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15年6月,雅典派出一支庞大的舰队远征西西里岛。雅典远征西西里以惨败收场,前去的士兵和舰队基本被歼灭,将军尼基阿斯和德谟斯提尼都战死在西西里,阿尔喀比亚德则流亡在外。修昔底德曾明确表示西西里远征是雅典的重大决策失误,因为远征的决定明显违背了伯里克利为雅典制定的战争策略,即在战争期间只要不扩张帝国,雅典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不仅于此,修昔底德还判定导致西西里远征失败的根本原因是雅典内部的权力斗争:
伯里克利的继任者们,彼此半斤八两,却个个渴望争得第一,对于城邦事务,他们的原则是投民众之所好。结果导致很多的失误——这在一个握有霸权的大国中是无法避免的——其中以远征西西里为最。这次远征的失误与其说是出于他们对敌人实力的错误判断,不如说是国内将部队派出去的那些人后来并没有继续全力支持他们;相反,他们为了夺得城邦的领导地位而钩心斗角,导致军心涣散,并第一次出现雅典城内的纷争。
这段话是修昔底德关于雅典西西里远征的直接评论,也是我们理解西西里远征的重要线索。我们用两讲来考察西西里远征,这一讲首先来看远征决议的形成过程,以及雅典内部的权力斗争。
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卫城,大英博物馆受托人理事会
西西里在意大利的南部,离雅典很远。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很多城邦都是希腊不同城邦的殖民地,其中最为强大的当数科林斯人建立的殖民地叙拉古。雅典此次出征西西里的契机是西西里岛上城邦间的纷争,雅典在西西里岛的盟邦塞盖斯塔(Segesta)与邻邦塞利努斯(Selinus)发生冲突,塞利努斯与叙拉古结盟,围攻塞盖斯塔。塞盖斯塔派遣使节到雅典求援,雅典先是派人前去了解冲突的详情,待使节回到雅典之后,雅典人召开公民大会,决定派60艘战舰去西西里,让尼基阿斯和拉马科斯(Lamachus)两位将军统领出征。
尼基阿斯不情不愿地被选为出征将军。5天以后,雅典人再次召开公民大会,讨论如何最快地准备战舰,以及此次出征所需要的事项。在公民大会上,尼基阿斯觉得公民大会的决定过于仓促,并且认为觊觎整个西西里的任务过于艰巨,理由也不充分,便发表演说,劝说议事会主席重新表决远征议案,希望阻止雅典人出征西西里。
尼基阿斯首先陈明,他认为应该慎重考虑出征西西里的事务,这并非出于自己的胆怯,因为他被派为将军必将会通过战争获得荣誉。他在考虑重大事务的时候,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利益得失,而是是否符合城邦的利益。考虑到上一次公民大会已经决议要出征,尼基阿斯知道下面的这番话必然不会受到民众的支持。他深知雅典人的品性,所以提前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如果我规劝你们保住自己已有的,不要为了未来虚无缥缈的东西抛弃手中的东西,那么就你们的性格来说,我的话会软弱无力。”尼基阿斯试图通过评估雅典面临的局势来说服雅典民众不要匆忙出征。那么,雅典当下的局势是怎样的呢?尼基阿斯首先提醒民众,雅典与斯巴达的和约并不稳定,斯巴达才是雅典首要的敌人:
我告诉你们,你们放着这儿众多的敌人不顾,却一心一意航行到那儿,将新的敌人引到这儿来。也许你们认为,已经订立的和约提供了一些安全保障,但是,如果你们以大军出征却遭受失败,敌人就会迅速向我们发动进攻。因为他们是在遭遇灾祸的情况下,被迫首先订立和约的,比起我们,这份和约更让他们觉得耻辱,何况和约本身许多地方都有争议……他们如果发现我们的兵力分散,很可能就会全部联合起来与西西里的希腊人一道向我们进攻。过去,他们看重自己的西西里希腊人盟友,几乎超过了其他任何盟友。因此,我们必须考虑这些问题。(我们的)城邦局势脆弱不稳,不要原来的地盘还没稳当,又冒险把手伸向新地盘。
尼基阿斯认为希腊世界的基本对立格局并没有变化,虽然他力主了和约的签订,但这和平是不稳定的。斯巴达始终是雅典的头号敌人,雅典绝不能冒险再树敌,或者将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这是尼基阿斯对雅典战略局势最为核心的判断,不仅于此,他还指出西西里地理位置太过遥远,并不是雅典帝国的首要利益所在:
但是,在西西里,我们即使征服成功,也很难统治,因为该岛距离遥远,而且人口众多。攻打这种即便征服也控制不了的城邦,是愚蠢的行动;而一旦失败,情况会比攻打之前更糟!在我看来,就目前的形势而言,西西里的希腊人如果受叙拉古人统治的话,对我们来说,并没有过去那么危险——塞盖斯塔人特别爱用它来吓唬我们。现在,为了讨得拉凯戴孟人的欢喜,西西里的希腊人也许都会来支援,但是,在被叙拉古人统治的情况下,一个帝国不可能向另一个帝国开战。因为叙拉古人若与伯罗奔尼撒人联手推翻我们的帝国,就会发现他们自己的帝国只会以同样的方式被伯罗奔尼撒人推翻。如果我们根本就不去西西里,那里的希腊人就会最害怕我们,此为上策;去展示武力后立即撤回,则次之。
在尼基阿斯看来,援助西西里的塞盖斯塔人并不是当下的核心关切,更应该注意的是城邦内部的事务:“如果我们明智的话,这场斗争对于我们而言,与援助西西里的蛮族塞盖斯塔人实不相干,而是怎样最有效地保卫我们自己,防备斯巴达给我们安置寡头政体的阴谋。”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很难翻译,也不容易理解,原文为“?λλ? ?πω? π?λινδι? ?λιγαρχ?α? ?πιβουλε?ουσαν ?ξ?ω?φυλαξ?μεθα”,其中“δι? ?λιγαρχ?α?”(diaoligarchias,经由寡头制)既可修饰前面的polis,即斯巴达,也可以修饰下文,即“通过寡头制的阴谋”。结合上下文,尼基阿斯这里似乎没有必要强调斯巴达是寡头制,并且斯巴达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寡头制,而是混合政体。所以更合理的理解是,尼基阿斯提醒雅典人要提防一个寡头制的阴谋。他是在暗示雅典城内有一股反对民主的力量。紧接着,尼基阿斯就将攻击的对象指向了城邦中的年轻人以及阿尔喀比亚德:
出征西西里可是一件大事,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所能谋划和轻率处置得了的。我看到在座的年轻人受到坐在身旁的此人的号召,感到害怕。那么,我呼吁在座的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你们有人坐到了某个年轻人身旁,不要因若不投票赞成开战,就被认为是胆小鬼的想法而感到羞耻。不要垂涎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年轻人有这种想法——要知道,凡事预则立,凭贪欲则废。
当时坐在公民大会上的这些年轻人是哪一年出生的呢?参加公民大会的公民年龄至少要20岁,所以参加这场公元前415年公民大会的年轻公民出生于公元前440年前后。那时雅典处于帝国盛期,他们从小目睹万邦来朝的场景,在卫城上恢宏的建筑中间穿梭,他们没有经历过希波战争,也没有经历过希波战争之前弱小的时代,对物质匮乏、安全受威胁没有认识。尼基阿斯和约已经签订了6年,这些年轻公民甚至都没有参加过伯罗奔尼撒战争,没有经历过战争这一暴戾老师的教导。他们成为对远征最为热心的人群,代际变化成为影响雅典政局的重要因素。所以尼基阿斯把人群分开,他直接放弃了说服年轻人,而是呼吁上了年纪的人投票表示反对。
尼基阿斯发言之后,绝大部分上前发言的雅典人都赞成出征,这证明了尼基阿斯在发言之初的说法,劝说雅典人是很难的。站在尼基阿斯的对立面,最积极鼓动出征的人就是阿尔喀比亚德。他听完尼基阿斯对自己的攻击,便走上前开始发言。阿尔喀比亚德的发言印证了民众对他的印象:
雅典人啊!统帅一职非我莫属(我必须从这儿说起,因为尼基阿斯攻击了我),我认为我配得上这个职位。因为正是我所饱受指责的地方,给我的祖先和我带来了荣誉,也给我的祖国带来了利益。其他希腊人原本料想我们的城邦被战争拖垮了,但由于我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的杰出表现,就高估了我们本来的实力。我有7辆双轮马车进入赛场——这个数字超过以前任何个人参赛者——取得了第一名、第二名和第四名。我还提供了其他东西,配得上自己优胜者的身份。人们一般将这些视为荣誉,但同时又从其表现中推测背后的实力。此外,在资助城邦歌舞队以及其他公共活动方面,我都显耀一时,自然引起同胞的嫉妒。在外邦人眼里,这也显示了我们的实力。
阿尔喀比亚德
这段话可谓集中体现了阿尔喀比亚德的性格。读完这段话的最直接感受就是,有很多个“我”,虽然古希腊语中用动词词尾来标注主语,但我们通过两种语言所得到的信息是一样的。阿尔喀比亚德在开头就不断地强调自己的能力,并且明确地将野心表达了出来,即想成为远征军的统帅,获得成功,被城邦视为荣耀和英雄,“这种名声就是我所渴望的”。具体到对西西里的征讨,阿尔喀比亚德声称任务并不艰巨,尽管西西里的城邦人口众多,但多族杂居,没有足够的重装步兵,所以并不足惧。在阿尔喀比亚德看来,尼基阿斯不断强调的伯罗奔尼撒人并不构成威胁,他们海军力量薄弱,即便在最强大的时候也只是从陆地上侵犯雅典,不敢和雅典进行海战。所以,雅典没有任何借口不去援助西西里的盟邦。
阿尔喀比亚德进一步提出他所认为的帝国方略,那就是通过扩张帝国的方式来维系帝国:
我们,包括所有其他握有帝国的人,就是这样获得帝国的——对求援者总是有求必应,不管他们是蛮族还是希腊人!因为如果我们对于应该予以援助的人都袖手旁观,或者区分同族异族,那么,我们与其说能扩大一点帝国,不如说有失去帝国的危险。人不要只等着强者来进攻,而要抢先下手使得他不能前来进攻。我们不能像管理家事一样控制我们帝国的范围,既然已经处于这个位置上,我们就必须保住现有的属邦,还必须谋划扩展其范围。因为我们停止统治别人,我们就有被别人统治的危险。
对于阿尔喀比亚德来说,要么扩张帝国,要么就失去帝国。帝国必须要扩张吗?这是从波斯帝国开始就困扰统治者的一个问题。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扩张已经成了波斯的习俗。伯里克利制定的不扩张策略到了阿尔喀比亚德这里成了错误的战略,但阿尔喀比亚德却保留了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中强调的“对帝国的热爱”这一主题:
不要让尼基阿斯的袖手旁观的主张,以及他将年轻人和老年人对立的做法,将你们引入歧途!遵照我们一贯的优良制度,就像我们的祖辈那样,年轻人跟老年人一起商议,将雅典提升至今日的地位。现在,你们努力以同样的方式推进城邦的事业吧!要考虑到,青年与老年只有结合起来才有力量……总之,我的观点是,一个原本不闲散无为的城邦一旦变得闲散无为,很快就会遭受毁灭之灾;性情和习惯——甚至不是最好的——与其城邦的治理最相匹配的人民最有安全保障。
总结来说,阿尔喀比亚德给出了远征西西里的几重理由。第一,他个人很想去,他热切盼望当一个将军,胜利之后名利双收。第二,他抓住了雅典年轻人的心思,他看到这一代出生即逢帝国盛世的年轻人特别想扩张帝国。第三,帝国的维系需要扩张,否则就会有被别人统治的危险,这对于帝国来说是零和博弈。第四,人民的性情要与城邦的治理相匹配。最后一点非常值得深思,阿尔喀比亚德这一代年轻人的性情或习惯是谁培养的呢?恰好是伯里克利培养的。伯里克利时代所塑造的雅典帝国使这些年轻人好战、进取、爱帝国,阿尔喀比亚德小时候就在伯里克利家中成长。恰恰是伯里克利自己埋下的种子,塑造和培养了年青一代,他们不再满意于保守的帝国战略,最终反噬了伯里克利的政策,只不过现在尼基阿斯是代表这一战略政策的发声者。
阿尔喀比亚德的发言也指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现在有这么多年轻人坐在公民大会上,而这些年轻人又是这样的性情,他们就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代际差异是非常重要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法。一旦某一代人成为社会的主流,他们就会把他们这一代人的信仰转化为某种公共政策。
听完阿尔喀比亚德的发言,我们会觉得修昔底德的这部书像一出希腊悲剧,其中包含着雅典帝国命运的某种必然性。雅典帝国自战争之初就已经丧失合法性,但伯里克利知道雅典必须尽可能维系这个帝国,这是战争这场悲剧的初始设定。伯里克利的方式是让雅典民众看到帝国的力量,不要设想放弃帝国;狄奥多图斯为雅典帝国想到了新的维系方式,即联系盟邦的民主派,在丧失合法性之后力图找到新的帝国体系基础。但是,对帝国的热爱塑造和强化了民众的热情,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统治乃至扩张帝国的热望,最终给雅典带来了重大的安全挑战。雅典帝国的这种演变脉络有其必然性,一旦启动便会沿着自身的逻辑逐步展开,除非遭遇重大的挑战,否则难以改变。
修昔底德说,在阿尔喀比亚德发言之后,雅典人更加急于出征了。尼基阿斯看到出征几成定局,于是历数远征面临的困难以及所需的军队规模和钱财,想以此吓退雅典人。结果雅典人不但没有被尼基阿斯吓住,反而更积极了。雅典人认为尼基阿斯提出的那些顾虑全面而细致,如果能一一解决,就更能保证出征的胜利。尼基阿斯深知雅典人的品性,却缺乏伯里克利或阿尔喀比亚德的演说能力。更重要的是,现在全雅典都陷入出征的热望之中,所有人都觉得可以从中获利:“老年人心想,他们将征服所到之处,再说如此一支大军总不至于覆灭吧?青年人渴望看到遥远地方的奇观异景,毫不怀疑自己将平安归来;至于军队的广大士兵,他们不仅期望从这次出征中获取军饷,还期望征服一个将来有取之不竭的军饷的地方。这样,由于大多数人如此狂热,即使有人不满意,也会由于害怕如果投反对票就会被认为对城邦居心不良,因此默不作声。”雅典自此便开始着手准备远征工作。
(本文选摘自《古希腊思想通识课:修昔底德篇》,张新刚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