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武：干嘛要把女儿外嫁很远？这其实是经济学

印度农村父母喜欢把女儿外嫁很远

【金融其实很简单】

这次，我们谈一个用婚姻规避风险的具体例子。从中你会看到人类是多聪明，在没有金融市场的时期，会利用所有能用到的工具，包括人和婚姻，去提升生存能力。也让你再次了解到传统社会为什么没有自由。

背景故事是印度农村父母，他们喜欢把女儿外嫁很远，而且如果有几个女儿，会分别把女儿往不同方向嫁很远。

读到这个，你可能觉得很奇怪：难道印度父母不像我们那样痛爱自己女儿？嫁很远，不是很难回娘家看父母、看兄弟姐妹吗？怎么会是这样呢？在中国，更为流行的是嫁富人、高攀大款，难道印度人不这样？

嫁很远是为了保险

首先，你要理解，原始社会、农耕社会完全靠天吃饭，一场旱灾、水灾，或者一场瘟疫、蝗灾、地震，都可能带来欠收，可以让人们活不下去。但是，并非所有地方在同一时候遭遇同样的灾害。比如，湖南发大水，江苏不一定；河南干旱欠收，湖北可能丰收。一般来说，两地距离越远，同时遭遇同样风险事件冲击的概率就越低。

所以，如果有办法把不同地区的人搞到一起合作，让他们互相保障，在一方出现生存挑战的时候，另一方提供帮助，那不就是多赢吗？问题是怎么让不同地区的人相互信任、愿意跟外地人进行合作互保呢？

如果有跨地区经营的保险公司，通过保险公司的信用在全国各地卖保险，那么只要大家都相信保险公司，各地的居民通过参保，就能实现跨地区摊平未来风险冲击了！保险公司在其中充当金融中介，提供信用增强服务。

可是，以前没有保险公司。在原始社会时期，游牧部落有办法，比如在河南洛阳遭遇旱灾时，赶紧带着老少家眷骑着马和骆驼，往湖北方向迁徙。反正他们没有坛坛罐罐，随时可以流动，而且土地也不分你的我的，天下为家，没有土地私有概念，所以，随时流动迁徙是原始人应对灾害冲击的办法。也就是说，即使物不能跨地区流动，资金不能跨地区流动，只要人可以流动，也能对冲一些风险。

到了定居农耕社会，情况就复杂了。农民有了“家”，有了房子和许多坛坛罐罐等家私，搬家成了大工程。所以，全家、全村流动不太可能。更何况，土地都是私有的了，每块地都有主人，你不能走到哪里就在那里落户下来。像在我湖南老家，如果你不能证明你是从我们村走出去的谁谁谁的儿子、孙子或者几代后裔，那你不可能在我们村得到一寸歇身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北宋在1127年被金兵攻下之后，几百万中原人南逃，跑到哪里就被那里的当地人驱赶，这些客家人就只好躲到没人要的山地安顿下来，并盖好像碉堡一样的围龙屋，随时防范当地人来攻打！

所以，农业社会的人反而不好办了，既不能通过迁移来避开风险，又没有保险市场甚至物流市场来对冲风险。印度农村的情况也如此.他们想出的办法是利用女儿的婚姻，把女儿外嫁得尽可能远，用姻缘在两村之间建立跨期交易所需要的信任，以达到跨地区平摊风险的效果。也就是，女儿外嫁建立姻缘之后，如果一方亲家出现困难，另一方会给予帮助。两个村之间的距离越远，这种跨村风险保障效果会越好！印度农村平均外嫁距离在30公里，有的女儿外嫁50公里以外。

什么情况下需要把女儿远嫁呢？

耶鲁大学罗森思外教授在上世纪80年代对印度的研究有不少发现：第一，越是有女儿外嫁很远的家庭，在遇到灾害冲击时越能得到女儿家的支持，其生存挑战就越小，保险效果明显。第二，女儿越多，可以往多个方向远嫁，效果越好。第三，灾害风险越高的地区，就越会把女儿嫁很远。第四，有钱家庭不会把女儿嫁很远，因为他们财富可以帮助抵御风险。

由此看来，婚姻作为避险工具是非常显然的，也效果显著。

也正因为避险需要，在印度，迁居异地生活的人口中1/3是因为婚嫁；生活在他乡的妇女中，80%是因为外嫁而迁徙的。而且，正因为女儿的婚姻是为了帮助全家规避未来风险，所以，必须完全由父母包办，到今天还如此。他们也发现，经济实力上门当户对是婚姻最稳定的基础，因为如果大家都从避险的角度看待婚姻，如果一方很富有，另一方贫穷，那么富有的一方会觉得吃亏，会觉得在他们未来发生风险需要时，对方亲家给不了什么帮助，这样的婚姻交易当然不会长久稳定。

在中国，也有许多类似的分散风险的安排。比如，如果有几个女儿，父母会尽量把女儿嫁给不同职业、不同地方的人，最好一个嫁给医生、一个嫁给工程师、一个嫁给工人、一个嫁给军人等等。在农村，则更是嫁往不同的村。即便在城市里，喜欢安排一个儿子去当官、一个去做学者、一个去经商、一个去做军人，这些都是在”大家”内部进行风险配置。试想，如果有丰富、发达的金融市场，做父母的完全可以通过在金融市场上的跨地区、跨行业投资达到同样效果，而用不着委屈儿女，抑制他们个人的兴趣与意愿以达到父亲的需要。

你可能觉得，用女儿婚姻达到全家避险的效果也蛮好的。可是，这是以牺牲女儿的自由权利为基础的。为什么她就不能有婚姻自由，选择跟她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呢？我们知道，之所以她不能有自由选择，是因为父母没有别的办法规避未来风险。因此传统社会的人不能有自由。今天在中国，由于并不是各地的金融都很发达，所以，包办婚姻的程度还是不低，父母仍然觉得对子女婚姻有决定权，而且从农村到小城市到大城市，差别很大。

我们总结一下本文的要点。第一，在金融市场欠缺的背景下，女儿婚姻被用来建立跨地区的风险分摊体系，让两家能更好地对冲风险。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包办婚姻成必然，女儿也没有权利。第二，如果有多个女儿，就会把她们分别嫁往不同方向，往远处嫁。由于婚姻是用来规避风险的，两家的财富水平应该门当户对，否则是不稳定的交易。第三，传统社会的家庭会对不同女儿、不同儿子做各种安排，而不是由子女自由选择，以便全家未来的总体风险降到最低。（作者系耶鲁大学金融教授，香港大学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及冯氏基金讲席教授。该文为喜马拉雅《陈志武教授的金融课》讲座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