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制时期,臣子不得妄议君上,故宫廷中一有变故发生,少数知其事者,必极力隐讳,不肯亦不敢公言,以招奇祸,致失臣节。而外间则捕风捉影,纷纷猜测,其偶有一鳞半爪,为当事人所泄,则辗转传言,更增益附会之,于是曲折离奇之宫禁故事,遂层出不穷,而确然可信者,则又甚少。官书讳莫如深,野史则记载多,出入互见,真伪难明,故兹篇所述,于野史传说,力避引据,惟就少数可信之资料,稍加编述,以求略见甲午、乙未间,宫廷问题发生之轮廓,并阐明其与外朝政局之关系而已。
翁同龢
甲午年宫廷问题发生之最早迹象,见于翁同龢《日记》记中官文德兴受惩事云:
(七月)二十一日……奏事处中官文德兴者,揽权荐贿久矣,昨打四十,发打牲乌喇,盖慈圣所定也,闻有私看封奏,干预政事语。
此文德兴者,何人也?即二年以后,御史杨崇伊劾文廷式时所称,与文廷式结为兄弟之文姓太监也,或云姓闻。文廷式于丙申(光绪二十二年)二月被劾,奉旨革职,永不叙用,并驱逐出京;而随之文德兴亦奉旨在黑龙江就地正法。盖皆太后之意也。而文廷式固与珍瑾二妃有相当之关系,又深为德宗所亲信者,此文德兴为地位相当高之太监,而又为太后所深恨,则其必为珍瑾二妃所亲信者,无疑也。
自文德兴被逐后,阅三月,而太后与两妃之冲突,正式爆发,十月二十九日(11月26日)上谕下,二妃皆受惩,降为贵人,谕旨曰:
朕钦奉……皇太后懿旨,本朝家法严明,凡在宫闱,从不准干预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廷,向称淑慎,是以优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之事,皇帝深虑渐不可长,据实面陈,若不量予儆戒,恐左右近侍,借为夤缘蒙蔽之阶,患有不可胜防者。瑾妃、珍妃均着降为贵人,以示薄惩,而肃内政。
此事之内情,今犹可于翁同龢《日记》中,见其大略,录之于次:
(十月)二十九日……午初先散。……又传有诏,驰入。……皇太后召见枢臣于仪鸾殿。先问旅顺事,次及宫闱事。谓瑾、珍二妃有祈请、干预种种劣迹,即着缮旨,降为贵人等因,臣再三请缓办,圣意不谓然。是日,上未在坐,因请问:上知之否?谕云:皇帝意正耳。命即退,前后不及一刻也。回直房,余与莱山拟稿,似尚妥协,递上,传散。……
另外,在日记空行内,又以双行密书云:“鲁伯阳、玉铭、宜麟皆从中官乞请,河南抚裕宽,欲营求福州将军,未果,内监永禄、常泰、高姓皆发,又一名忘之,皆西边人也。”所谓“西边”云者,指太后也。慈禧太后于慈安太后在世时,向有“西太后”之称,以别于慈安之称“东太后”也。观此,可知太后与两妃冲突之症结所在,乃实为“乞请”。在上者,因而有权势之争,而双方属下之亲信宦寺,则以利之所在,尤不相让,各自簧鼓于其主之前,以求得志,遂使摩擦日深,终于一发难收。翁同龢身为帝师,久值宫禁,内里情形,自较熟悉。对于太后之不能正己,而惟责人乞请之不当,自难心服,而又不能明言犯上,于是记出鲁伯阳一段,以示微词也。
两妃受惩后二日,珍妃位下之亲信太监高万枝亦处死。翁同龢《日记》记之曰:
(十一月)初二日……午初三刻,传太后见起。午正二刻,入见于仪鸾殿,论兵事……次及言者。……次及二妃。语极多,谓种种骄纵,肆无忌惮。因及珍位下内监高万枝,诸多不法。若再审问,恐兴大狱,于政体有伤。应写明发,饬交刑部,即日正法,等因。臣奏言:明发即有伤政体,若果无可贷,宜交内务府扑杀之,圣意以为大是,遂言议退。退写懿旨,封固呈览发下,交内务府大臣,即日办理。
二妃之间,珍妃以明慧,尤为德宗所宠信,预朝事当较多,故其位下之太监,独蒙重谴。由此亦可推知,此次变故之发生,珍妃之关系,当尤大于瑾妃也。
两妃获罪,德宗心境之不佳,当可想见,然亦无法违太后之意,以自立异。于势有所不能,于家法亦有所不可也。故只能不表示态度,而徐图补救于将来。此所以翁同龢于事发之次晨去瀛台见德宗时,德宗则“语昨事,意极坦坦”。盖处境诚不易也。
外朝之清流主战人士,此时则大受刺激,彼等对太后之偏重主和,本已不满,而苦于无法反对,惟有力攻为太后用以主和诸大臣如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等,以示己意,亦有直接提及太后者,则皆旁敲侧击,委婉讽劝,以反语称太后之必不主和,传闻之不足信,然后来安维峻则犹因之获罪也(详见后文)。此外,太后之多私财,外间亦颇有传闻。言官且有以免致日人垂涎为理由,请速行处置者。而土木、宦官诸事之不洽清议,则尤昭然在人耳目,翁同龢且尝言于德宗之前。凡此,皆与清流主战人士之风习格格不入,而况往事之不愉快者犹多?(详见后文)
清流主战人士所倚以主持大计者,为德宗,为翁同龢等,而二妃(尤其珍妃)当亦为皇帝之臂助。清流健者如文廷式、志锐等,固常借二妃之关系,得与闻宫禁事者也。今二妃获罪,实不啻与彼等以甚大之打击也,于是太后与翁同龢一系清流主战人士之间,遂发生直接冲突。
文廷式于二妃获罪之次日(十一月初一日,即11月27日),即上疏猛劾太后所亲信之枢臣孙毓汶,称其生活腐败放荡,专于欺蒙君上,与李鸿章相勾结,以揽权谋和,请诛之,以振朝纲。措辞极为峻烈。
折上,德宗无所可否,太后则颇不满,翁同龢《日记》记德宗与太后之反应云:
十一月朔……访瀛台,上语昨事,意极坦坦,是日封事中(文学士)有弹济宁者,诋訾过当,上亦不甚怒也。二刻退,见起,语长,济宁辩语恳切,上云:但尽心竭力,不汝责……
初二日……传太后见起,午正三刻,入见于仪鸾殿……次及言者杂沓,如昨论孙某,语涉狂诞(孙今日赴总署,不在列)。事定,当将此辈整顿。
于是此一雷霆万钧之参劾,以报二妃之受惩者,遂自然毫无结果。
言官之中,则御史高燮曾首先于十一月初三日(11月29日)上疏论二妃获罪事,未敢直指太后,而惟责备枢臣之不能匡救。折上,太后大怒,高亦几于获罪,颇赖翁同龢为之委婉陈说,始已。翁氏《日记》述其经过曰:
(十一月)初三日……见起三刻。……封奏五件,高燮曾一件指斥前日懿旨,谓枢臣不应唯阿取容,无所匡救,并有挟私朋比,淆乱国是。若不精白乃心,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必诛殛之,云云,语多狂诞。午正,皇太后召见枢臣于仪鸾殿,首指高折,以为离间,必加辩驳,慈容艴然,诸臣再三劝解,臣谓:明无弗照,圣无弗容。既调护于先,何不搜求于后?且军务倥偬,朝局嚣凌,宜以静摄之,毋为所动。圣意颇回,又泛论数事。上出宜麟私信三纸又一纸,不知何人,论库银不足(疑近日湘省解款灌铝事),迟回久之。谕曰:姑从汝等请,后再有论列者,宜加惩罚;否则门户党援之习成矣!时孙毓汶奏:言者结党陷害,夙习已然,请鉴悉,二刻退。己未初二刻矣……
慈禧太后
此一段,除叙述高燮曾事以外,宜麟私信一事,亦颇可见出太后与德宗间关系之微妙。宜麟为走“西边”门路者,乃为德宗获得把柄,太后之“迟回久之”,意者,或由此乎?随后乃转圜,释高燮曾不问,而禁止今后再有人论列。翁氏笔下,诚已达其微旨矣。
高燮曾以后,遂果不复再有人敢于论列。太后则同时继续处置两妃之兄志锐。志锐先已于上月奉旨派往热河练兵。至是于十一月初三日,太后面谕恭亲王,降旨立即召回。所有经办事务,一律停办。初八日(12月4日)更降旨,调充边荒辽远之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同日,又令撤皇帝之满汉书房。于是德宗亦大不悦,而又无可奈何,终赖恭亲王与翁同龢等之弥缝,始成过去。翁同龢《日记》记此事经过曰:
(十一月)初八日……是日恭邸请起,偕孙、徐、张(荫桓)见于仪鸾殿,余与李公先散,甫抵都虞司,传有起,驰入。与枢臣再见于殿中。慈谕周匝严厉,先论田贝电事,即以志锐充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次谕恭亲王授军机大臣,次命撤满汉书房,臣力争之,无人和也,命姑且听传,择日再发出。……三刻退……晚归,夜燮臣来相与嗟诧。……
初九日……卯初三刻始至书房,上色不怡,谓正典学,奈何辍讲?一刻退,见起五刻。……上问事毕,以书房不欲辍,命恭邸于谢皇太后恩,召见时,言之,并言:翁某常来,孙某当来否?上惓惓于旧臣如此,吾辈其捐糜不足为报矣。
初十日……卯初三刻,懋勤殿人以灯来,遂至补桐书屋(是日旁坐撤)。上命臣及孙家鼐以后仍在祥晖楼候起,然未敢断也。见起二刻,恭邸奏:昨皇太后召对,论及书房事,亦尚在辍不辍之间。巳正先散……传有起。驰入,知独传臣起,遂至五间房俟,午初入见仪鸾殿。上未在座,起居毕,略问前敌军事,即及书房,臣力陈讲不可辍,太后谕曰:此恭亲王所陈,前日余所谕太猛,今改传:满功课及洋字均撤。汉书不传,则不辍之意可知。汝等仍于卯初在彼候旨。或传或否,或一人或二人,皆不拘可也。(常时见起后,书房功课则撤之矣)臣叩头称:圣明洞察,一一敬遵,因论人材贤否,及志锐举动荒唐,又回溯同治年事,臣不禁泪下如縻,慈颜亦为之戚惨,褒奖数十语,大略谓:汝信实可靠。臣又力保孙某谨慎无失,凡三刻始退。
燮臣为孙家鼐字,太后盛怒之下,命撤书房,随后亦觉太过,乃转弯,撤无关紧要之满功课及洋字,并特召见翁同龢,加以笼络,手段之巧,可为叹止矣。至此而两妃事件所引起之波澜,乃始告一段落,而余波未尽,至十二月初,又有安维峻事件之起。
李鸿章
十二月初二日(12月18日)御史安维峻上疏,严劾李鸿章跋扈不臣,请予明正典刑,折内猛攻淮将,痛斥和议,语中竟牵及太后及太监李莲英之干预政事。虽亦仍作反语,而语气则甚为露骨也。其辞略曰:
……而又谓和议出于皇太后,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若仍事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乎?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政治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
折上,安遂得罪,翁同龢《日记》记其事曰:
初二日……照常入,封奏七件……唯安维峻一件未下,比至小屋,始发看,则请诛李鸿章,劾枢臣无状,而最悖谬者,谓和议皇太后旨意,李莲英左右之,并有皇太后归政久,若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入见,上震怒,饬拿交刑部议罪,诸臣亦力言,宜加惩办。臣从容论说:以为究系言官,且彼亦称市井之言,不足信,良久,乃命革职,发军台。四刻退,到书房复论前事,退拟旨。午初散。……
由此可见,翁同龢对之颇加维护,始得止于革职、远戍也,当日上谕曰:
近因时事多艰,凡遇言官论奏,无不虚衷容纳。即或措辞失当,亦不加以谴责。其有军国紧要事件,必仰承皇太后懿训遵行,此皆朕恪恭求治之诚心,天下臣民,早应共谅。乃本日御史安维峻,呈递封奏,记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肆口妄言,毫无忌惮,若不严行惩办,恐开离间之端。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示儆戒!再向来联衔封奏,必有言责者,方准列名。此外部院各官,均由堂官代奏。乃近来竟有一二人领衔,纠集不应具折之员,至数十人之多,殊乖定制,以后再有似此呈递者,定将列名呈递者,概行惩处!
就当时德宗之处境,亦惟有如此处置而已。末段禁止一般臣工附名联衔上疏,盖亦对主战派少壮分子之过激不妥言论,隐示裁抑之意也。
安维峻以辞涉离间获罪,而同时则大受清流主战人士之推崇。《清史稿》本传记当时情景曰:“安维峻以言获罪,直声震中外,人多荣之。访问者萃于门,饯送者塞于道。或赠以言,或资以赆。车马饮食,众皆为供应。……”
视此,可见为德宗所亲信之清流主战人士,由于和战之争,宫闱之变,已渐次与太后形成对立,德宗介乎其间,此后乃益不易自处矣。
刘坤一之《文集》中,曾记其于甲午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月16日),见太后时之对话,颇足以助吾人了解当时太后与德宗之关系,录之于次:
(十二月)二十一日,出京请训,仍召见养性殿,慰勉甚至。嗣因论及安御史前奏,太后以其辞涉离间,怒甚。至追念文宗、穆宗不胜怨感,数数以亵拭泪,坤一奏曰:言官措辞过激,意在纳忠,或者借沽直谏之名,断不敢稍涉离间。臣所虑者,不在外廷而在内廷,寺宦多不读书,鲜知大意,以天家母子异居,难免不以小忠小信,往来播弄是非,不可不杜其渐。语未毕,太后谕曰:我不似汉太后,听信十常侍辈,尔可放心,但言官说我主和,抑制皇上不敢主战,史臣书之,何以对天下后世?对曰:和战国之大事,太后、皇上均无成心,天下后世无不共谅。但愿太后始终慈爱,皇上始终孝敬,则浮言自息,因历述宋英宗、明神宗两朝事。太后谕曰:听尔所言,我亦释然矣,皇帝甚明白,甚孝。我每闻军前失利,我哭,皇帝亦哭,往往母子对哭。我甚爱皇帝。在前,一衣一食,皆我亲手料理。今虽各居一宫,犹复时时留意,尔可放心。尔如此公忠,诚宗社之福。奏曰:臣老病无能,难以图报万一。谕曰:尔居心忠爱,天必佑尔俾享长年,第须善自保重,山海关天气冷,多带衣去。……
由此一段对话中,颇可见出:此时太后与德宗间,虽未必有猜疑之意,而因内外廷权力之事,对立之迹,盖已显露。在专制时期,旧礼教之下,此实为一难于解决,而又有关国家命运之严重问题也。当时重臣之识大体者,如翁同龢、刘坤一等,面对此一问题,亦无法更有良策,惟于遇有机会时,即尽力调停其间,释除双方之误会,增进其感情,使二者之间能互信相安,以期渐泯裂痕于无形而已。翁同龢《日记》曾记其与刘坤一之深谈曰:“(十二月)二十四日……送刘岘庄,有客在座。送客,留余深谈宫禁事,不愧大臣之言也,濒行以手击余背曰:君任比余为重。”
此为刘坤一见太后后三日,而出发赴前方先一日之事也,翁、刘当时颇相结纳。湘军人士之见解,在当时大致与主战派相近,而京中清流主战人士亦最对湘军寄予期望,后来戊戌政变时,刘坤一为疆臣中惟一以坚定之态度,公然维护德宗者,其种因或即在此时乎?
(本文摘自石泉著《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