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性时代:重新思考人类的发展和进化》,[美]杰里米·里夫金著,郑挺颖、阮南捷译,中信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344页,79.00元
去年年底,美国Open AI研制的ChatGPT正式上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注册用户破亿,随即引发关于未来的热烈讨论。联想当年AlphaGo打败世界冠军和基因编辑技术实验引发的对人类未来的担忧,可以说人类及其社会已经处在大变革中,而这个大变革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带有某种危险性。对未来的憧憬(夹杂着些许恐惧)使未来学成为人们渴望了解的知识领域。
未来学(Futurology)亦称预测学,是采用综合研究方法对未来的各个方面的发展前景进行性质上的或总体或专项的判断、途径上的或选择控制或创造适应的预测的科学。虽然它首创于1943年,但因为它对人类永远关注和无法确认的未来的战略性探讨而迅速发展,甚至成为左右时代潮流和影响未来发展的显学。未来学随着改革开放进入中国,对中国人认识世界和中国的走向发挥了重要作用,帮助中国人或有效确立自己的追赶方向,或有效避免赶超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1983年开始编辑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既启蒙了一代中国学人和青年官员,使其能够睁眼看世界和未来,而且对中国走向世界和未来的政策设计和规划产生了积极的、不可忽视的作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激情澎湃、积极向上的时代,几乎所有人的奋进和赶超热情都被点燃,人们的求知欲空前旺盛。丛书的出版恰逢其时,正如编者所言,它不但记录了一代人对祖国命运和人类未来的思考,还是一项为了人类福祉和尊严的事业。当时给我冲击最大的是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和西蒙的《没有极限的增长》。前者用四个维度形成一个模型,分析人类发展,认为工业化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崩溃。后者针对前者的观点和方法,采用历史外推而非技术分析的方法,指出资源没有尽头,而人口自然会走向平衡。如果说前者是未来学中的悲观派,那么后者无疑就是乐观派。可以想象,这种截然相反的观点给一个涉世未深、学识浅薄而又满怀抱负的热血青年造成的冲击和振荡。1986年春天,我相继读到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未来的冲击》和奈斯比特的《大趋势》,既对他们预言的信息和电子世界充满期待,又对没有任何感性认识的未来充满恐惧。这种矛盾心理既来自于对已经在先发工业化国家形成势不可挡的潮流的新科技革命的无知,也来自对未来学的误解(把它等同于建立在想象力基础上的科幻)。可以说,我虽然对八十年代的“未来学热”印象深刻,但基本上处于一种猎奇和囫囵吞枣的状态。
“走向未来”丛书之《增长的极限》和《没有极限的增长》
经过三十多年的知识积累和在世界各地的行走参观,未来学已经成为自己思考的一部分。简单来说,无论是就历史教学还是人生意义而言,“我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将走向哪里?”都是必须严肃思考和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对于环境史学者而言,这样的思考并不局限于人本身,而是扩展到人赖以生存的地球环境。换言之,我们认同的是民族国家和地球村这两个家园,关注的是人类和地球这两者的命运,对这两种命运的探索建立在历史逻辑的延长线上。正所谓历史之光照亮前行之路。然而,与历史学的“让历史告诉未来”的启示性不同,未来学需要自然科学式的精确性和具体性以及可操作性。这正是在环境史教学中,许多选课的理工科学生所需要的,也是他们在课程论文中热衷讨论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杰里米·里夫金的《韧性时代:重新思考人类的发展和进化》的出版既能满足这样一个大变革时代人类对未来想象和构建的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决交叉学科的课堂教学需求。
《韧性时代》由四个部分组成,分别是第一部分:效率vs熵:现代性的辩证法;第二部分:地球财产化和劳动力贫困化;第三部分:我们如何到达这里:重新思考地球上的进化;第四部分:韧性时代:工业时代的没落。从各部分的标题就可以看出,第一部分主要讨论现代工业经济和社会的二重性,第二部分主要探讨现代性的自然和劳动基础;第三部分从进化的路径重新定义了人,把工业时代的理性人变成了生态人;第四部分在复杂适应性社会生态系统基础上展现了韧性时代的大致样貌。显然,《韧性时代》是从反思人类的进化视角探讨了韧性时代来临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并在与工业时代对比的基础上展示了韧性时代在意识、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初步实践及其特点。
从以理性、进步和效率为核心的工业时代向以亲生命意识、生态繁荣和适应性为主的韧性时代的转变是全方位、根本性的变革。文艺复兴把人从原罪人变成了自然人,科学革命把自然人变成理性人。人存在的意义在于用理性来征服和利用自然,进而促使人及其社会高效进步。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以自然和人力的商品化为基础、以泰勒主义和福特主义为经营原则的经济体系,形成了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代议制民主制度。这个工业时代无疑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带来前所未有的进步,使人在驱使自然适应我们这个物种的道路上恶性膨胀的同时也突然惊醒:已经发生紊乱、更加不可预测的自然界正在反噬人类。这就迫使人不得不反思,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生存的意义不在于因为追求进步而掉入环境恶化的深渊或不得不面对第六次物种大灭绝,而在于能够克服环境危机,更好地生存。正是对生存意义的追寻驱使人类转变生存方式,进入韧性时代。
这种转向发生在一个三维立体框架中。从时间上看,用时越来越短而效益越来越大的线性的、进步效率观不得不让位于非线性的、非人类主导的、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适应性。从空间上看,人与空间的关系由二分的、人对自然资源的控制变成人与由不同圈层组成的地球环境的融合统一。从治理来看,原来被认为行之有效的代议制民主逐渐被对区域生态系统的分布式同行管理取代。具体而言,向适应性的改变就是从生产性向再生性、从产生负外部性到形成循环性、从所有权向使用权、从买卖市场向供应方和用户网络、从消费主义到生态管理、从追求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到追求生活质量改善等的转变。与地球圈层的统一就是在共享过程、模式和流动的形式中把身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人的身体由自主的、与自然分离的存在变成开放的、与地球环境相互作用的存在,经济由金融资本驱动的、纵向整合的规模经济向以生态资本为基础的、横向整合的规模经济转变。在此基础上,治理将遵循复杂适应性社会生态系统理念从对自然资源的占有转向对区域生态系统的管理,从所有制基础上的、公民让渡权利给候选人的代议制民主向共享生态的、每个人都积极参与的分布式同行管理转变,进而从地缘政治向生物圈政治转变。
毫无疑问,这个转变不会一蹴而就,需要一个过程。在美国,大约从1950年代开始萌芽,经过二十一世纪初的快速过渡,大约在2040年后完成转型。换言之,从1950年代到2040年是从工业时代向韧性时代过渡的时段。在这期间,既反映出工业时代的特点,也展示出某些韧性时代的特征。如果说对生存意义的追寻是推动转变的根本动力,那么不断升级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就是推动转变的必要动力,以计算机为载体的数字技术已经并将继续改变世界的面貌,最终形成韧性时代。韧性并不是重新恢复遭到破坏的、先前稳定的生态和社会状态,而是一种作用于世界的新方式。因为生态系统和社会系统中各因素的相互作用本身就是一种变化,它永远回不到初始状态,人只有以开放的、融入相互作用的过程和模式的能动性才能适应这种不断升级的新变化。另外,韧性也不是克服脆弱性的方式,而是能够与变化共存并应对变化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新时代已经萌动,当风险和不稳定已成为相互作用的有机组成部分时,大部分人要做的不是预测,而是培养和形成适应的能力,通过跨学科教学和实践逐渐转向复杂而又灵活的自适应系统思维,并付诸实践。
《韧性时代》尽管看到了工业时代的局限性和被替代的趋势,但它对人的理解、对经济社会和政治发展趋势的判断仍然建立在自然科学创新的基础上。自科学革命以来,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之所以被称为科学,关键在于它们被认为能像自然科学那样做到客观、能够发现人类及其社会像自然一样的规律。里夫金沿用了这个思路,用自然科学的新进展来重新认识人,用科技的方法来建构未来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这样的思路与历史和社会发展的阶段论结合,自然产生正在形成的韧性时代必然取代已经存在了将近三百年的工业时代的认识。这样的思路和建构把未来学建立在科学基础上,其结论也是容易让人接受的。
然而,这样的科学思维也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人及其社会与众不同的特点,在未来学和《韧性时代》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人及其社会的发展除了遵循规律之外,还受制于道德伦理,这是它区别于一般生命体和非有机体组织的重要方面。尽管道德伦理会随着科技进步而在相互作用中有所变化,但是其中对人的价值及基本人权的尊重大体上会持续下去,否则人将不人。换言之,在韧性时代,人如何维持变化着的基本价值和基本人权需要得到明确说明,如何处理技术进步可能带来的伦理问题也需要得到合理解释。第二,社会因其依赖的环境、文明和制度而呈现出多样性,仅仅以美国为例来建构未来恐怕是不够的。尽管美国是当今世界唯一超级大国,也是科技最为发达的国度,但毕竟它不能代表全人类,更何况掌握最新科技成果的国家和不能掌握的国家之间的差距可能还会进一步扩大。因此,未来的世界将绝不会是整齐划一的美国式的韧性时代和韧性世界,进而言之,韧性时代是多层次、多样化的时代。
与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相比,《韧性时代》更具时代特点和实证性。首先,两位作者的经历和写作风格不同。他们虽然都是著名的未来学家,但托夫勒是记者式的自由撰稿人,里夫金是华盛顿特区经济趋势基金会总裁。他们的思想虽然都对政府官员和大型跨国公司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托夫勒更多的是预测,而里夫金和他的团队更多的是提供规划方案。其次,托夫勒的分析框架是三次浪潮,分别是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社会,第三次浪潮将在超越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形成使人大吃一惊的新文明。但这仅仅是从纵向上看的,而从横向上看,这个新文明仍然局限在工业文明的范围内。里夫金的分析框架是从文明的传统主体——人——的进化出发,以超越了理性人的生态人为基础,建构了超越工业时代的韧性时代。这个新时代从纵向上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横向上看超出了传统人的范围,从人与环境的关系角度重构了人和时代。再次,托夫勒在推理基础上预言了未来应该或将会发生的变化,但并未区分变化是在近期就要发生的还是长期才会出现的。里夫金从逻辑和实证两方面分析了进入韧性时代的必然性,同时通过撷取现实中已经出现的、反映韧性时代特点的具体案例来证实韧性时代形成的可能性。前者是以振聋发聩式的启示影响大众的未来观塑造,后者是以可操作式的案例影响大众对未来的向往和建构。之所以比较这两者的不同,并不是要分出优劣,而是要展示时代发展对未来学的影响,以及未来学在很大程度上向实证方向发展的趋势。换言之,现在的未来学已经不是信息革命肇始时的未来学了。
历史学的功能之一就是使人明智,能够预言未来,但这需要读者去感悟,很少有历史学家直接撰写关于未来的书籍。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是个例外。他不但出版了《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和《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还写出了《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从书名就可以看出,他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人如何由地球上的动物之一变成主宰的智人,再变成具有神性的人与非有机物共生的故事。显然,这是一个人文叙事的主线。与它相比,《韧性时代》也关注人类,但是一个完全祛魅的、从工业人向生态人转变的科技叙事。在这两个不同框架下,产生了对未来的不同认知和预测。《未来简史》还是从人类世和智人控制世界的思维出发,认为未来是智人失去控制权,而非有机生命体将会冲破人类世界的界限进入太空,改变人类社会的结构并使之更加不平等,部分掌握数据和技术的人将长生不老,绝大部分人将沦为无用阶级。然而,非有机生命体尽管有意识,但并没有智能,拥有智能的人为了幸福,就得不断提高学习能力。《韧性时代》超越了进步时代的主导思维,认为韧性时代人类将更加亲近生命、在复杂社会生态系统中创建一个建基于新型基础设施上的治理模式。如果说《未来简史》中的未来是一种不确定的大模样,那么《韧性时代》中的未来就是可触摸的具象。因此,《未来简史》就像它的副标题所言,为人类打开了认知未来之窗。这种对未来的预言正如作者反复强调的,不是科幻,而是让历史告诉未来。《韧性时代》是在重新思考人类进化基础上,以科技进步为动力,根据现实中出现的新发展绘就的未来蓝图。换言之,前者是启示式的,后者是实证的。
在这个科技发展速度已经远远超过社会变革的时代,未来就不仅仅是领导者要设计和构建的领域,还是普通人也关心的领域。杰里米·里夫金的《韧性时代》给我们绘就了一幅未来的画面,并指出了应对未来需要做出的适应性努力。当然,《韧性时代》也不是一副万应灵药,但它提供的思路可以成为思考未来的基础和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