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久佚中医古籍的回流情况复杂,一方面回流途径很多,不仅有访书者的购求,也有商人、书坊的贩卖等;另一方面回流过程较长,往往一开始回流一两部,秘藏于私人之手,流传极稀,直至刊印出版,化身千万,才保证了该书在国内的广泛流传,意味着回流工作的彻底成功。晚清民国期间《圣济总录》的回流就体现了这种情况。
《圣济总录》是宋徽宗主持编纂的大型方书,200卷,280多万字,被公认为经方之渊薮,具有极高的学术及文献价值。其在国内流传的情况,笔者曾有论述,其中谈到清代时中国本土已经没有足本传世,而在日本《圣济总录》的流传则是另外一种景象。它传入很早,1315年(日本正和五年,元延祐二年)成书的《万安方》就已引用。在中国本土只剩残本时,日本不但有完整的刊本传世,还积极活字印刷,进而促进了该书的回流。
《圣济总录》
日本医学馆聚珍本及医学馆对回流的推动
医学馆是日本江户幕府直辖的医学校。丹波元孝(1695-1766)创办了医学校跻寿馆,其五子元德(1733-1801)继之。到了宽政三年(1791),学校划归幕府管辖,改称医学馆。元德之子元简(1755-1810)、元简之子元胤(1789-1827)、元胤之子元昕(1806-1857)、元昕之养嗣子元佶(1825-1863,实际上为元胤之子,元昕之弟)相继执掌医学馆。
日本文化年间(1804-1818),丹波元胤执掌下的医学馆发现《圣济总录》在日本只剩一部刻本,即吉田氏藏本。这是由两次入明的吉田宗桂(1512-1572)带回,为嘉靖皇帝所赐。《经籍访古志》著录,有云:“此本吉田宗桂入明时所赍归。其家谱称天文八年与遣明使僧策彦同往留学五年,治验甚多。至十六年再往,适世宗有疾,宗桂措剂,不日亟愈。帝喜,赏以书画珍玩,此其一也。子孙能守不失。”具体携归的时间为日本天文二十年(1551),这从日本杉本良《聚珍版圣济总录序》所说的“我邦天文丁未之岁,吉田宗桂意安从僧策彦入明留居四年,其归也,赍《大德重校圣济总录》二百卷来,其家世世珍藏,不啻拱璧也”就能看出。
医学馆同时发现,中国境内已无足本传世。因担心吉田氏藏本遭受天灾亡佚,医学馆决定借吉田氏本进行翻刻。担任督刊的侍医法眼兼医学提举司杉本良《聚珍版圣济总录序》对此有阐述:“是西土所佚而存于我东方,如有神物呵护,可谓医门一大幸矣。良因谓,印本之全者,止此一部,倘罹祝融阳侯之厄,则将如之何。癸酉春,山本锡侯,丹波绍翁,谋借之于吉田氏十世孙子颖,以为原本。”这里的“西土”指的是中国。山本锡侯即侍医法眼兼医学同提举山本瑞,丹波绍翁即奉朝请医官医学同提举丹波元胤。
底本是吉田氏藏本,校本则是杉本良《聚珍版圣济总录序》中所说的“丹波氏家藏本及古写本”。“家藏本”可能是残本的《大德重校圣济总录》。丹波元简于日本宽政十三年(1801)购得此本,并在《聿修堂架藏医书目》中加以重点介绍:“《圣济总录》零本三十六卷(大德原本),宋徽宗敕撰,自六十二卷至九十八卷。传云此本木庵和尚从唐山带来,金华戴元礼旧藏。”这里的木庵和尚即日本黄檗宗第二代祖师木庵(1611-1684),福建泉州晋江人,于1655年赴日。该本虽为残本,但作为中国(唐山)传入的刊本,价值颇高。“古写本”具体抄写时间不详,丹波家族何时收藏亦不详,但丹波元简认为“抄写粗恶,误脱颇多,殆不可读”,于是借抄吉田氏本,3年之后,于日本文化四年(1807)完成。该本虽抄自吉田本,但经过丹波元简弟子们的“对勘”,也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故杉本良所说的“家藏本”也可能包括此本。总体来说,两个版本质量较高,都可以作为主要校本。而“古写本”虽讹误较多,但作为古代传本,也有参考价值,适合作为参校本。
《圣济总录》翻刻完全由医学馆负责。杉本良《聚珍版圣济总录序》所说的“活字刷印于医学”中的“医学”就是指医学馆,这就为该书的校刊提供了充分保障。首先人数众多,除了督刊、提调外,还有多人参与。担任校勘的有外班直房医官兼医学副提举平田信行等6人,担任校对的是外班直房医官胜本湛清等6人,担任收掌的是奉朝请医官医学施药局监理井上玄方等5人,担任摆印的是奉朝请医官医学施药局直事久志本常定等15人,担任监造的是医学典簿大野世成等2人。该书的校刊团队由专业人士组成,分工明确,极大保证了成书的质量。
为了保证质量,江户医学馆精打细磨,共花了4年的时间:日本文化十年(1813)至十三年(1816)。丹波元胤在《医籍考》中就云:“文化癸酉岁,元胤与众医官议于医学,为活字配印本,阅四岁竣工。”因不了解刊刻过程,《中国中医古籍总目》将此版本错误地著录成两个版本,即“日本文化十年癸酉(1813)江户医学馆活字本”“日本文化十三年丙子(1816)东都医学活字本”。刊印完成后,江户医学馆立即委托中日贸易的商船将之带到中国。《长崎志续编》卷八《唐船進港并二雜事之部》(日文)记载,1817年(日本文化十四年丁丑年,清嘉庆二十二年),受医学馆委托,当年入津之商船将两部医学馆本《圣济总录》载回中国。两部看起来虽数量不大,但实际上江户医学馆活字刷印的总量也才200部。
力促此事的应是医学馆馆主丹波元胤,因为他的父亲丹波元简就曾积极推动千贺芳久本《御药院方》、千田恭本《难经集注》传入中国。《御药院方》,国内“有明以来,传本渐稀,故自《文渊阁书目》外,储藏家绝无著录者”,千贺芳久于宽政戊午(1798)冬活字印刷了《御药院方》200多部。丹波元简建议由清代商人带回国内。丹波元胤对此事有叙述:“庚申春,先子建言,以数部付崎阳镇台丰后守肥田赖常,送清商沈敬瞻。”《难经集注》为中国国内久佚书籍,千田恭(1757-?)于日本文化元年甲子(1804)刊印。丹波元简期待该书能像皇侃《论语义疏》一样在中国产生极大影响,故力促传到中国。他在《重刊难经集注序》中说:“因思《论语皇疏》,彼土失传,天明中吴商汪鹏寓于崎岙,偶得而还。乾隆戊申,歙鲍氏再刻,以收其丛书中。今子敬之有此举,异日傥依海舶之便而传彼土,则虽谓之有功于国华亦可也。”丹波元胤曾感叹千贺芳久本《御药院方》传回中国后没有反馈:“尔来阒无消息,不知何故。”《难经集注》《圣济总录》也一样,《难经集注》对中国学界影响较大的是《佚存丛书》本。《圣济总录》的这次传回情况也未见文献记载。
商人、书坊与回流
在某种程度上,江户医学馆是通过商人将书带到中国。之后,商人、书坊更加积极主动地促进《圣济总录》的回流。首先就是三木佐助和麦梅生两人的贩卖。三木佐助(1852-1925),原名彦七,日本人。麦梅生,生卒年不详,居住在神户的广东华商。1871(清同治十年,日本明治四年)至1879(清光绪五年,日本明治十二年)年间,两人合作贩卖了大量书籍到中国。1901年,将近五十岁的三木佐助在自己的回忆录《玉淵叢話》(日文)中谈到了两人贩卖到中国的书籍情况,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大部头著作,包括《廿一史》《通志堂通解》《五礼通考》等11种;第二类为和刻汉籍,包括《大学衍义补》《圣济总录》《东医宝鉴》等15种;第三类是书板,包括《群书治要》《外台秘要》《东医宝鉴》等8种。所谓和刻本《圣济总录》就是江户医学馆聚珍本。因为贩卖求利,数量应该远远超过两部。
诸如三木佐助和麦梅生这样的商人应该不少,但因为资料匮乏,今天已经无法获知当初的情况,幸亏《申报》提供了部分书坊贩卖《圣济总录》的信息。自光绪七年(1881)开始出现,至光绪十年(1884)五月(即杨守敬回国),发布日版书籍广告的书坊就有上洋千顷堂协记、扫叶山房、文瑞楼、千顷堂、万卷楼、紫文阁、醉六堂、读未楼、抱芳阁书庄、文玉山房、福灜书局等十余家。其中很多广告都涉及足本《圣济总录》。例如,光绪六年(1880)十一、十二月份,《申报》登载的《发兑书籍》广告有“并有古书足本《圣济总录》等,欲购者请来面阅可也。上海千顷堂”的内容。这里的足本应该是指医学馆聚珍本。既然登载广告,数量应该不少。光绪八年(1882)八月份的《足本圣济总录》广告更表明江户医学馆聚珍本的价值:“是书原刻尚缺四卷,洵未补入,今有东京补摆足本,洋六十四元,欲购者速至宝善街公顺里文海书局取阅可也。”这有利于吸引读者,必定加大回流的数量。另,文海堂书局十一月份发布的《旧书寄售》、十二月份发布的《寄售初印旧书》也都包括足本《圣济总录》一书。可见,书坊对该书的回流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
书坊贩卖的《圣济总录》流向不明。有些藏书家的收藏本可能来自书坊,如丁丙(1832-1899)的藏本。其《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一六著录了医学馆聚珍本“《大德重校圣济总录》二百卷《目录》一卷,日本刊本”,并云:“此为日本文化十一年东都医学提举司杉本良仲温序刊,完全不阙,洵医林大观矣。”提要未提及收藏过程,鉴于丁丙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从上海书坊获得此书的可能性很大。后丁氏藏书归江南图书馆,江南图书馆多次更名,现为南京图书馆古籍部,丁氏旧藏的《圣济总录》亦藏于此,《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著录。相比南方藏书家的地理优势,北方的藏书家想从上海获得书籍的难度较大。鉴于很多大的书肆会在各地开分店,北方藏书家就有机会获得此书,如邓邦述(1868-1939)就是如此。一开始邓氏受托帮好友冯敏卿“在都门觅一本”,可惜是“吾国本,敏卿审其不足”。于是,邓氏“遍访之书肆,乃知日本始有足钞本”,终于获得一本,“日本所钞,兼用朱笔校过,致为罕觏”,于是自己亲自珍藏,并题跋于上,时间为“壬子”(民国元年,1912)。该跋收入《群碧楼善本书录》后,“遍访之书肆”一句被删除,原因不详。邓邦述藏本后归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的就是此本,现藏于中国台北傅斯年图书馆。
中药医书
东瀛访书与回流
晚清民初,中国学界兴起了在东瀛访求古籍的热潮,访回了大量珍贵书籍,为祖国民族文化遗产的保存作出了巨大贡献。先后获得足本《圣济总录》的藏书家有杨守敬、李盛铎、楼藜然等人。
杨守敬(1839-1915),字惺吾,号邻苏,湖北宜都人,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在舆地、金石、目录版本、书法、泉币等方面都有建树。光绪六年(1880)五月至光绪十年(1884)五月,杨守敬担任驻日使馆随员,购进大量善本古典汉籍,很多都是国内已散佚的秘籍。对于所得的《圣济总录》,杨守敬未曾为之撰写题跋,这就导致《日本访书志》《日本访书志补》等未著录此书。含此书在内的杨氏藏书后归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对这些书籍多次整理编目,《故宫所藏观海堂书目》就是其中质量较高的书目,里面著录了《圣济总录》:“《圣济总录》二百卷,宋政和中奉敕撰,日本抄本,有大德四年焦养直序,一百一十册。”这里著录信息太为简略。幸杨守敬所藏本现仍存世,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九一八”事件爆发后,为了保证文物的安全,国民政府将含杨守敬藏书在内的珍贵文物南迁。解放战争爆发后,败退的国民政府又将这些文物运送到中国台湾地区,故《圣济总录》现藏于中国台北。该书乃丹波元坚及江户医学馆旧藏,有天保三年(1832)丹波元坚手书题识,题识表明该书为元大德四年刊本的传钞本,一存元版旧样,不但是足本,还是珍本。丹波元坚担心此书久而亡佚,于是献给了医学馆,故有“多纪氏藏书印”“跻寿殿书籍记”“医学图书”“江户医学藏书之记”等藏书印。
杨守敬访到的是钞本,李盛铎、楼藜然两人得到的则是江户医学馆聚珍本。李盛铎(1859-1937),江西德化人,字椒微,号木斋,晚年又号麐嘉居士。他前后两次赴日。第一次是担任驻日公使,1898年8月接受任命,1901年11月任满回国。第二次是民国时期,1913年6月至1914年5月期间其奉袁世凯之命到日本考察经济。两次访日,李盛铎访回了大量古籍,《大德重校圣济总录》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李氏藏书现大多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大德重校圣济总录》也在其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李氏书目》著录两部:日本文化十三年(1816)东都医学活字印本一部、第二部有抄配。可见,李盛铎所得也是江户医学馆本。
楼藜然(1855-1920),字兆福,号蘠庵,又号小竹素园,浙江诸暨人,光绪己卯(1879)科举人,曾任梁山、巴州等地知县、汉州知州等职。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三月二十一日,他从上海启程赴日考察,六月十九日回国,历时3月,撰有《蘠庵东游日记》。1916年,楼藜然慨然出其全部藏书创设诸暨图书馆,1919年建成开放,进而撰写了《诸暨图书馆目录》8卷。《诸暨图书馆目录》子部医家类部分著录了自己访购的《圣济总录》:“日本文化十一年,即清嘉庆十九年,彼国医学据元椠以聚珍版精印,大字本。”楼氏很重视此书,撰写了很长的提要,论述《圣济总录》的流传及回流版本的特征、价值等,最后云:“昔陈氏鳣藏明抄大德本《圣济总录》,印有小像图记云:‘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余从海外携来,敢亦以仲鱼印语,敬告邑人珍护之。”在诸暨市图书馆官方网站,检索馆藏书目,没有该藏本信息,不知是否亡佚。
与杨守敬等人不同,沈德寿没有去过日本,他是拜托去东瀛的亲友帮忙访归医学馆聚珍本的。其《抱经楼藏书志》卷三十六著录“《大德重校圣济总录》二百卷,东洋刊本”并叙述了获得过程:“丁未岁正月,舍亲前往瀛洲,临行谒谒,嘱托购置《圣济总录》一书。后仅见寄《圣济纂要》以归。展卷翻阅,并未原书。复函致寻获,时违一载余,始于神户坊间搜罗东洋刊本《圣济总录》一册,什袭珍藏,宝如拱璧,且价亦甚昂云。光绪戊申年八月望日,沈德寿药庵识于守先居。”沈德寿藏书散佚后,该书已不知所踪。
学者们的刊印尝试
东瀛访书回流的往往是单册,为访书者所珍藏,不为学界所知,一般谈不上什么流传。书坊贩卖来往于两国间,回流时可能有复本,流传相对较广。至于刊印,则一书化身千万,能够普遍流传人间,实现彻底的回归。
首先提出刊刻此书的是冯一梅。冯一梅(1849-1907),字梦香,浙江慈溪人,光绪二年(1876)举人,朴学大师俞樾(号曲园)弟子。他本身习举子业,但光绪三年(1877)参与校勘《黄帝内经》的经历使他对医学产生兴趣,也使他跟浙江书局建立了合作关系。光绪九年(1883),冯一梅为浙江书局拟定了一个应该重刊的医书书目,即著名的《拟重刻古医书目》。列为“深愿浙局付梓”第一位的就是《圣济总录》,理由如下:
《圣济总录》二百卷,宋政和中奉敕撰。《四库》著录止《纂要》二十六卷。乾隆五十年,震泽汪氏始以二百卷原本梓行,今所传燕远堂本是也。但此本尚非完帙,其第百九十五卷、第百九十九卷、第二百卷皆仍原本之缺,且第百四十五卷中有脱文,第百九十三卷中有脱文百零三行。汪氏竭尽心力,无从校补,悉照原缺登梓。近日见有东洋刻本,凡汪有所缺,皆洋本所有。数百年来,古本将湮,今日复成完璧,欣逢此会,时哉弗可失矣。窃拟用汪本为底本,再购洋本一册,与之参校付刻,必成善本。或洋本不易购致,向近时已购得洋本之家,借抄缺卷,似亦较便。此书卷帙浩繁,若民间私刻,非大力者不能胜任。且古方书如《外台秘要》已刻于岭南,《千金方》已刻于沪上,得此则北宋以前古方从此可得大概,故局刻古医书,梅独以此为当务之急而首列之。
整体来看,冯一梅认为,《圣济总录》应该刊刻的原因有三:其一,中国现存的《圣济总录》各个版本皆非完帙,而东洋刻本的回归,使该书复成完璧,机不可失,应该刊刻;其二,该书卷帙浩繁,民间私刻不能胜任,故浙江书局应该承担起责任;其三,如果刊刻此书,则北宋以前古方“可得大概”。关于整理方法,冯一梅提出“拟用汪本为底本,再购洋本一册,与之参校付刻”,如果未能购置东洋版本,就“向近时已购得洋本之家借抄缺卷”。可以说,冯一梅的理由充分,方法可行,惜最终未能成行。
冯一梅提出刊刻的时间为光绪九年(1883),当时杨守敬还未回国,他是通过书坊获得此书信息的。而另一位计划刊印《圣济总录》的柯逢时则是通过杨守敬获得此书。柯逢时(1845-1912),字懋修,一字巽庵,晚年号息园,湖北武昌人。清光绪九年(1883)进士,授编修,历江宁知府、陕西学政、江西布政使、广西巡抚、土药统税大臣加授尚书衔等职。他重视医学,创办武昌医馆,刊刻了著名的《武昌医馆丛书》。
为了刊刻医书,柯逢时向多位藏书家寻求帮助,自然也想到了同乡杨守敬。在跟杨守敬商借的众多医籍中,就有《圣济总录》。如致杨守敬的一封信函就云:“《圣济》请再发十册分校。”底本为杨守敬所藏钞本,校本则是丁丙所藏的刊本。在致缪荃孙一封信函中,柯逢时指出“借得惺吾倭钞大字大德本,已校出三十余卷”,只是“倭钞亦多脱落”。阅读“丁氏书目,有倭刻文化十一年本”,于是拜托江南图书馆(丁丙藏书归于此)总办缪荃孙“补钞”。柯逢时身在武昌,而丁氏藏书(江南图书馆)在南京,利用不便,柯逢时又提出请缪荃孙弟子丁国钧(?-1919)帮助校勘,见致缪荃孙第十一通函。应当说,丁国钧是合适的校勘人员。解决好底本、校本、校勘等问题后,柯逢时考虑到湖北书手少,拟将此书在湖南刊刻。但湖南情况有变,导致原来计划无法实施,这在柯逢时致缪荃孙的多通信函中有谈及。无奈之下,柯逢时退而求其次,准备石印出版。致缪荃孙第九通函就云:“(《圣济总录》)惟卷帙繁多,刻工太少,……自揣衰颓,河清难俟。近与同人约,拟将《圣济》。”又称:“先用石印,精制成书,惠此来学。……在通人或不以为然,而苦无可如何,出此下策,我公闻之,当亦听然而笑也。”石印本书籍大都校勘不精,文字错讹、质量欠佳,故学者及鉴藏家均不甚重视之。这也就是函中所言“不以为然”“听然而笑”的原因。柯逢时能够想到石印的“下策”实在是“自揣衰颓,河清难俟”的无奈之举。但遗憾的是,石印方案也未能成功。时人也颇多遗憾。杨守敬就言:“巽庵公创医馆,刻……《圣济总录》……均末蒇事。”
除了冯一梅、柯逢时,邓邦述应该也动过刊印的念头,只不过该书卷帙太多,力不从心罢了。其在跋中就谈道:“惜余不知医,又无力为之刊布,仅为吾国留一足本。”“无力为之刊布”既表明了想刊刻的想法,又表明了不能刊刻的原因。
中药药房
浦鉴庭与《圣济总录》的出版
虽然学术界有识之士一直积极推动《圣济总录》的出版,惜均未成功,直至浦鉴庭才完成了历代学者的夙愿,将之石印出版。关于浦鉴庭的资料很少,学术界谈得较多的是其创办了文瑞楼。20世纪30年代,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来中国访书,1930年7月到了江南,留下了关于文瑞楼的记载:“出了河南路右转,路的右边有文瑞楼……文瑞楼是道光咸丰年间,石印方法传来之际,由浦鉴庭开设的。”长泽规矩也的叙述主要基于调研,杨丽莹则是通过学术考察,对浦鉴庭特别是文瑞楼进行了阐述:“文瑞楼,光绪中从无锡迁入上海。店东浦锡龄,字鉴庭,无锡金匮人……光绪八年(1882)三月初二日设分号于上海北市宝善街东口,称为文瑞楼,仍从事雕版印刷与发兑各类刻本,彼时尚未采用石印。约于光绪十九年(1893)开始采用石印出版书籍。民国间以石印出版诗文别集类书籍为主,资本约三万元,员工十人。时邹登泰为其编辑,于民国六年(1917)撰有《文瑞楼书目提要》。”
作为书坊主,浦鉴庭出版医书很多,比如《潜斋医书五种》(清王士雄撰,子目《王氏医案》二卷、《医案续编》八卷、《霍乱论》四卷、《温热经纬》五卷、《饮食谱》八卷)等。特别是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他刊刻出版了明陈司成《霉疮秘录》,意义非凡。该书流传不广,明清书志均未见著录,一度被视为国内失传书籍。浦鉴庭得到日本刊本,进而翻刻出版。这在枫溪逸史序中有叙述。浦鉴庭最大的贡献应该是出版了《圣济总录》,底本为浦鉴庭自己提供。吴锡璜《文瑞楼重刊圣济总录缘起》云:“文瑞楼主人,以是书为我国国粹学,不惜重赀,觅之数年,始得元大德四年集贤学士焦养直所刻本,将付石印。”但文瑞楼本的版式特征“与日本聚珍本接近”,且杉本良《聚珍版圣济总录序》称日本也只藏有一部元大德本,故浦鉴庭所得本疑为日本江户医学馆的聚珍本,校勘者为吴锡璜。《医学之巨著圣济总录预约广告》有说明:“本庄又请现代闽中儒医吴黼堂先生详加校勘。”吴锡璜(1872-1952),字瑞甫,号黼堂,别署孚塘,福建同安人。他出身医学世家,但早年习举子业,为清代末科举人。抗日战争期间,厦门沦陷,吴锡璜不愿担任伪职,徙迁新加坡,于1952年病逝,为中医的海外传播作出了突出贡献。吴锡璜著述颇丰,有《中西温热串解》《中风论》《新订奇验喉症明辨》《中西脉学讲义》《伤寒纲要讲义》《外科理法》等。当时吴氏也在上海,吴锡璜《重新评注三因极一论粹序》(1927)云:“民国八年,因有四方之志,涉历经香港、广东、南京、杭州及苏州一带,旋驻足于沪上,主任泉漳医院一年余。”
因牌记未有出版时间的相关信息,学术界普遍将文瑞楼本的出版时间定为中华民国八年(1919),依据是《文瑞楼重刊圣济总录缘起》的落款时间。但《申报》上面的相关广告表明实际情况并不如此。民国九年(1920)三四月份《申报》多次登载《医学之巨著圣济总录预约广告》,其中云:“现已付印,兹为普及起见,先行发售半价预约券,以供同好,限满即照定价出售……预约期限旧历三月底截止(川、陕、云、贵转缓一月),四月出版,凭劵向原购劵处取书。总发行所:上海棋盘街文瑞楼书庄。售分处:苏州绿荫堂书庄、各省各大书局。”五月份登载的《购圣济总录预约劵者鉴》又云:“此书自付印以来,本定夏历四月底出版,虽督促星夜赶印,无如卷帙浩繁,既不能草率从事,又不能并日兼营,权衡缓急,惟有稍宽时日,现定夏历五月中旬准期出版,至时或请持劵领取,或即付邮寄奉,决无延误,恐未周知,特此奉闻。上海棋盘街文瑞楼书。”这些都是文瑞楼发布的广告。可见,《圣济总录》具体的出版时间为民国九年(1920)六月。虽为石印本,但文瑞楼本底本精良、校勘认真,版本质量仍值得称赞。更为重要的是,该本的出现标志着这部国内久佚的医籍已经彻底回流到中国,自此之后一般民众均有机会接触并阅读此书,而不像原来的回流本只能在较小的圈子里流通,甚至不流通而秘藏于藏书家之手。
《圣济总录》的回流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通过梳理这个过程,我们可以发现,学术界普遍公认的书籍回流始于杨守敬并不准确,在他之前的很长时间内书籍回流已经开始,更为重要的是回流的途径并不限于东瀛访书一种,来往中日两地的商人、书坊均起到很大的作用,日本学界的推动也不容忽视。
(本文首刊于《中医药文化》2022年第6期,作者杨东方(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