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安提瓜岛的美籍小说家杰梅卡·金凯德有一天下午在伦敦邱园(Kew Gardens)的玻璃暖房参观时遇到了她见过的“最美丽的蜀葵花”。“这株蜀葵有着大喇叭形的黄色花瓣,是极美丽的黄色,是澄明的黄色,仿佛是‘黄颜色’在其历史的开端刚刚诞生时那般柔和。”金凯德也在自己的花园里种植了蜀葵花,她因此很纳闷,为什么她以前未曾见过这样独特的品种。她看了看植物的标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不是蜀葵花,而是一种棉花(Gossypium,cotton)。金凯德混淆了两种植物,这情有可原,因为这两种植物都是锦葵科(Malvaceae)植物的成员。学习园艺的学生路过此地会不以为然,金凯德则认为没有那么简单。
“我浑身颤抖。”她写道。她猛然发现,当她凝视这株“完美无瑕、丝毫没有恶意的”植物时,她无法不审视这株植物在全球历史、在她祖先的历史,其至在她自己的生活中曾经扮演过的“痛苦、恶毒的角色”。在金凯德的孩提时代,她在安提瓜岛曾经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帮助她妈妈的一个朋友抽宝贵的棉纱:“我记得我双手疼痛,我大拇指的根部尤其疼痛。”
金凯德的故事有多方位的含沙射影;邱园为大英帝国培育了一种重要的商品,它的作用举足轻重;在加勒比海地区和美国,非洲裔奴隶在种植园经济中有着惨痛的人生经历:远在工业化之前,棉花在家庭园艺中已颇为重要。然而,我还是先回到这个植物本身,了解它如何从一朵美丽的花变成了一种商品。
陆地棉(Gossypium hirsutum)水彩画,源自邱园(英国皇家植物园)
棉花这个植物属类已有大约一两千万年的历史,有大约50个植物种类。人类为了获取覆盖在种子上的毛状粗纤维,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培育4个种类的棉花:树棉(G.arboreum,在印度半岛)、草棉(G.herbaceum,在非洲)、海岛棉(G.barbadense,在南美洲)和陆地棉(G.hirsutum,在中美洲)。原棉有多种用途,比如,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霍皮族人用原棉覆盖死者面部,象征他们未来以“云人”的身份存在。然而,在大多数文化里,棉花的价值在于,其纤维从种子上抽离之后经纺织成为制衣、做家具甚至制造货币时使用的织物。棉花没有留下最持久的考古证据,但是,在亚洲、非洲和美洲已经找到棉线、棉织物和渔网。年代最久远的织物发现于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河谷,可追溯至5000年前。
棉花的种子发芽很快,幼苗形成五六周后,花蕾即“棉蕾”就出现了,三周后花开。开花过程快速、高效。花只开一天,传粉就在这一天内发生。熊蜂有时做传粉的工作,但是棉花花朵通常自我授粉。金凯德描绘那种淡淡的柠檬黄色花朵,说明她看见的是陆地棉,是有毛状纤维的棉花。它的花瓣在第二天就变成粉红色,再过一两天,花就落了。花开花逝,如此迅速,它成为美国南方一则儿童谜语最初的灵感:
首日白,次日红,
出生三日我死亡;
我的生命转瞬即逝,
我给国人穿了衣裳。
我们可以体会,这首童谣为实现夸张效果不惜大幅度牺牲准确性,描述的花开花落是加速度的,“转瞬即逝”的只是花瓣。第三天植物不仅不死,还夜以继日地繁殖下一代:花瓣脱落,露出果实—棉铃。棉铃在50到70天内成熟,最终开放,露出大约10个包裹在棉绒(细长的纤维细胞)内的棉籽。在没有人工相助的情况下,棉花帮助棉籽在风中自行传播。
棉绒干燥后,纤维逐渐呈螺旋状,收缩成扁而空心的带子,仿佛微型的卷曲的消防水管,纤维之间相互紧扣,很容易旋转成一条不断的线。此外,棉花纤维的结构充满微孔,这使棉织物透气、快速干燥。作为棉花主要成分的纤维,其长度也很重要。亚洲和非洲的棉花是短纤维品种,美国的棉花是长纤维品种。海岛棉的栽培品种就是有名的超长纤维棉,其纤维长度至少是34毫米才合乎标准。这是最豪华的棉花,它获得“海岛棉”这一称呼,是因为过去生长在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的海岸区域。我们现在熟悉它,是因为其他地方已经开始培育这种棉花,比如,柔软光滑的埃及棉或皮马棉(Pima)。
然而,当今世界棉花作物有九成源自另外一种长纤维棉花种类(陆地棉)的栽培品种。它的棉铃更大,更易于采摘,对生长环境没有特别要求,比如,能经得起一定程度的霜冻。缺点是棉籽和棉纤维比较牢固地粘在一起。伊莱·惠特尼(Eli Whitney)想大规模种植陆地棉,这促使他发明了一种轧棉机,将棉籽从纤维中剥离出来。
“鞑靼植物羊”木版画,源自《约翰·曼德维尔爵士航海及旅行记》(1725年的版本)
在美国长纤维棉占领市场以前,世人最了解的棉花种类是短纤维非洲棉,尤其是短纤维亚洲棉。在19世纪,印度一直是世界上最主要的棉花生产国,它的产品远销世界各地。印度的平纹细布和廉价的印花粗棉布在公元700年左右就销售到了欧洲,自此以后,人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认为棉布本身产自印度的一种植物。“植物羊”的传说在欧洲广泛流传,灵感可能来自希罗多德描述的一种野生树木,它会产出“比羊毛更美更优质的毛”。1350年,约翰·曼德维尔(John Mandeville)描述了一种“奇妙的树,枝头生长出小羊羔。树枝极柔韧,弯向地面,让羊羔饥饿时可以吃草”。这种奇思异想历久犹存,德语的“棉花”一词“baumwolle”,意思就是“树羊毛”(tree wool)。
17世纪时,东印度公司将这种来自遥远异国的织物带到英国,棉布被广泛使用,逐渐大众化。印度棉布印花漂亮,颜色多样,布料轻盈,可水洗,廉价。羊毛生产商及其支持者们很快起来反对。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以抱怨的口吻说,平纹细布和印花棉布已经“溜进我们家里”,“我们的衣帽间、卧室、窗帘、靠垫、椅子、床垫,全是印花棉布和印度的玩意儿”。英国人为男性织布工的权利辩护,这意味着要打击“迷恋印花棉布”的女性内心的渴望。有人暗示,穿轻薄的平纹细布(“上了色的薄旧床单”)等于宣布自己是妓女。更糟糕的是,新风尚产生阶层混乱:若穷人和富人都穿同样“艳俗的华服”,谁能分清女主人和女佣呢?总之,“穿印花棉布的太太”就是“她自己国家的敌人”。
这样的骚动迫使英国和许多其他欧洲国家颁布禁令,禁止进口印花棉布。然而,这反而激发了需求量。当英国开始生产这种商品时(1780到1800年间,英国棉布的产量每年增长10%),棉布突然显得没有那么邪恶了。这不足为奇。1802年,英国棉布的出口量首次超过羊毛布料,印度(因主要受制于东印度公司)甚至成了英国的客户。西非对印花棉布的需求量也很大,经过特别设计的“几内亚布”这样的纺织品是购买奴隶时使用的主要商品。人们把买来的奴隶送到加勒比海地区的英国殖民地,送到美国,让他们在种植园种植甘蔗、烟草,最后让他们种植棉花,向曼彻斯特(又称“棉都”)附近的新工厂供应原棉。至少可以说,这是一种复杂的商业运作。
技术革新当然是英国纺织业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在18世纪中晚期,从飞梭到蒸汽动力织布机等一系列发明,使纺织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生产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惠特尼的轧棉机解决了纤维脱离棉籽的这一问题,让人们能够快速加工大量的陆地棉。然而,这些装备没有解决棉花在哪里种植、由谁来采摘这个问题。
在哪里种植棉花才能满足人们对棉花的需求量呢?美国那看似一望无垠的陆地给出了答案。为了创建新的种植园,美国人驱赶土著居民,将森林改造成农场。到了1850年,美国67%的种植棉花的土地在50年前尚不是它的领土。
机器也许能使棉花的加工和纺织难度降低、效率提高,但是,棉花的机械化采摘方式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才引进。在这之前,收获一包(500磅)棉花需要600个小时的艰苦人工劳动。这种繁重的劳动是奴隶付出的。在1808年世界贩奴行为终结之前,已经有大约20万的奴隶被从非洲贩卖到美国新的种植园,还有100多万奴隶被从原先种植烟草的弗吉尼亚州、马里兰州和肯塔基州运往南方。
毫无疑问,英国的纺织业及其工业化主要依赖美国征用的土地和奴隶的劳动。
棉花的花朵仅开放三日,但是照料这株植物需要将近一年的劳动。所罗门·诺瑟普(Solomon Northup)曾经淋漓尽致地描述了在南方一个种植园里发生的故事。诺瑟普一出生即为自由的非洲裔美国人,他生活在纽约,却不幸遭到绑架,被卖到路易斯安那州,沦为奴隶。为了说服那些“从未亲眼目睹棉花田”的人们,请求他们支持废奴事业,诺瑟普撰写了传记体小说《为奴十二年》(Twelve Years a Slave,1853)。
拉马尔·贝克(Lamar Baker)的平版印刷画《被奴役的植物》(1939)
每年3月,路易斯安那州的棉花田开始耕种,田间的劳作自此开始。种子发芽一周左右便开始精细除草、“刮地皮”的松土过程,这包括除去杂草、为每条棉花垄塑形、剔除弱苗。诺瑟普写道,“监工或工头骑在马背上手拿皮鞭”自始至终“跟着奴隶们”。
锄地最快的奴隶负责带队。他通常距离身后的同伴一杆之远。如果有同伴超过他,他就挨鞭子。如有人落后或有一秒钟偷闲,鞭子就会抽过来。事实上,皮鞭每天从早到晚一直飞舞。锄地的活儿自4月持续到7月,一块地刚锄完立刻到下一块地,一轮接着一轮。
8月中旬到12月初是收获季节:棉花采摘三次。奴隶们带着长袋子,摘完一垄棉花,在地头把棉花倒进篮子里。监工每天晚上称篮子里的棉花。“奴隶带着自己的棉花篮子向轧棉机房走去时,无不胆颤心惊。”诺瑟普特别说道。
如果重量不够——如果他没有完成分配给他的全部任务。他知道自己必须受罚。倘若他比自己的任务多采摘了10斤或20斤,他的主人很可能就用这个新的数量衡量他第二天的工作。因此,无论做得太少还是太多,他总是惊恐万分、瑟瑟发抖地向轧棉机房走去。
若有人不小心折断棉株上的一个枝杈,等待他的是“最严厉的责罚”。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方种植园主期望以棉花获利的团体能助南部邦联一臂之力,然而,英国宣称自己对美国内战持中立态度。英国许多工厂主和工人虽然感受到“棉荒”带来的巨大冲击,但他们仍支持美利坚合众国的事业。1862年,“曼彻斯特的公民”甚至写信给林肯总统,敦促他坚决消除奴隶制度“肮脏的污点”。
美国内战的结束和奴隶的解放对棉纺织业的影响,远远没有许多人希望(或担心)的那么严重。北方的商人为了让南方“棉花盛开的峡谷”与北方他们自己的“雪山”重新建立联系,他们投资,使大规模的棉花生产得以恢复。美国答应给获得自由的奴隶“40亩地头骡”,但是,理想很快变得缥缈。许多黑人在以前工作过的种植园成为收益分成的佃农,他们必须在租来的土地上种植棉花(不可种植供给食物的作物),然后将一半的收成交出去。从严格意义上说,奴隶的身份已经结束,但是正如理查德·赖特和兰斯顿·休斯等作家所说,南方的非洲裔美国人仍然生活在“以棉花为围墙的”世界里,他们仍在为让他人获得利润而“辛苦耕耘”。很快,许多贫穷的白人也加入这个行列。
19世纪末,棉花的全球价格下跌,土壤贫瘠。1892年,长着长喙的棉花害虫棉铃象甲穿过格兰德河进入德克萨斯州的布朗斯维尔。棉铃象甲以大约每年近100公里的速度前进,慢慢向东一路津津有味地咀嚼;1921年,它们到达弗吉尼亚州。棉铃象甲在棉蕾和棉铃里产卵,孵化的幼虫将棉蕾和棉铃吃得精光,叶子接着也会脱落—光秃秃的一株植物就是虫灾最确凿的证据。
非洲裔美国人对棉铃象甲的态度颇为复杂。他们的生活因棉铃象甲对棉花的破坏而举步维艰,但是,这害虫又变成了一个民间英雄。许多蓝调歌曲把棉铃象甲描绘成大胆、坚韧、来往随心所欲的小动物:“棉铃象甲离开德克萨斯,向我告别说,祝你顺利/我要去密西西比,把路易斯安那送入地狱。”
让·图默(Jean Toomer)说,棉花“如南方的雪一样稀罕”。种族冲突加剧,成千上万的非洲裔美国人跟随棉铃象甲,面向北方工业城市踏着前进的步伐,开始历时几十年的大迁徙。棉花国王的统治已近尾声,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哀悼它的逝去。1919年,阿拉巴马州恩特普赖斯(Enterprise)的市民为棉铃象甲竖立起一座纪念碑,“衷心感谢”它在促进经济多样化时扮演的重要角色。恩特普赖斯城市周围种植的花生不仅把重要的养分归还给土壤,而且,事实证明,花生是当地农民成功的经济作物。棉花生产向西移动到了亚利桑那州、加利福尼亚州和新墨西哥州,棉铃象甲依旧穷追不舍。
世上唯一一座为农作物害虫设立的纪念碑,阿拉巴马州恩特普赖斯市
棉花对世界经济、对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具有持续不断的重要意义,这一点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关于棉花的各种故事源远流长,情节类似,人物相仿,只是故事的发生地点会有变化。棉铃象甲对棉花的威胁依然凶猛,虽然现在美国南方各州基本摆脱了这种害虫,但巴西90%的农场还在遭此虫灾。在人们认为机械化成本较大时,依然有人被迫从事季节性的苦力劳动。在乌兹别克斯坦,政府雇员(常常还有儿童)必须在收获季节做农活,帮助农民完成每年的指标。从孟加拉国到越南,纺织业的工人苦苦挣扎,仅得果腹。
中国和印度是当今世界两个主要的棉花生产国。在美国内战期间,印度棉花生产已经开始工业化,但是受到严格的殖民控制:印度的棉田因为要向兰开夏郡的工厂供应棉花,种植的全部是美国陆地棉的栽培品种;英国为保护自己的出口生意,只许可印度的工厂生产廉价的灰色棉布。棉花自然成为印度独立运动的一个焦点。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敦促印度人抵制英国的布料,号召印度人像他那样把纺织自己的布料视为“爱国义务”。家庭纺织的棉布变成强有力的政治符号,然而,印度独立后也开始扩张棉花生产和棉纺制造业。今天,印度(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种植的棉花大多是陆地棉的栽培品种,融入了生物工程技术,是可以防虫的棉花品种。2018年,610万公吨产于印度,中国的产量仅次于印度。
20世纪40年代末,圣雄甘地用手纺车纺棉线
2014年,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在他的著作《棉花帝国:一部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A Global History)结束时说,只是“地球的空间局限”限制了棉花进一步的扩张。然而,五年后,已经种植300万英亩棉花的中国将一粒棉籽送上了遥远的月球。2019年1月7日,中国公布这一粒棉花籽发芽了,是在月球表面的一个密封罐里生长出的“第一片绿叶”。这棵幼苗因无法抵御月球夜间冰冷的温度,一天之内就冻死了,但是,科学家不会气馁。月球上的农业看来不是不可能,那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依然要穿棉布。
(本文摘自卡西亚·波比著《花朵小史》,杨春丽译,贝页·文汇出版社,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