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我是炸药!——尼采的一生》中,作者苏·普里多从尼采早年平静虔诚而又笼罩在其父亲神秘死亡之下的基督教成长经历,讲到他在高山之上孤独的哲学沉思,再到他最终陷入疯狂的恐怖与悲怆,以其洞察力和敏感性探索了尼采的心智、情感和精神生活。本文摘自该书第十章《人性的,太人性的》,澎湃新闻经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回到瑞士后,他的自嘲式幽默几乎毫无用武之地。意大利温和的气候并没能对他的健康产生预期的魔力,而尽管鲁比纳奇别墅中的社交生活令人愉悦,并能激发智力活动,却没能产生出一部作品。鉴于《不合时宜的沉思》既没能带来德国文化的复兴,也没能大卖,(最大的销量不过是在首届拜罗伊特戏剧节那数千个被吸引的观众中,卖出了90来本《理查德·瓦格纳在拜罗伊特》),他写信给他的出版商施迈茨纳:“难道我们不应该认为《不合时宜的沉思》已经完结了吗?”施迈茨纳表示反对,但尼采已经走出了“沉思”那最初的、颇为挑剔的主题清单,转而专注于他在克林根布伦开始的新书,他曾逃离拜罗伊特音乐节在那里稍做喘息。《犁铧》和《自由的精灵》这两个书名已经演变成为《人性的,太人性的》,副标题是《一本献给自由精灵的书》。他将该书描述为某种危机的纪念碑。其主题是人类的状况。理性是它的支柱。书中的语言不是暴力的、说教的、夸耀的或晦涩的,而是个人的、明晰的、优雅的。这也许是他最可爱的一本书。
目力所及,他所看见的是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在填补传统思维方式崩溃后所留下的空白方面的不足。急需一个干净的开端,“抛开鬼魅和隐士的影子把戏”。对他来说,亦即,抛开对古希腊文化荣光的追缅,抛开叔本华,抛开瓦格纳,抛开将世界界定为意志与表象的区划。此书将标志着他从语言学家和文化评论家发展成了论战家。这不是写给哲学家的书。这本书写给那些愿意考察文化、社会、政治、艺术、宗教、哲学、道德和科学问题的求知精神,不受偏见、假设和历来用以限制真实的思想自由的所有其他虚构的束缚。他将以伏尔泰式的眼光打量现象世界,承认本体世界对人类而言不仅遥不可及,而且毫无日常意义。他将是在对其自身的切实占有中变得自由的精神,是启蒙运动的继承者。他在扉页上声明将此书献给伏尔泰,以此宣示他的意图。这是对瓦格纳的炫耀式挑衅。
他把全书分成几个章节:
关于最初的事物与最后的事物
关于道德感的历史
宗教生活
出自艺术家与作家的心灵
高级文化与低级文化的标志
交往中的人
妇女与儿童
国家之一瞥
自我独处的人
置身朋友当中:一则结语
每个章节由编号的格言或格言段落组成。《关于最初的事物与最后的事物》开宗明义地指出所有既往哲学家的基本思想中的先天缺陷:他们将人性视为aeterna veritas,即永恒的真理。作为某种在所有动荡中一成不变的东西,作为衡量事物的安全尺度,人在他们面前徘徊不去。但哲学家所断言的一切,基本上不过是在一个非常有限的时间跨度内观察到的关于人的陈述。人类已然进化。既没有永恒事实,也没有任何绝对真理。人类发展中一切至关重要的因素都发生在原始时代,远在我们或多或少熟悉的四千年之前。这些年来,也许人并没有改变太多。不过,哲学家看到了今人的“本能”,并将其设定为人性中不变的事实。在此基础上,他把它们作为理解普遍世界的钥匙。然而对世界的理解是无法通过拟人化或共心性(homocentricity)来达成的。
宗教、道德和审美情趣仅仅属于事物的表面,尽管人们愿意相信它们触及世界的核心。这是由于它们为他的生命赋予了意义,令他深感幸福或是不幸。于是,他在占星术的错觉中自欺欺人,相信星空围绕着他本人的命运而旋转。
梦,是形而上学和文化的起源。原始人类认为他可以在梦中认识第二个现实世界。这是一切形而上学的起源。没有梦,人类便没有分裂世界的契机。身体和灵魂的二分正是与这些关于梦的古老信仰相关。灵魂显形的假设也基于此;这是所有关于鬼魂也许还包括神的信仰的起源。
形而上学假设是充满激情的自欺错误。尽管如此,尼采仍然愿意承认可能存在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因为我们几乎无法质疑它的可能性。不过,即便证明了形而上世界的存在,关于该世界的知识也无疑是所有知识中最无用的:甚至比水的化学成分的知识对处于海难危险中的水手而言更加无用。
关于逻辑和数学的章节读起来就像是一个非数学家的复仇:逻辑建立在与现实世界完全不符的假设之上。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数学,如果人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然界中没有完全的直线,没有纯粹的圆,也没有绝对的起点,那么数学当然就不会诞生。我们还记得尼采在普弗尔塔那份糟糕透顶的数学报告,他告诉我们,数字定律建立在最初普遍存在的谬误之上,即存在许多相同的事物,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事物是相同的。多重性假设总是预设有一些事物会重复发生。这是错的。我们生造出完全不存在的同一实体和个体。在另一个不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世界中,数字定律完全不适用。它们仅仅在人类世界中有效。
而题为《关于道德感的历史》的章节则提出了警告。心理观察必须是自由思想的基础。人类不能免于看到自己躺在心理学手术台上被刀和钳子剖析的恐怖景象。他还援引拉罗什富科以强化这一警告:“人们所谓的美德,通常不过是一种由激情所形成的幻影,人们为了随心所欲而免于惩罚,于是赋予它一个诚实的名字。”人类这种超级动物想要被欺骗。社会本能源于对快乐的共同享有和对危险的普遍厌恶。道德则是一个用以维系超级动物秩序的官方谎言。
《国家之一瞥》这一章指出,拥有最高才智的政府会危及自由,并处在专制主义的边缘,然而一旦涉及大众,人们就必须习惯于这种令人遗憾的必要性,“就像习惯地震一样”。此处他引用了伏尔泰:“当民众参与思考时,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社会主义的意图无可指摘,然而整个旧文化乃是建立在武力、奴役、欺骗和错误之上的。作为这一过去的整体产物和继承者,我们不能否定自身,可能也无法期许放弃其中任一部分。“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强行的再分配,而是思想的逐步转变:每个人的正义感必须增强,而暴力的本能必须削弱。”
他带着坚如磐石的自信论述宗教。这里,他的立足点比科学、治国方略和数学要稳固得多。他的《圣经》式格言带着《圣经》的节律。
他从《圣经》中摘取具体的经文,并以拆解这些经文为乐。例如,《路加福音》第18章第14节,原文为:“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尼采将它写成:“《路加福音》第18章第14节证明了:自卑之人想要被擢升为高。”
信仰“更高的骗局”即宗教,这也包括对理想的信仰,它们都面临着被盲目的科学信仰所取代的危险,而科学由于其对确定性的许诺,即将被提升到宗教的地位。希望达成精神自由的人务必对宗教、科学和理想给出分析和批判的解释。这样的自由精灵还不存在,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出现:尼采描述道,他们正慢慢地向他走来,如同幻影般出现在未来的迷雾中。他们是地球的漫游者,知晓自己是前往乌有之乡的旅人。但这并没有毁了他们的生活;恰恰相反,他们在不确定性和暂时性之中获取乐趣并得到解脱;他们欢迎每一个新黎明带来的神秘,因为它将带来思想的进化。
尼采把《人性的,太人性的》称为一座危机纪念碑:不仅仅是与瓦格纳之间意识形态的决裂危机,也是对他过去十年那枯燥乏味的学术生涯的厌恶危机。回首往事,他感到愤怒,因为他被过早地推入了一个他并不适合的职业领域:语言学给他带来的空虚感和饥饿感,只能通过瓦格纳鸦片般的魔咒才能得到饱足。然而,音乐鸦片之梦无法安抚现实。《人性的,太人性的》标志着他寻找自由精灵的哲学之旅的开端,一个人存在感的空虚可以在抛开理想或神性的情况下得到满足,甚至抛开他自身对音乐中崇高性的敏感。
《人性的,太人性的》是尼采第一本以编号章节的格言风格写就的书。在糟糕透顶的健康状况的驱使下,他不得不这样断断续续地写作,但他把自己的痛苦变成了一种优势。通过写作,他意识到格言是一次挑衅、一个跳板、一种刺激,促成了更深层次、更进一步的质疑。这本书标志着他开始成为一位真正的原创文体家和思想者。
《我是炸药!——尼采的一生》,[英]苏·普里多(Sue Prideaux)著,刘翔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