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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王跃文:我是个在梦里都回乡的人

作家王跃文今年在老家溆浦度过了一个特别的春节。正月十三这一天,溆浦为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家山》举办了分享会。

作家王跃文今年在老家溆浦度过了一个特别的春节。正月十三这一天,溆浦为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家山》举办了分享会。读者们围炉揸火说《家山》,乡亲们舞着龙灯来助兴,他说:“这个场景,我会终身难忘。”

四十岁之前,王跃文以《国画》等城市现实题材小说广为人知,一部《国画》在十年间的盗版量就有500万册;但四十岁之后,他更想写的是记忆中的乡村。2014年,王跃文五十二岁,他以自己村庄命名的中篇小说《漫水》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家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到了《家山》,他虚构出溆浦的村庄“沙湾”,主要讲述了此地从1927年到1949年的乡村生活。小说中出口成章的女子桃香正以他的奶奶为原型,还有许多小说人物有着他家族先辈的影子。去年年底,《家山》首发于《当代》杂志,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在写这部小说时,王跃文总有种化幻为真的感觉,笔下的人物都真实地活着。写小说里的人死了,他会痛苦得流泪。写小说里诞生新的生命,他也会高兴得泪湿双睑。

“我如此真诚地写下《家山》,笔下的人和事都让我震撼,让我感怀。与其说是我塑造了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倒不如说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时刻在洗涤我的灵魂。”

近日,王跃文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这一次对话就从他的乡愁谈起。

王跃文


岁月深处的故乡记忆

澎湃新闻:为什么过了四十岁更多地想写记忆中的乡村?

王跃文:越往岁月深处走,故乡留给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起来,也越来越具有文学审美价值。人都有一个从懵懂到明白的成长过程,当我进入中年以后想想老家乡亲叔侄们的勤劳、智慧、仁义,以及他们单纯的内心世界、质朴的处世哲学、实诚的情感表达,内心会很安宁。因此,我中年以后写了很多关于乡村的中篇小说,去年底出版了这本《家山》。可以说,这部新长篇小说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历史记忆、亲情记忆、文化记忆,它是对我家乡的真挚礼赞。

澎湃新闻:乡亲们会看你的小说吗?

王跃文:今年正月十三,我回乡举办《家山》读者见面会,老乡们舞着龙灯赶来庆贺。我老父亲生前常看我的小说,可以说,他是我在这世上最铁的读者,我的每本书他都读过四五遍。他七十岁以前,常同我谈他读我小说的感受,年纪大了就边读边遗憾自己记性越来越差,读过了就忘记了。我同他开玩笑,说读小说只要读得高兴就行,不用管记不记得,又不要考试。

对于我的文学创作,我的父母感到自豪。他们的看法也很朴素,认为作家完全靠自己挣辛苦钱养家活口,日子过得踏实。老父亲前年以八十八岁高龄离开人世,他在世时看见我买了新电脑,总会同我开玩笑,说:“又买了一把新锄头?”在我父亲眼里,我就是一个用手中的笔在纸上种田的农民。

澎湃新闻:你的乡愁是什么样的?

王跃文:我爱自己的故乡,时间稍长不回去心里会发慌。我喜欢坐在老屋前看山,天气好的时候重重叠叠的远山颜色分出很多层次,景色瞬息万变,叫人沉醉。年岁越长,我越感觉生命潜意识里有些东西很神秘。我常梦见相同的乡村场景,或村边一座山包,或山顶一个老村,却是我生活经历中未曾见过的。每次夜半梦回,我都怔怔地想:难道梦中场景就是我的前世?我是个在梦里都回乡的人。

雪峰山就是王跃文的家山。  王跃明 图


乡下人说话的文学性

澎湃新闻:你有文学的故乡吗?

王跃文:一个人受地域文化的影响是必然的,无形的,很多时候是不知不觉的。湖南作家我最爱沈从文,我读过他写的每一个字。我的文学故乡就是溆浦,确切地说就是生养我的村庄漫水。我自小生活在那里,听说过很多真实故事,都是很具文学性的。乡下人的说话方式尤其具有文学性。我听村里人很多人说话,开口就是文学表达,他们讲述一个平常故事,都是连带人物形象描述、情节交代和细节刻画的。

比如你问我老家人喜欢吃什么,有人会告诉你,“长脚的只有板凳不吃,长毛的只有蓑衣不吃,长眼睛的只有龙灯不吃”,这是多生动多幽默的语言!文化人说“望穿秋水”,我老家人说“望得眼睛三尺长”。文化人说“我不与你理论”,我老家人说“我留着口水养牙齿”。我们老家有种语言方式,叫讲“双双话”,言在此而意在彼,大体相当于指桑骂槐或含沙射影。

溆浦的小桥。  王跃明 图


澎湃新闻:确实很生动,你的作品里也出现了丰富的方言土语。

王跃文:中国文字总体上是表意文字,表意文字的意思大体上古今不变,只是读音会因时而变,或因地而变。表意文字的稳定性是中华文明源源不断的重要原因。所谓方言土语很多是古语,只是读音发生变化,后来人生疏了。

比方,湖南很多地方喊冬天烤火作揸火,这个说法严格讲比烤火更准确。揸,意思是五指张开。揸火,描述了人围火取暖的状态。深究起来,烤火是说不通的,说火烤才是对的。汉语中有些语法、逻辑有错误的说法,人们用约定俗成确认其合法性,比如“晒太阳”应该是“太阳晒”,“吹风”应该是“风吹”。溆浦话中,接受气味用的是“听”,而不是“闻”。外地读者初看觉得奇怪:气味怎么能够听呢?但是,“闻”不就是“听”吗?只能说中国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通感。溆浦老辈人表达“请你等一下”的意思,说的是“你听一脚”。这里“听”是“等”的意思,这句话是对“等待”的状态描述,即停下脚来听动静,看看什么时候再走。溆浦话讲别人说话声音大而好听,会说他的声音好亮,这里把声音同色彩的感觉又打通了。方言是很生动的,因而也是很文学的。

澎湃新闻:你会怎么看待今天的大众语言生活?

王跃文:我特别不满意汉字的某些从俗性简化和归并。比方,南方人说“睏觉”,明摆着有这个字,硬生生地要把“睏”字改成“困”字,表述起来就有歧义。比如说:“我困了”,意思到底是“我睡了”,还是“我累了”?好好一个“林荫道”,毫无道理改成“林阴道”,结果在网络文本里因敏感词屏蔽成了“林**”。现在虽然改回“林荫道”了,但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第一条是“林阴道”,第二条才是“林荫道”。而出版物校对质量检查通常以第一条为标准。汉字是汉文化的载体,呼吁有关部门别改来改去,改得越来越没文化了。

中国人的家都是有根的

澎湃新闻:除了家乡的民间语言,你还从哪里获得文学滋养?

王跃文:我的语言感觉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家乡的民间语言,另一个是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我从事文学创作三十多年,越来越觉得中国文学对自己的滋养深厚。我的小说,从字词选择,到语法习惯,修辞风格,意境营造,结构方式,都是中国小说的样子。我也很爱欧美文学和日本文学,但落笔写作仍是中国文学的腔调。《家山》便是中国文学的样子。

澎湃新闻:这次因为什么契机想写《家山》?

王跃文:创作《家山》最初的动因是我读了族谱。1998年,我族里的《三槐堂王氏族谱》成书,我奉长辈之命给族谱写了一个序言。大概十年前,我重新翻阅族谱,读到先辈修水利工程的故事,读到先辈倡办新式小学的故事,读到1949年祖父辈、伯父辈参加“湘西纵队”拉起革命武装迎接解放的故事,我很激动。

这些祖父辈、伯父辈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当我意识到他们都是英雄的时候,他们已不在人世。想到这点,我心里颇为不安。我有责任有义务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

但当我研究了那个年代中国各地乡村的很多史料,又联想自小听奶奶、父母及村上老人讲起的许多旧故事,小说的格局又更为开阔了。它不再仅仅是“湘西纵队”的故事,是我族上的故事,是某个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小说的明线是沙湾村的故事,伏线是百年中国的风起云涌。《家山》扎实、丰富、辽阔,展示的是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一个民族的生生不息。

《家山》首发于《当代》2022年第六期


澎湃新闻:家山即是家乡的意思,但小说取名《家山》,似乎又在与血缘、祖先有关的“家”之外,含有了与土地、生命有关的“山”。在你看来,家与山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结?

王跃文:家不仅仅关乎血缘,家是包括血缘、土地、亲情、传统等等在内的复合概念。家山是一个传统的固定名词,指的是家乡、家园。中国人重视家,而中国人的家都是有根的。中华大家庭幅员辽阔,居住环境各异,山、水、草原、大海等等,都是中国人的家的根脉所在。“家山”这个词的“山”字,可以看作不同地区中国人的家的根脉的指代,指的就是故土。

乡村中国是最大的中国

澎湃新闻:阅读《家山》时,我会被一种淳朴的和谐打动。乡村百姓过生活,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见人喊人按辈分,落轿下马才进村……这些不成文的“规款”带来了一种安定感,但不少已在今天失去,是怎样的情感驱动你在笔下复活它们?

王跃文:我奶奶到老都在讲一个故事,当年在外做官的王禹夫骑马回乡,到了下马田就下马走路,他远远地看见我爷爷了,立即勒马站立,等我爷爷过来了,他按辈份同我爷爷打了招呼,才牵着马离开。我爷爷奶奶是穷人家,他们得到这种尊重,一辈子都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而在王禹夫身上,则是一种自觉的教养。一般情况下,乡村人在自家门口都会守规矩,不然会成为村里永远的反面人物被流传。乡风民俗对乡村有着很强的约束力。

我们现在仍要回到过去的老规款已不可能,也没必要。但是,讲规款的精神值得颂扬和传承。人世间,有敬有畏,有情有义,有忍有让,才是美好的。

溆浦漫水村。  王跃明 图


澎湃新闻:小说里的女青年贞一有这样一段描述:“我们乡下太封闭,太愚昧,太落后了。……我们知道家谱,不知道国家,不知道世界。宗法制度是落后的东西……”贞一的观点,其实是“五四”以来知识界的主流看法。在你的观念里,家乡的宗法制度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王跃文:我觉得严格说来,“宗法制度”是个值得怀疑的概念,它不是制度层面的东西,只是一种文化传统。有些影视片里出现族长、长老之类的角色,至少我的家乡在旧时代没有这样的人物。很多表现民国时代的影视作品,大户人家门首必挂“某府”牌匾,地主或地主婆要是在家,必高椅宝座,奴仆环侍;要是出门,则丫鬟搀扶老爷、太太,紧跟护卫。这些都是有些编导不懂真实生活的臆想。

我们村王姓在源头上分作五大房,也就是始祖五个儿子发脉下来的五支。旧时代,五房推选做事公道、肯为众人力的人组成祠堂会,各房轮流主事,一年一轮。这不是官方规定的制度设计,而是族人自发的自治行为。村里说得上话的人,未必是田业多的大户人家,而是看人的公众形象。

一个熟人社会,大家都受乡风民俗约束,这是宗法文化的根基。中国文化的正宗本源是儒家文化,而乡村生活方式、民间习俗、道德规范、乡规民约等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呈现。

澎湃新闻:今天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人知道国家,知道世界,反而对家谱陌生。现代文明把个人从宗族共同体里剥离出来,少了束缚,却也少了一份情感上的依托与认同。当现代性全面覆盖了我们的生活,你认为我们是否需要重新对传统儒家文化有所认识?

王跃文:我想对宗亲和家谱的陌生只是城里人和从乡下到了城里的人,乡村的家族观念仍然存在,不管起名字是不是依着辈份,但乡下人都知道自己的辈份,大多会守着尊重长辈的好民风。城里人过现代生活,受现代文明影响,很好。乡下人在受惠现代文明的同时,仍守着些传统文明、传统习俗,也很好。都无须强求,顺其自然是好最的。

在我看来,乡村中国是最大的中国,这是由乡村广袤的国土、众多的人口和深厚的传统文化根脉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注重乡村传统文化传承很有必要。宗法制度已被时代抛弃,但乡村重视宗亲关系,乡邻和睦相处等好民风显然是需要弘扬的。文学作品写好了乡村就写好了中国,写好了乡下人就写好了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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