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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年说兔:古诗文里的兔子

我们迎来了农历兔年。兔,在十二生肖里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相当特别。

我们迎来了农历兔年。兔,在十二生肖里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相当特别。你看,十二生肖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家畜(家禽)派,譬如猪狗鸡马牛羊;一类是野兽派,譬如老虎、老鼠、猴子、毒蛇。唯独兔子,你既可以把它当成家畜,也可以当成野兽,但似乎都是“非主流”“非典型”的角色。

说兔子是家畜,但它并未进入“六畜”序列,自古以来,很少有人把养兔子作为主业。兔子的皮毛当然可以利用,但兔毛大衣听上去总是怪怪的。兔子的肉当然可以食用,但总会有人说:“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头火锅,虽说是一方美味,总还是限于一隅。人们看似很了解兔子,其实很隔膜,甚至,兔子爱吃胡萝卜的说法,也被指出并不准确:相比胡萝卜,兔子也许更爱胡萝卜缨子。

本文图片:视觉中国资料图


说兔子是野兽,兔子确实在野外可以生存,但“野”得还不到位——它总是成为各种猛兽、猛禽和人类的猎物。我们经常在视频画面中欣赏的场景,是一只老鹰高空俯冲、“降维打击”,进而抓获一只左突右奔的兔子。中国古代有很多成语跟兔子有关,包括守株待兔、兔死狐悲、兔死狗烹、狡兔三窟等,说到底,都是把兔子当作猎物看待。

《诗经》之中,有兔爰爰

说到这里,我突然领悟到:“猎物”,这才是兔子在人类眼中最初的定位。不信,我们可以看看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有关兔子的诗篇:

兔罝

诗经 周南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指捉兔子的牢笼、陷阱。“肃肃兔罝,椓之丁丁”,多么精巧的陷阱啊,是用上好的木材打造的哦;“肃肃兔罝,施于中逵”,多么精巧的陷阱啊,把它搁在山岔路口,不怕兔子不落网;“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多么精巧的陷阱啊,把它放在密林之中,兔子一定会落网……如果兔子会读诗,一定感到很悲哀。

杀死兔子,与兔子无关。这首诗里的“兔罝”,其实跟兔子的关联不大,它是一种起兴,指代可以陷敌人于死地的利器。而可以运用这利器的“赳赳武夫”,自然是公侯大人的干将和心腹啦,这也正是诗人所歌颂的对象。

杭州市西湖景区,玉兔吉祥物和30艘“福字”游船。


我们接着看下一首诗:

兔爰

诗经 王风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

我生之初,尚无造;

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

我生之初,尚无庸;

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尚寐无聪!

“有兔爰爰”,“爰爰”就是“缓缓”,这只兔子逍遥自在、不慌不忙;而它的隔壁邻居——山鸡——就没这么幸运,“雉离于罗”,陷入罗网之中,已经是落入人手,将要任人宰割。

“有兔爰爰”,我们常常在《诗经》里读到对各种动物动作、神态的描述,虽然只是一个叠词,却可谓传神之至,譬如: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鸿雁于飞,肃肃其羽……读诗,不仅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还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态。

我们接着看这首《有兔》。诗人看到大兔子悠游自在,小山鸡倒霉被捉,他想到了什么呢?“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唉,在我出生之前,听说一切都是很好的,世道就像这只幸运的兔子;在我来到人世后,偏偏遇到这么多挫折磨难,生活就像这只倒霉的小山鸡。“尚寐无吪!”唉,啥也别说了,让我一觉睡到自然醒,让我彻底躺平!

《诗经》诗篇的作者,不少是没落穷酸的贵族,很是多愁善感,经常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譬如《小雅·苕之华》中写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在《有兔》诗中,兔子是悠然自得的,诗人是凄惶无助的,而在下一首《瓠叶》诗中,兔子和诗人的境遇彻底颠倒了过来:

瓠叶

诗经 小雅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

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

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

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

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这是一首欢快的祝酒歌。我们仿佛看到主人公斟满美酒,端起酒杯,缓缓起立,笑容满面,环视四方;我们仿佛听到主人公用浑厚优美的嗓音唱起了《祝酒歌》。歌词是这样的:

采来茂盛的葫芦叶,把它做成美味的菜肴;打来一只肥大的野兔子,把它架在火堆上烤起来;酿得香甜的酒水,那杯中的美酒呀,请你喝起来、喝起来……

兔子,到底还是归于猎物的宿命。“有兔斯首”,就是有这么一头兔子的意思;“炮之燔之”,“燔之炙之”,“燔之炮之”,翻来覆去说,无非是为了突出这只烤兔子。也许,主人公最得意的,并不是兔子烤得有多么香,而是想向人们夸耀,他的打猎本领如何高强;也许,他正要眉飞色舞地津津乐道,他是怎样在今天早晨带着犬马、猎取了这只大兔子。

木兰从军征,双兔傍地走

《诗经》是四言诗的时代;此后,中国的诗歌渐渐进入五言时代。最初的五言诗歌代表作,出自汉乐府。在这其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兔子的身影:

十五从军征

两汉 乐府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是一首征人诗,大约诞生于东汉末年大动荡的年代。那是一个形成三国鼎立局面、所谓英雄豪杰辈出的年代,但更是一个众生受苦、生灵涂炭的年代。征人诗歌,是中国诗歌里悠久而优良的传统,从《诗经》中的《采薇》《东山》到汉乐府中的《十五从军征》,这类诗歌始终呼唤天下太平,渴盼百姓安康,期望家庭团圆。

这首诗读来令人垂泪。“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十五岁被征入伍,八十岁才返回家乡,这也许是夸张的说法,但从军离家数十载,应当是一种普遍现象,更不要说,离家后再也回不来的,也许占十之八九。所以,这位“始得归”的阿伯,还算是战场上的幸运儿呢。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在路上就跟人打听,我家里现在还有谁?也许,这位乡里人对阿伯也感到很陌生,反复沟通了很多,才知道他是哪家人,说的是什么事。“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看到那片断壁残垣没有?看到那松柏中的累累坟冢没?那就是你家的原址……阿伯历经世事,也许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他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来承认这个事实呢?父母兄弟皆不在,这几十年,他们经历了什么,有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一概不知。当年一别,他们和从军的阿伯似乎就生活在两个平行宇宙里,悲夫!

近乡情更怯。一步步走近曾经热气腾腾、欢声笑语的家园。“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野兔,从曾经的狗洞里钻进钻出,这里也许早就是它们的巢穴了吧。野鸡在当年的房梁上飞舞。小动物们惊慌而疑惑: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野生的谷子、野生的葵菜,肆意生在中庭和井栏上。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把这些野谷子野菜收集起来,把残锅冷灶收掇收掇,马马虎虎做一顿饭来充饥。饭菜很快就熟了,熟悉的香气——这是家的味道。可是,这一道饭菜,盛来给谁吃呢?故园东望,双泪簌簌。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作为野生动物的兔子,继续跟它的老搭档山鸡在一起。在这首诗里,兔子扮演了一回烘托气氛的配角,衬托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淡世界。这个配角的身份,恰当而到位。

我们再看一首类似的五言诗吧:

梁甫行

汉魏 曹植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

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

妻子象禽兽,行止依林阻。

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

曹植是魏王曹操的儿子、魏帝曹丕的弟弟。他所生活的年代,与《十五从军征》是差不多重合的。如果说《十五从军征》是从征人战士的角度,“贴地”体会这个世界的冷暖,那么曹植就是从王公贵族的角度,“俯瞰”这个世界的悲欢。曹植看到,无数百姓寄生草野之间,活得如同禽兽一般;而狐狸、兔子这些真正的禽兽,却在曾经的人类家园撒欢。“狐兔翔我宇”,一个“翔”字,我们好像看到它们“快乐到起飞”,道出这些野兽在无人状态下的怡然自得、自由自在,衬托出人世间的险恶艰辛。野兔,这一次与狐狸结伴,又扮演了一回称职的配角。

说到兔子担当的配角,我认为下一首诗中更加关键,那就是长诗《木兰辞》的结尾部分: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当时人们的生活经验认为:当你提着兔子的耳朵悬在半空时,雄兔两只前脚时常动弹,雌兔两只眼睛时常眯着,所以容易辨认。然而,当两只兔子贴地飞跑时,你怎能辨别哪个是雄兔哪个是雌兔呢?

简简单单的一个比方,把全诗的主旨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雌与雄、男和女,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干起事业来,这女子哪一点不如男?

朗月白玉盘,白兔捣药成

说到这里,中国古典诗词里的兔子,不是个“猎物”,就是个“配角”,它难道没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吗?它到底是靠什么在十二生肖里立足?

不要急,当然有。这兔子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天”的角色。况且,它一旦披上神圣的光芒,可比“鸡犬升天”之类的角色要高级多了。

请你抬头仰望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从远古时期开始,人们就幻想着月亮中有什么神仙和神兽,渐渐地,中国人形成了一整套有关月宫的神话体系:月宫里有嫦娥仙子,有吴刚,有桂树,有金蟾,当然,永远缺不了那只捣药的玉兔。我们今天知道,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地形,形成了这些制造想象的影像。但我们依然选择相信,美丽的嫦娥身边有一只温柔可爱的玉兔。

关于玉兔的传说,应该起源很早,而且到唐宋时已经相当流行。最伟大的唐宋诗人们,用一流的诗歌为它“背书”:

古朗月行

唐 李白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一个成年人还保持着孩子的天真,这是可贵的品质。李白和他的诗歌就有这种气质。《古朗月行》,多么天真质朴。小时候不认识月亮,把它叫做白玉盘。白玉盘里有啥?有仙人、有桂树。最最有意思的是,“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大人都说桂树下的白兔在捣药,它捣了千年万年,这么多药是要给谁吃?这是嫦娥吃过的长生不老仙药吗?

月亮和太阳,在孩子的眼中,伴随着它们的,是一个“疯狂动物城”般的神话世界:月亮上自然有玉兔,听说还有一个蛤蟆,“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它会吃月亮吗?而太阳里面,据说居住着一只三脚乌;而在远古时候,其他八个太阳里还各有一只“金乌”,都被神箭手后羿射杀了,这就是“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这还没完,听说,嫦娥在飞到月亮之前,是后羿的妻子,偷吃了飞天的仙药……这天上人间的故事,真是太精彩、太复杂,简直超出了一个孩子的认知边界。

仙人和玉兔,这是一场回到童年的大梦。这样的梦,不醒也罢,因为一旦醒来,“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成年人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很无奈。

说完李白的玉兔,我们看杜甫的玉兔:

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其一)

唐 杜甫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八月十五,月儿光光。仰观玉兔,低头思乡。

杜甫在这组诗的第二首中提到,“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可见这是他晚年携家人在三峡流离时所写。杜甫这一辈子,颠沛流离,吃尽了家人离散的苦。越是在这样的夜晚,越是对家人倍加思念。“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满月仿佛一轮明镜,举头望明月,归心真似箭!不对,比箭还厉害,足以折断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我就像一棵蓬草,漂泊在人世间;我想要折下月中的桂枝,却恨没有一把天梯。

“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白月光照在水面上,仿佛一层霜雪;照在栖鸟的身上,羽毛历历可见。“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这白兔可不是在三峡两岸撒欢的凡兔,而是月宫中的捣药玉兔。玉兔呀玉兔,我这昏花的老眼,居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你的毫毛。我这是回到了儿时么?我这是回到了故乡么?我是在做梦么?“明察秋毫”这句话,竟然可以点化用来形容玉兔,老杜的深沉,你懂不懂?

说完杜甫的玉兔,我们看苏轼的玉兔: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

宋 苏轼

定知玉兔十分圆,化作霜风九月寒。

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流向月中看。

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

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这一组诗,是苏轼在宋熙宁六年(1073年)中秋所作,当时他担任杭州通判。苏轼曾两次在杭州为官,这是第一次,当时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恰逢八月中秋钱塘大潮,诗兴便如潮水般奔涌泛滥、汪洋恣肆。

我们今天知道,所谓潮汐,就是地月的相互引力作用。古人也已经观察到,天文大潮总与月亮息息相关。所以,苏轼首先就要描写这八月十五的月亮:“定知玉兔十分圆,化作霜风九月寒”,钱塘大潮来了,一定是玉兔当空、月圆时分;秋月带来了大潮,也带来了秋风与秋霜。“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流向月中看”,我祈求这月亮上的广寒宫,不要紧紧锁闭;我倒要看看,这滔滔大潮如何一发不可收拾、奔涌直上月宫……

潮来了,潮来了,它是怎样的?它是这样的:“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吴越大地都要淹没在潮头里了!它是这样的:“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好像有只巨大的海怪,在吞吐着天地气息,江神与河伯就像两只弱鸡!

面对大潮,人们又是怎样的?“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吴越男儿,自古水里来水里去,逞勇冒险,个个是冲浪潮头的好手。“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想当年,吴王夫差命三千弓弩手射潮水,真是可笑、可气又可爱!

八月十五大潮,在人间制造了这样大的动静,让大诗人如痴如醉、如癫似狂。而导演这一切的源头是怎样的呢?抬头望月,它安安稳稳地挂在空中,月光洒向每个角落,玉兔依旧在按部就班地捣药,好像一切与它无关、一切理所当然,就像科幻小说《三体》中发放“二向箔”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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