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2023年获奖影片《瞬息全宇宙》英文名是“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意为:所有事物所有地点终归于一。我好奇的是,万事万物为什么以及如何终归于一?
电影《瞬息全宇宙》官方海报
平行宇宙
影片的卖点之一无疑是平行宇宙理论,这个来自量子力学的高大上概念被编导用来贯穿全剧,增加了它对年轻观众的吸引力,却也(说老实话)减弱了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观众的兴趣,特别是看完它的勇气。它很烧脑,各种平行的情节线编织交叉,但完全不是传统剧情中的平行线(总情节下不同角色引领的故事),此剧中同一个角色会嬗变成不同的性格,拥有不同的境遇和情感,甚至在正反派之间穿梭。
影片一开始是现实场景,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宇宙(世界),讲的是自助洗衣店老板娘伊芙琳一家忙碌烦乱的现实生活。这家洗衣店经济状况不佳,收支拮据到面临破产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现在她遭遇到美国国税局查税。正值她和丈夫韦蒙及父亲一家三口乘坐国税局电梯的半途,韦蒙突然一个激灵,换成了另一个身份——阿尔法韦蒙,这时阿尔法宇宙故事开始介入[13:22,即此镜头在影片中出现的时间,下同]。
面对国税局查税焦头烂额的自助洗衣店老板娘伊芙琳一家
阿尔法宇宙也有一个伊芙琳,是她最早发现平行宇宙及其可沟通性。她发现自身之外存在着其他宇宙,作为阿尔法宇宙中最有能力的人,她萌生了与其他宇宙交流的想法,发明了穿越不同宇宙的方法。如果宇宙也可以理解成微观的,理解成人(中国的小宇宙),不同宇宙的沟通就成了人与人的沟通。在量子时空中平行的也可以是同一个宇宙(人)的不同状态,比如可以是她的过去——影片中伊芙琳年轻时在原生家庭中的记忆就是一个宇宙;也可以是她虚构的理想状态——影片中伊芙琳想象自己成为影视明星,这也是一个宇宙。影片中仅与伊芙琳有关的宇宙就很多,除了上述三个以外,还有清洁工杂物间宇宙,有鼠帮手的厨房宇宙,人们都长着热狗样手指的宇宙,甜甜圈宇宙,甚至无声的不适合生命存在的洪荒宇宙,等等,镜头在这些宇宙之间切换,这是烧我们脑的地方。
开挂的伊芙琳
在不同的宇宙间进行的宇宙跳跃,这又是一个难点。阿尔法伊芙琳为不同宇宙的沟通发明了宇宙跳跃,即进入另一个人的记忆、情感的方法。但阿尔法伊芙琳被恶魔乔布·土巴卡杀害,恶魔窜到其他宇宙破坏,阿尔法韦蒙的使命感促使他也来到其他宇宙,寻找在能力上可以匹配恶魔的另一个伊芙琳。为了与恶魔的恶斗,他发明了一种算法,可以使人在遭遇危险时离开现有处境,到另一个宇宙中作暂时躲避。这也被称为宇宙跳跃。它需要一个算法终端协助,算法师们根据情况计算出需救助者暂时脱险的跳跃点(此时此刻逃避到其他宇宙的方法),通过耳麦和手机传达给他,当耳麦的绿灯亮起,说明计算完成,黄灯表明状态不稳定,会有差错,红灯表示计算失败。这种计算还有一个规律,就是跳跃点往往是一些无厘头(讲不通)的行为,比如反穿鞋,吃口红,尿裤子,向敌人示爱等等。
为了活跃气氛增加幽默感,影片还在对英语的误会上做了一些插科打诨的文章,这主要发生在母语不是英语的移民,如伊芙琳身上。比如她把查税官迪尔德丽的话“gross negligence”(严重疏忽)听成“gross necklaces”(茸毛项链),把料理鼠王(ratatouille)听成raccaccoonie(一个不存在的词),并认为其中有一个raccoon(浣熊),以及把googly eyes(一种用眼球突出的金鱼眼形象做的符号标记,意在提醒)听成google eyes(谷歌眼),不熟悉这种语境的观众很容易犯迷糊,尤其是,“金鱼眼”还在影片中到处出现。
最难的我觉得是同时态中不同的历时态。阿尔法宇宙的伊芙琳,韦蒙,乔伊,甚至“阿尔法公公”即现世中伊芙琳的爸爸,他们的能力与状态并不相同,最强的当然是伊芙琳——这个“最强”并不是我们世界中理解的权力和武力,我们后面会知道它是什么。韦蒙在税务局电梯里首次以阿尔法韦蒙的身份向伊芙琳交代任务时提醒她说,现实中的韦蒙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不记得在另一个宇宙里说过的话。可是伊芙琳知道并且记得,在激活了阿尔法身份以后,她在任何一个时空节点(verse)上都是全知的,可以随意援引在其他宇宙的记忆。这样,如果我们没有记住韦蒙嘱咐中的这句话,就会奇怪,当伊芙琳后来问韦蒙“你是电梯里的那个人?”时,韦蒙为什么一脸茫然,说“对啊,我之前是在电梯里(意思是:我们不都在里面吗?这有什么可问的)”,他完全不知道在电梯里以另一个身份对伊芙琳下指示这回事,而两个人长着同一张脸,都叫韦蒙;伊芙琳在国税局办事厅拳击税官迪尔德丽,是听从阿尔法韦蒙“准备搏击”的指示,但现实中的韦蒙根本不知道他说过这个。来美国探亲的伊芙琳的爸爸,他在阿尔法宇宙中的身份是阿尔法公公,持以恶惩恶、秉公执法的死板理念,要置眼前任何可能的恶魔于死地,包括外孙女和女儿,其状态与善良的阿尔法韦蒙并不相同。更不要说受委屈的乔伊和欺害霸凌他人的乔伊的随时切换。所以我们在正片(第12分钟)以后看到韦蒙、乔伊、伊芙琳时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就是开场时看到的自助洗衣店中的那一家人,他们已是不同的状态,有不同的角色立场,甚至同台出现时也具有不同的穿越能力、认知能力和道德状态。
恶魔乔布·土巴卡
Everything
然而,平行宇宙绝对不是本剧的旨归,在它背后有更深厚的力量,克服它,从而维持它的力量。这是它最大的亮点,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阿尔法伊芙琳的平行宇宙理论和相应的穿越技术,旨在与其他宇宙交流沟通。按阿尔法韦蒙的叙述,阿尔法宇宙是一个善的宇宙,其中万事互相效力,和谐美好。伊芙琳是想把这带到其他宇宙。伊芙琳发现自己女儿乔伊有特殊才能,试图把她培养成超能力的人,首先是能够在各个宇宙自由穿梭的人。但按韦蒙和阿尔法公公的叙述,伊芙琳急于求成,给予了乔伊太大的压力,以至于乔伊像任何一个望子成龙家长手下的牺牲品那样崩溃了(我觉得不妨解读为:伊芙琳在教给乔伊强的能力时忽视了善的能力)。她开始叛逆。乔伊拥有超能力,她的叛逆引起了阿尔法宇宙所有人的恐慌。她杀了阿尔法伊芙琳,并且(按韦蒙所说)在多个宇宙继续追杀伊芙琳,她肆无忌惮地闯入所有她想去的宇宙,毁坏它们的秩序;她化身为恶魔乔布·土巴卡,还意图未明地制造了一个甜甜圈/黑洞。阿尔法韦蒙出于恢复和谐社会的责任感在各个宇宙到处寻找有能力匹敌这个恶魔的人,那个人也叫伊芙琳。
他找到了这个世界中的伊芙琳,她正在经营一家濒临破产的投币洗衣店,赚很少的钱,整天被顾客、待修的设备、无能的丈夫、叛逆的女儿以及洗菜做饭缠得团团转,现在还倒霉地遭遇了国税局查税。阿尔法韦蒙认定这是他要找的那个伊芙琳。作为第一步,他需要恢复伊芙琳的能力,穿越平行宇宙的能力,这样她可以在遭遇危险时暂时“跳跃”到另一个宇宙,汲取能量和特殊技能,以对付恶魔的攻击。伊芙琳开始被平行宇宙的多种可能性所吸引,她发现自己不必是一个平庸的洗衣店老板,“我的生活本来可以更美好”,在另一种生涯(比如演艺生涯)中自己可以获得巨大成功,活得很精彩。韦蒙不得不提醒她,不可迷恋于另一个宇宙的生活,那会要了她的命,“甚至更惨”。
伊芙琳问:“还会有什么比死更惨的?”“丧失道德感和对真理的信仰”,成为全宇宙的破坏力量,韦蒙答道[49:29]。例子就是从阿尔法宇宙出走,附有乔治·土巴卡灵魂的乔伊。信息过载导致乔伊头脑撕裂成无数碎片,她拥有无限的知识,可以随意游走在各种宇宙,尝试无限可能性,操纵一切,什么都见过,但都是一团乱麻,因为失去方向而没有意义。“everything(万事万物)”,她教导伊芙琳说,“都只不过是粒子震动叠加形成的,随机排列;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中消失无踪”[1:29:23以下]。她制造了甜甜圈,那是一个黑洞,会旋转着把万事万物吸进去,她认为这会显出真理。这个甜甜圈是她此时状态的一个隐喻,万事万物无一缺漏地都在里面,她知晓所有知识;万事万物被强大的旋转力卷入一个使它们归零的黑洞,无一幸免,她拥有无限权力。这显示了什么真理呢?她说:“nothing matters(啥都无所谓)”[1:01:03]。
甜甜圈黑洞
重要的是普通人、好人也很容易被这个乔治·土巴卡的“真理”圈进去。强人视万事万物为nothing,她见多了,它们不过如此,其中没有她崇拜的东西,值得追求的东西,就无所谓了;弱者在繁复事务中看不到意义和价值,也会如此。当伊芙琳一家邀请社区邻居在洗衣店开春节派对的时候,伊芙琳终于无法忍受琐细烦劳生活的折磨和报税截止日期的一再紧逼,爆发了,她亲手砸了洗衣店:“我讨厌这一切!”“年复一年,我们以为在做着什么,其实只是在原地转圈圈:开洗衣店,缴税,开洗衣店,缴税……”她想通了,签字离婚。老子不干了!于是跟乔伊一起变身为两块石头,进入一个不适合人居住的荒野山顶(刚从烦忙中解脱的伊芙琳居然称这地方很美),思考人生。这段山顶对话没有声音——两块石头当然不会发声——只有字幕。她们嘲笑了人的狂妄自大。人的世界只是无数世界中的一个,却被人当作中心,每一次对其他世界的发现都会给人带来朝菌晦朔之叹,只能证明人的渺小和愚蠢。因此,那个在我们心中的万事万物有几斤几两呢?nothing matters。
两块石头的对话
韦蒙与软弱
虽然她们就一个多世纪前尼采预言的虚无主义达成了共识,但两人有细微的差别。伊芙琳是刚刚从everything matters的捆绑中解放出来,而乔伊则已经厌倦了这种虚无感,虽然她也走不出这种虚无感。而接着,一件事让伊芙琳从虚无感中猛醒:她丈夫居然说服了税务官迪尔德丽撤销了因拖延查税而对洗衣店的即时查封。迪尔德丽后来告诉伊芙琳,韦蒙向她透露他们之所以未能及时完成手续是因为正在闹离婚,这无意中触动了迪尔德丽内心的柔软之处。她也被离婚过,对伊芙琳此时的心情烦乱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
以洗衣店老板娘丈夫身份出现的韦蒙在世人眼里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没有多少本事,满足于洗衣房的事业,却无法给伊芙琳提供实质性帮助。伊芙琳曾经对女儿说过“我真的不知道,没有我他怎么活”。然而他对人友善,总是笑脸相迎,他可以与洗衣店顾客一起欢乐地跳舞,也平息了多次争端。即使一开始引起观众误解的离婚申请,也是拯救婚姻和爱情之举。他的性格可以说是软弱,当初伊芙琳的父亲就因为他软弱,反对女儿嫁给他;他自己也承认这个。然而,正是这个软弱拯救了洗衣店,也拯救了伊芙琳。国税局查税有两个场景,第一次是面谈,因为伊芙琳无法解释某些发票的用途,税务官迪尔德丽威胁要查封洗衣店,但是韦蒙在面谈前暖心地送上自制的饼干,成为软化迪尔德丽冷酷决定的要素,同意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在伊芙琳看来,专门挑华裔商户刺的迪尔德丽就是对头,给她送东西就是软弱。第二次税务官已经带上稽查局执法官上门查封了,韦蒙关于离婚的话暴露了自家的软肋,也触动了迪尔德丽内心的柔软之处。两次封查危机都以此化解。
韦蒙的确不是最聪明能干的。在阿尔法宇宙,乔伊比他聪明得多,她拥有所有的知识,可以操纵各个宇宙;伊芙琳当然更聪明能干,她是宇宙跳跃的发明者。阿尔法伊芙琳被害后,纯粹是出于责任心,韦蒙来到外宇宙。在这儿,只有在系统呼叫的时候他才能变身;他发明的宇宙跳跃算法是有缺点的,系统的“不稳定”会导致跳跃失败,把人送到计算机也不知道是何处并且无法控制之地,比如到达了一个宇宙,那里的人居然长着热狗般的手指;他也不知道乔布·土巴卡建黑洞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知道必须找到伊芙琳,他知道只有伊芙琳能对抗邪恶,战胜乔布·土巴卡。他甚至可以判断对方是不是他要找的伊芙琳:他曾在伊芙琳沉迷于成功的演艺事业那个宇宙时说“你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伊芙琳”[43:19],而后来又回心转意,说她是[50:56]。
让韦蒙回心转意的正是:她能对化身为敌人来攻击她的迪尔德丽说“我爱你”。这是算法系统计算出来的一个摆脱困境(攻击)的宇宙跳跃点。伊芙琳说了三遍,前两遍没有奏效,第三遍,当她发自内心地说出“我爱你”的时候,迪尔德丽的拳脚在伊芙琳面前擦身而过。这个伊芙琳,不仅有物理的身体的能力,而且有更根本的能力,爱的能力。
让伊芙琳从虚无感中猛然惊醒的,也是看到了韦蒙的“软弱”的极大无比的力量。韦蒙的口头禅“be kind, please”(“善良一点,求求你们了”)看上去弱爆了,那几乎是在哀求,但是它能够化解纷争,使人和睦。强者如乔布·土巴卡化身的乔伊,比韦蒙又聪明又能干,但那又怎样?没有善良,像她这样无敌于天下的人,居然唯求一死:她对伊芙琳说她其实并不是来杀她的,相反,她是要毁灭自己。她是强大,强大到无所皈依,无所慰藉,强大到对自己的强大产生怀疑,这样的怀疑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因无人出手相助(谁敢?谁能?)而寻求自毁,要么承认自己软弱,幡然悔悟。乔伊之所以犹犹豫豫还没有投身于自造的黑洞,是因为她仍然对生活的价值、意义、道德有所期待,不是没有想清楚,不是六根未净,而是“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那种:她不能肯定绝望就是真理。万一不是呢?她对伊芙琳说“我困于此太久了。我本期待你能见我所未见,能说服我还有别的路”[1:42:00]。她求助于伊芙琳。
现在,伊芙琳终于从韦蒙身上领悟到了这条路:要强大的能力,更要善良,慈爱,而善良和慈爱是最大的能力。我们在影片第二部分后半部分突然看到伊芙琳遭遇众多攻击者,当迪尔德丽再次冲上来攻击她的时候,她用拥抱化解对方的敌意;她用“谷歌眼”贴在其他攻击者的脸上。醒悟了的伊芙琳与他们一一交手。影片设计了一套化解式武打招数,强硬血腥的打斗招数,临近结尾处都化作了拥抱,抚慰。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我在学着像你一样战斗”[1:54:55],她对韦蒙解释说。
All at once
她确实使用了“fighting”这个词,be kind,这就是一种战斗方式。
人类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韦蒙指着一大团泡沫告诉伊芙琳,“你只是其中的一个”,远距离观之,确实微不足道。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没有什么了不起,都很渺小,同时也意味着,每个他人都应被尊重。可是当人沉溺于自身的时候,就会放大自己,会挤兑别人,排斥异己,张扬自己目标的普遍合法性:当家长把刻苦学习考入名校作为孩子的目标的时候,不允许子女交自己不中意的男女朋友的时候,当夫妻互不服从的时候,当人们臧否邻居生活习惯的时候,都是这样。这些是分裂的力量。如果他人不服从自己,人们就会诉诸力量。Power这个词,既是力量,又是权力,也是强力,总之是驱使他人服从的手段。强人通吃,把世界掌控在自己手里,最强的人是藏着乔布·土巴卡灵魂的乔伊。
这样,我们遇到了两难。尊重每个人的立场和梦想,势必在人与人之间发生争执,为了在争执中占据有利位置,必须追逐强于他人的力量;而如果允许存在人可以不被尊重的情况,那么它正是上一种状况的后果。我们陷入了死局。平行宇宙根本无法维持自身。阿尔法伊芙琳立志找到各个宇宙间交流沟通的方法,但这个方法是什么?它如何能既维持每一个个体的个体性,又使所有个体连为一体?
在第二部分结尾处,伊芙琳向乔伊解开了这个谜。她说,其实她也很困惑,从小到大,她跟女儿有很多分歧,现在更是如此。她不喜欢乔伊不注意饮食把自己搞得很胖,不喜欢乔伊纹身,当然还有她的性取向,但是,她都没在乎,就想跟乔伊在一起,不仅是现在,而且是永远,因为尽管有这么多的不喜欢,但她感觉乔伊跟自己是一样的(这也在暗指她自己年轻时也曾忤逆过父母的意愿)。乔伊说,这样就可以对分歧和问题视而不见吗?你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以随意在哪个宇宙生活,你可以拥有一个更出色没毛病的女儿。“但我就是想跟眼前的这个女儿在一起。是的,这很难解释”,伊芙琳说。她也问乔伊,既然我们势同水火,为什么你还要不顾一切来找我?这也根本讲不通,但就是发生了。此时母女俩有一个深情的拥抱,一向叛逆的女儿流出了眼泪,露出了羞涩。在镜头较暗的背景处注视母女俩对话的韦蒙说道:“nothing matters”。在这样的语境下,这句曾经承载绝望的虚无主义蕴含的话有了新的意思,即,如果爱能够彰显,人间的纷争与矛盾,眼泪与欢笑,一切的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在这场交流中插入了一个很感人的镜头,从2:03:50处起,荒野山顶上那两块贴着金鱼眼的石头之一,倔强地向着深渊移动,终于滚落;而另一块石头紧随不离;至2:08:38,也毫无顾念地随它滚落山崖。平行宇宙中的每一个,其背后都有一种很难解释的神奇力量,它是联结的力量,超越每个小宇宙,甚至使之牺牲自己,不为什么,只为跟他者在一起。客观看来,这个镜头是在说:你走了,也带走了我,至少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互为依存;“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我们每一个人自己敲响。
贴着金鱼眼的石头
关家永对人类的这种结合力用心很深。影片第二部分后半部分伊芙琳突然遭遇的众多攻击者,都是熟悉的面孔:除了迪尔德丽,还有洗衣店抱着宠物的女顾客,教韦蒙跳舞的男顾客瑞克,在厨房宇宙跟伊芙琳抢饭碗的年轻厨师,税务官两次招来的执法人员,阿尔法公公,等等。韦蒙说,当伊芙琳改变计划,决定拯救乔伊的时候,每个人都反对,都成为伊芙琳的敌人。这其中,瑞克对伊芙琳一直是友好的,因为她用的香水跟他已故妻子用的是一样的,公公甚至跟她有父女之情,但涉及一致公认的敌人时,都十分决绝。乔伊是以恶魔的名义进入世界的,她戴着恶的帽子,是毁灭的力量。因此对她只有彻底消灭,没有宽恕可言,人人都这样想。但是伊芙琳了解乔伊的惶惑软弱,决定拯救。这场戏触及人类一直以来的执念,宽恕仅限于善人。伊芙琳认为这是不对的,乔伊并不是天生的恶人,伊芙琳反复强调,她跟我是一样的,一体的,伊芙琳顺从了一种很难解释的力量,像爱自己那样爱乔伊。
这神奇的力量来自阿尔法宇宙。我们从韦蒙那里得知这个宇宙的存在。韦蒙说,自从恶魔来到各个宇宙,世界的美好被破坏了,凡事都不对劲了,咖啡变味,邻居互相为敌,阿尔法宇宙的使命就是使世界回到它应有的样子。而韦蒙,还有伊芙琳演示了一种战斗力,不是让敌人尸横遍野,但仍然战胜了恶,彰显了善良。阿尔法,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隐喻世界的创始,善的源头。我们可以听到这个能指背后隆隆作响的声音:“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初,我是终。”(这个阿拉法也就是阿尔法。)
中华文化的影响
最后说说中华文化对这部影片主旨的影响。
一些评论认为这部片子跟中国没什么关系,最佳女主角扮演者杨紫琼是马来西亚籍,最佳男配角扮演者关继威是越南籍。但那只是演员的国籍。这部片子当然跟中国有关,主要是跟中华文化有关。伊芙琳和韦蒙来自中国,伊芙琳的父亲刚从中国来探亲;伊芙琳抱怨税务员对华人有偏见,所以老是针对华人查税;片子里的角色对话用了两种语言,英语,还有汉语。中国武术(功夫)遍布影片各处,是一个极其显要的因素,尤其是后面场景中那些化敌为友,具有疗愈效果的套路设计,可以说在武打片中也绝无仅有。它就是一个关于中华文化(在另一种文化中)的故事。
最重要的,在本片最关键的道德伦理主题上,有来自中华文化的独特的东西。
在魔鬼缠身的乔伊告诉伊芙琳甜甜圈/黑洞是最后的结局,并冲向黑洞毁灭自己的时候,她叫她妈“伊芙琳”,伊芙琳郑重纠正道,“别叫我伊芙琳!”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你/妈!”美国人称呼父母名字很常见,但是在中华文化里,这个称呼是大忌,它是一种分裂的力量,我们非常在乎。事实上,在美国,当你称呼母亲“Mom”的时候,它仍然比“伊芙琳”更有亲和力。“你们还是试着更多地称呼母亲Mom吧,它会让你们更亲密。”
“你只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来找我”,这是伊芙琳对女儿诸多不满之一。美国人习惯于成年后单独居住,而且一旦独立,就很少回家,甚至很少通音信。虽然现在中国的年轻人也越来越独立,但是在我们的文化理念中,成年以后的原生家庭关系仍然有更多的纽带,例如更多的回家探视,更多的通信,含饴弄孙。伊芙琳渴望乔伊多回家看看,不论有事没事。这在任何文化中都会起粘合家庭关系的作用。
还想说一点,本片在人际关系伦理上有一个新观点:人们可以争吵,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不改变,可以忍受伤害,甚至可以恨,这些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宇宙中真的失去爱和善良,人们相信了这个并且在冲突中迷失了自己,并且在被拉回来前遭遇了毁灭。这是一个有关信心的观点。即使像乔伊那样,已经不相信任何道理了,最终也仍然被无法解释的爱拉了回来。通常人们要求以克制自己、尊重他者来化解人际矛盾,人们推论,只要忍住冲动,事情就可以(在想象中)变好。但是这种理性设计太理想化,并不总能奏效。这个片子容忍了不可避免的冲突。迪尔德丽收到丈夫离婚起诉时开着汽车撞进了商店,多年以后她对自己的遭遇形成了一个自嘲的哲学观点:“要有我们这样没有人爱的婊子,这个世界才能运作。”这种自嘲使她压住了毁灭的冲动,最后被伊芙琳带给她的爱挽回。这个观点里也加入了中华文化的元素。华人家庭成员(如母女父子)之间常常有很激烈的冲突,但是我们的文化告诉我们,再怎么样,她是你妈你爸,爸妈跟子女之间打是疼骂是爱。我们看,乔伊的“女朋友”贝基就不反感这种观点。影片开头乔伊带贝基见伊芙琳,预警道“她见到你可能会说一些傻话”,指讽刺挖苦,贝基说“我以为你说过,她毒舌反而是在关心人”,我们对这种说法耳熟能详。总之要有忍耐之心,不要动不动就决裂。如果强调“我已经成年,是独立的个体,你打我骂我侵害我的隐私,这是犯法的,我要起诉你”,这在法律上没错,但这肯定不会带来我们可以享受的家庭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