符合全国大纲的最低要求,他们的课程能够保持学术自由。在美国,幼儿园、小学、大学、研究生都没有统一的教材,因为普编教材是违反垄断法(反托拉斯法)的,这也造就了美国针灸教育的多样性。美国还有很多来自韩国的针灸师,他们称针灸为东方医学。日本针灸的特点则是针刺比较浅,日本历史上最早接受的中医著作是《难经》,在八百年后他们才看见《内经》。日本人从《难经》中发展出很多针灸手法,比如浮针,这也形成了日本针灸的特色。

此处再简单讨论一下NADA,70年代美国一个精神病院的西医精神科医生迈克尔·史密斯(Dr. Michael O. Smith)发展出一种耳针疗法,通过针刺耳朵上的五个穴位来戒毒。美国吸毒的人数众多,NADA很流行。不过NADA的受众是一个很特别的群体,他们跟一般的针灸诊所的病人并不匹配。就像罗老师提到的,针灸诊所可以面向高端人士,也可以面向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NADA的施针者只需要接受200个小时的训练就能出师,在纽约他们只能扎耳朵上这五个穴位,不可以治疗其他疾病。现在NADA不想局限于戒毒,希望拓展治疗抑郁和情绪方面的疾病。而针灸教育入门是三年制的硕士,美国学生需要拥有大学文凭之后才能学习针灸,通过全国统考后才能获得执照。

至于干针疗法,干针需要依据肌肉解剖学去寻找身体最敏感的点位,它从湿针演化而来,要知道医生会使用封闭针,封闭针是有药的,属于湿针。现在的理疗师只需要学习25个小时,就可以在临床上使用干针疗法。美国针灸的发展如我刚才所说,是一个“凹”字形,从东西两岸向中间靠拢,相当于城市包围农村。然而,干针是从农村包围城市,纽约、加州等大州没有承认干针的合法性,干针是从一个个小州逐步发展壮大的,现在已经有36个州实现干针合法化。只要有短暂的培训,并且操作者是医学博士或理疗师,曾学习过系统的解剖学,就可以使用干针法。由于干针刺得很深,有时候也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干针跟针灸一个很重要的对抗是,干针从业者认为从美国中医学院、针灸学校毕业的医师不能使用干针,因为中医针灸师的理论基础是经络,而干针从业者要掌握的是解剖学与肌肉敏感点,此二者不可混淆。为了让针灸师能够更好地生存,我们现在的课程内容里也加入了干针。

第三个方面,罗老师讲到了中医从业者生存的环境。中医从业者不能说是到了挣扎的境地,但确实处在狭路之中。针灸是外来的医学技术,在美国能够成为一个专业已经很不容易。除了针灸,美国目前还没有其他来自国外的医学技术成为一个专业,像瑜伽、印度医学、藏医等都没有通过立法成为社会认可的专业。针灸在美国确实面临着困境,其实针灸在中国也同样存在困境。因为中医本身是从农业社会发展而来,其运作模式与农业时代协同,但如今我们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人工智能时代,行医不可避免会遇到很多困难。首要的一点还是沟通,如何跟其他的健康专业人士以及病人进行沟通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你的诊所光宣传“气”的理论,那肯定没有患者光顾,因为患者希望医生解决具体的病痛,我们运用的理论和治疗的原则都是基于我们的认知。

关于“气”,专业领域内部也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声音认为“气”是我们的品牌,需要传承。来学针灸的美国人,很多不相信西医,他们想要挣脱出生物医学的围网,寻找到自然的治疗方法。第二种声音就是如何让我们的角色进入整体化医学,这是立法机构和医学研究的顶尖机构积极推进的方向,一开始叫做替代医学,后面改名为补充与替代医学,2018年以后改名为全国补充与综合健康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Complementary and Integrative Health)。针灸处于这种大的趋势下,针灸师要尝试提高专业的沟通能力,能够协同其他专业人士在医疗机构中而不仅是在自己的诊所中发挥积极作用。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纳什维尔是田纳西最大的城市,它所在的州是传统红州,属于共和党大本营,但纳什维尔和孟菲斯却偏向于民主党,田纳西共有两百名针灸师,或许很大部分集中在纳什维尔和孟菲斯,那么其他的农村地区是否有针灸诊所存在?我的第二个问题是,目前在美国有一个崇尚身、心、灵整体健康的群体,他们是针灸行业很重要的市场,因为传统的中医具备治愈七情及灵魂的作用,您如何看待针灸在这方面的发展,是否可以让纳什维尔之气的理论保持更久?

罗芙芸:您的问题是在孟菲斯和纳什维尔这两个最大的城市之外有无针灸或者中医,实际上田纳西州的针灸最早出现在东部最偏僻的地区,也就是阿巴拉契亚山查塔努加市附近。查塔努加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大约只有 20万。即使在今天,这些相当小的城镇中也有针灸师。在田纳西州的大城市之外,针灸依然蓬勃发展。我认为你是对的,田纳西州是一个红州,但是纳什维尔是一个蓝色城市。不过我发现不管政治上是红还是蓝,如果遭受病痛,患者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帮助到他的人。由于美国军医提倡使用针灸,军队成为针灸发展的通道,将其推广给更多的人。这显然是因为迪克·切尼(Dick Cheney),他是乔治·布什( George W. Bush)的副总统,这个共和党人说如果针灸有效我们就使用它。

至于身心灵的整体健康,我认为对身心灵的讨论是中医本土化的一种方式。此外,在阿巴拉契亚山区有几所针灸学校,我相信你对这些地方很熟悉,我访谈了这些学校的部分毕业生,他们自称学习的是经典医学,行医中更强调精神(心灵)方面,这可能也是中医在美国本土化的尝试。至于他们如何谈论精神以及如何定义精神,这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高晞:谢谢陈院长和罗老师的对话,我想提出两点。第一点,田纳西州是基督教南浸信会的中心,南浸信会在19世纪的中国是一个非常大的传教团,从历史上来讲,中国和田纳西州的南浸信会之间有很密切的关系,这是我补充的一个背景。第二点,我突然意识到气的意义关系着中医的生存危机。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出现过同样的景象,当我们要去讨论中医的生存危机时,西医学者及中国知识分子争论最多的就是“气”。从科学化的思维来看,中国医学中的“气”就是琢磨不透的。再往前追溯,当西方的知识体系进入到中国的时候,谭嗣同用了以太的概念来解释气。如果用空间转向(space turn)的维度来看待问题,中医和西医的争论其实是从100年多年前的中国转移到了美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会去讨论和追寻“气”的存在,但真正在基层或是在实践的医生,他们并没有产生关注“气”的自主意识,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美国的中医针灸师无非是想缓解病人的痛苦,让他们的身心感到舒服。当你去询问他们对气的思考,他们无话可说。即使这个争论转移到美国,也仍然没有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案。中国大陆的折衷之道是让中医学生去学习系统的解剖学,以生物医学的身体知识来武装中医学的理论,否则中医学生很难在业界生存。

陈业孟:美国有针灸师的全国考试,以前只考察基础理论和针灸,后面又增加了中药,出现与之配套相同难度的生物医学课程。所以现在开始要获得美国的针灸执照,都要通过生物医学考试。

高晞:气、能量、晚清章太炎和谭嗣同谈论的以太,其实它们都是同样的概念。气和生物医学是否存在跨界和交界?这个问题对我重新看待民国中西知识体系的交融有很大启发。那我们下面还有一点时间可以留给听众,罗老师可以看一下聊天室当中的问题。

罗芙芸:第一个问题。纳什维尔有基督教医学传统吗?我们是否可能将从业者与患者的互动理解为纳什维尔当地针灸或者“气”的知识生产的一部分?不讨论气可能也是纳什维尔之气形成的一个面相。

基督教徒起初认为针灸从业者是在“修炼巫术”或“崇拜恶魔”,他们倾向于选择西医(生物医学),因为他们知道西医是科学的,一个受过医学训练的医生可以给人治病。然而,也有一种治疗方式被称之为信仰治疗。譬如说,你去教堂里见牧师,牧师把手放在你身上,他说如果你对耶稣有坚定的信仰,你就会被治愈。虽然这不是很主流,但人们经常说“祈祷你能被治愈”,如果我生病了,我的朋友也会说“我为你祈祷”。我认为一个容易被接受的成熟解释是,上帝可以干预治疗过程。我是一名学者,并不是一名中医从业者,我不太懂中医方面的理论,因此我无法医治他人。也许如果我到陈院长的学校进行为期三年的中医学习,再回来以从业者的身份进行研究,可能会对我的工作有更大的帮助。

第二个问题。是否出于学者的立场,您更关心中西医学的边界问题?这又在多大程度上引起了针灸从业者的注意?医疗机构和当局会强烈关注中西医学的界限,但患者也会那么关心证据和界限吗?

我认为对于患者来说,界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治疗是否有效,是否可以消除疼痛。但从业者显然非常关心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是从概念或理论出发去关注医学的边界,而是基于经济上的考虑。他们希望自己的从业模式能够得到认可,吸纳更多的病人。另一方面,医疗保险也是个大问题。针灸师很关心能否从保险公司和政府那里拿到钱,能否从老人或低收入人群的保险中获得资金,这些资金来源显然十分重要。我的受访者告诉我,老人保险可以为针灸开单。但目前,对低收入人群的保险只有一项指示,政府显然没有批准针灸师的账单。换句话说,如果你是医学博士,你可以要求政府给你钱。如果你只是一名针灸师,即使你有执照,但保险表单上没有针灸这一项,你也很难从政府那里拿到钱。

第三个问题。什么样的患者倾向于选择中医?

这是我研究的第二阶段,我和从业者谈话过程中,并没有勾画出一个特定类别的患者形象,不管病人是共和党人还是民主党人,基督徒还是犹太人。或许有些人认为西医有太多副作用,他们想用自然医学进行治疗。通常是那些尝试过所有其他治疗方式后仍然处于疼痛中的人群,他们才会去找针灸师。因此,我的部分受访者在针灸这个行业里举步维艰。

第四个问题。如果我们只将我们的实践知识、针灸知识建立在解剖学上,我们会不会丢失很多东西?

因为我不是一个中医师,我不能解决具体的医学理论问题。如果将中医传统视为一种健康养生的生活方式,传统针灸的治疗法可以是灵活多样的,这和基于解剖学的干针疗法有所区分。但我尚未听到受访者说经典中医有更好的或者更灵活的方法去接近身体。

刘小朦:我有三个问题想和罗老师交流。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市场的,您提到在纳什维尔乡村音乐、基督教及中医都是大生意,纳什维尔的中医需要通过不同的策略去吸引他们的客户,这让我想起了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塔玛拉·谢尔顿(Tamara Venit Shelton)的《草药与根》(Herbs and Roots: An innovative, deeply researched 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 in America and the surprising interplay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medical practic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9)。她这本新书的基本观点是,中医是美国医疗市场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们有助于塑造生物医学的权威。在您的演讲中,针灸或干针也用各种生物医学术语来增加自己的权威。所以我想知道,您如何将您的研究与塔玛拉·谢尔顿的观点关联起来?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不谈论气并不是纳什维尔独有的现象,在美国很多地方都存在。我班上有个加拿大学生也说,中医从业者总是避免和他们的客户谈论气以及复杂的中医理论。您演讲中提到“无气”就是“不知”的观点,将我们的注意力从医学理论转移到身体经验上,这也是看待问题的一种方法。另一方面,我最近阅读了冯珠娣(Judith Farquhar)的著作,她提到一个中医师在欧洲行医的有趣案例。这位中医师尝试使用患者的身体经验将“气”建构为一种本体论实体。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使用“气”,将问题转向身体经验和具身关系。

我提出的第三个点是,您讨论针灸风格时提到了不少新奇的术语,有些还注册了商标,这些新技术需要使用许多医疗器械。我去上海的医疗保健公司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会使用看起来很高科技且注册有专利的仪器,但他们强调自己的医疗保健技术来自于生物医学而不是传统中医。从这个经历中,我发现中美两国如同奇怪的平行线,医疗保健公司总是使用外来术语推广自己新的健康产品。

罗芙芸:中医传入美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19世纪和20世纪,中医从业者是移民中的华裔,他们大多数使用草药,这段历史通常发生在拥有较大规模华人移民社区的城市,例如旧金山、洛杉矶和美国西部一些有中国人采矿的地方。

我们可以将中医置于美国历史中,用相似的方式理解中医和其他替代医学,它们都是生物医学的替代品。民族医学实践者在美国法律中是一个受到歧视的群体,所以这是个非常有趣和特殊的案例。但我认为,就法律和社会角度来看,来自德国顺势疗法的脊椎按摩及正骨术等医学实践,与正统医学也存在着类似的争论和冲突。

简单提一下冯珠娣的研究。医师和患者可以不把气当做一种概念,而是把气视为身体的感觉,通过这种主观感觉,你可以将气当做一种本体去理解,我有一些受访者就是这样实践的。他们不谈论气,医师通过施针建立起自己和患者之间的相互感觉。当医师操纵针时,患者能感觉到那里的情况,医师也能感觉到,这种相互理解无法通过语言和文字传达。关于第三个问题,我认为高科技的使用是一种趋势,借用詹梅的“跨地域”术语,这是中医全球化过程中的一种跨地域现象。纳什维尔大多数中医师都缺乏资金,但我的一些受访者仍然购买了这些非常漂亮的仪器并正确地展示它们。因为这是帮助他们树立品牌,从市场上脱颖而出的方法。

热门文章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