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 周
一块石头在天上经历修炼,决定下凡人间,托生为人,降生到姓贾的一个大官家里。因为他出生时口中含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石,成为异兆,大家都觉得这个男婴来历非凡,就取名为宝玉。
取得了肉身,贾宝玉这个男婴,在荣华富贵的家里受到最大的宠爱。男婴的先祖是荣国公,曾经是皇帝身边最有力的辅佐,因此好几代世袭爵位,是显赫的家族。
男婴的爸爸叫贾政,一个奉公守法的官员,深受儒家“君君臣臣”的一套伦理道德影响。
贾政原来有一个儿子,名叫贾珠,二十岁上下结婚,染病死了,留下年轻守寡的妻子李纨,和一个年幼的儿子贾兰。
贾政人到中年又得到宝玉这个儿子,疼爱异常,也把家族一切荣耀希望都寄托在这一独子身上。
做大官的家族,都希望富贵可以一代一代绵延下去。富有,就要富二代、富三代;做官,就要一直官二代、官三代下去,永远不会放手。
从贾政的脑袋来思考,当然也一定盼望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能继承家族的富贵,培养他做富二代、官二代。
因此,贾宝玉一岁生日,贾氏家族就安排了一场测试,叫作“抓周”,来试探这个儿子能不能如愿成为富二代、官二代。
“抓周”是华人社会普遍的习俗,小孩生下来,过一岁生日,宴请宾客,就摆出“抓周”的各种物件,例如:书籍、毛笔、算盘、官印、钱币、绸缎、饰品、珠宝、女人化妆用的脂粉等等,满满摆一桌子,什么都有,让一岁的婴儿在这些物件中挑选,看他会抓什么东西,用来断定这个婴儿的志向前途。
我觉得这是华人社会可怕的习俗,一个一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表演出未来一生的成就结果。
宝玉的父亲贾政是个做官的,当然希望他的儿子抓官印、抓书籍,抓抓珠宝钱币也好,用来证明这个孩子可以培养成富二代或官二代。
没有想到这个口中含着玉石出生的婴儿,什么都不抓,专挑女人用的脂粉钗环来玩。
“抓周”这一天把贾政气得半死,他大概觉得在众人面前太丢脸了,认为这个男婴长大以后必定是“酒色之徒”,从此就不喜爱这个男孩。
兄妹拌嘴同往上房
我少年时看到这一段,心惊胆战,就问母亲,我小时候有“抓周”吗?母亲淡淡回答:“有啊!”继续织她的毛线。我等很久,又问一句:“我抓了什么?”母亲搁下毛线,到厨房去淘米,一句话也不说。
到现在我还觉得恐怖,不知道周岁时究竟抓了什么东西。
“抓周”习俗如果今天还存在,内容应该改变很多,我随便想一想,计算器、信用卡、平板电脑、智能型手机、电动玩具、直排轮鞋、法拉利跑车、慈济义工证书、卡拉OK消费券……不知道“抓周”的空间要多大,才能摆得下今日一个人一生可能的未来?
如果贾宝玉生在今天,父亲不是贾政那么迂腐保守,看到一岁的儿子抓“脂粉钗环”,或许也可以很开心,因为未来做美发,做彩妆,做造型设计、珠宝设计,进卡地亚(Cartier)、香奈儿(CHANEL),或者像吴季刚自创服饰品牌,也还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行业。
我不担心贾政的迂腐,我担心的或许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华人的许多父亲母亲还是沿用三百年前“抓周”的思维断定、期待自己孩子的前途,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吧!
贾政当然希望他的儿子抓书籍、抓官印。今天华人的青年一路读书考试,最后做了万民唾弃的“民意代表”,或每天被“民意代表”侮辱追打的“官员”,那种难堪景象却是贾政这样荣华富贵的老爸想象不到的吧。
贾宝玉因为“抓周”的表现太差,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从此贾政看到这个儿子就没有好脸色,用各种方法侮辱、嘲笑、谩骂,甚至毒打这个孩子。
《红楼梦》的作者要让读者知道,世界上有这样威权的父亲,有这样不通人性的父亲,有这样为了做官用尽心机攀附巴结的父亲。
《红楼梦》第二回,这个从一岁“抓周”开始就亲近脂粉钗环的男孩,长大到了十几岁,果然厌恨男人,喜欢跟姊姊妹妹混在一起。他有一句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十几岁的男孩发出这种谬论,他一本正经的父亲听到,一定又要痛揍他一顿。
贾宝玉这一段话常被引用,说明他喜爱女儿,不喜欢男性。但是小说看下去,这样的偏见或许就会修正,其实这个男孩没多久就遇到了他人生里第一个男性爱人秦钟。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年纪小宝玉一点儿,长得很美,腼腆羞涩,两个人极要好,一起上学,一同吃睡,一直到秦钟生病死去,宝玉都跟他很亲。
小说里,贾宝玉也跟贵为亲王的二十岁左右的北静王很好,也曾经眷恋过戏班风尘里反串女角的男生蒋玉菡。蒋玉菡有点儿像今天的“第三性公关”,他长得美,戏唱得好,又扮演女角,被年老的忠顺王爷包养。他跟宝玉私下偷偷交换过“汗巾子”(一种系内裤的带子)。
宝玉看望秦钟
看来宝玉觉得“浊臭逼人”的男人,并不包括蒋玉菡、北静王、秦钟,他与这几位男子都有肉身缘分。他觉得“浊臭逼人”的,大概是官场像他老爸那一类的男人,还有他老爸身边一批拍马屁的“清客”。读了一点儿书,喜欢卖弄学问,是有一点儿“浊臭逼人”。
手中抱着的肉身,或是女儿,或是妻子爱人,或是父母。我们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不管多么紧,其实也都不会是永远的拥抱吧。《红楼梦》要讲的『真』与『假』,或许便是人生的真相领悟。然而,我们大多时候不都是『以假为真』吗?
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
本文由勋衣草美学社整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