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周志文老师是在2010年的春夏之交,彼时我正作为两岸交流项目的学生来到台湾,享受难得的半年游学生活。太平洋的阳光微风和校园环境的温润充实,让时光仿佛流连在水彩画中。犹记得在阳明山间的林语堂故居,我们第一次见到周老师,一位说着标准普通话的鹤发童颜的老人家。
周志文
邀请周先生的,是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教授鹿忆鹿。虽羁旅学界,鹿老师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侠性格,与学生的交流也总是自由范儿。她称周先生为“学长”,我们也有些没大没小地跟在老师后面问东问西,所以虽是第一次见到周教授,我们的谈话在记忆中却似乎充盈着近乎同辈之间的欢乐。闲谈之余,周老师带给我们一些自己的散文集。这套书原初的四本“台版”集子——《三个贝多芬》《冷热》《布拉格黄金》《风从树林走过》,就是在那个午后不期而遇。犹记得周老师直言对这些“拙著”不要“当真”,然后认真地听我们聊环岛旅行,学着骑机车的声音告诉我们他年轻时同样热血的环岛游。我始终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明媚,随着周先生的讲述,故居墙上微笑着静默不语的林语堂先生,似乎也怡然中露出了开怀的模样。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而甜蜜,我们最后央求周老师为这些书题字。轮到我时,他挑出《布拉格黄金》,随手一翻便落到了《克里门提农》那篇:“俗世也是存在着的,热闹的查理街被厚墙隔着,其实就在教堂的另一扇门外”,周老师认真地写道……这原是文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什么,在整个下午的欢声笑语中,忽然就好像穿越时空的教堂钟声一般,击中人心。有谁曾体会热闹之后的突然寂静,热泪在心中汇成了河流,我想那大概就是我们生命中“一刻”之完足吧。周先生,他拥有这样的魅力。
回到上海,我开始时不时地拿出周老师的散文来读。那种在稀松平常中起高楼,既让人亲近又非常清远的味道,我说不出十之万一,但总能带给人拨开纷扰的静谧之气。这之后,我开始收集周先生的散文,其中既有鹿老师从台北特意带来的签名本《冬夜繁星:古典音乐与唱片札记》,也有这些年周先生曾经或陆续在大陆出版的《时光倒影》《第一次寒流》《躲藏起来的孩子》,以及“记忆三书”之《同学少年》《记忆之塔》《家族合照》。虽然不是每一篇都认真读,却每读必会叹服先生的渊博和纤敏。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淡到极致,略有苦涩,却带着“儒者的风骨,艺术家的气质,宗教家的温柔”(高柏园 语),“在美与不美之上只是其本色遗响千古”(朱天文 语)。
再次见到周老师,已是十年后(2019年)的秋冬之际,依然精神矍铄,依然鹤发童颜,感慨时光在他那里似乎未老去。此行周先生是为他的新书《论语讲析》做分享,耄耋之年的他,在浩如烟海的《论语》解读中愿意再书一笔,并且第一时间在大陆出版,我们并未从其一贯的淡然中得到太多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周先生从中国古典文学的志业再出发(之后还会有《孟子讲析》《阳明学十讲》在大陆推出),重新诠释经典,一定有他作为知识人的责任和担当。这和从性灵出发的散文相比,似乎是不同的路径。
在主题为“人间的孔子”的分享会上,我又一次想起了《克里门提农》中那个光影折叠般神圣与世俗的隐喻。面对人生的不同境遇,置身时代的起伏变化,我们的内心可以获得怎样的滋养,来应对顺遂或无常,如何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中汲取生命内在的广阔,我认为周先生的文字,是能够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获得一些答案、少许安抚的。虽然在讲座现场,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但还是在鹿老师的帮助下,终于和周先生又以邮件的方式“重逢”了。
感谢周先生的信任,在不断的沟通中,我终于从一个普通的读者,幸运地变成了书籍的编辑。像那个被领着来到周先生家门的“黄顺安”,懵懵懂懂地请求先生扎一个灯笼,却意外地收获了“默读一首济慈的诗”的宁静,见到了“吕阿菜”,和她握手笑一笑,又抬头望见提恩教堂的尖顶,仿佛听见了卡夫卡的脚步。
喜欢周先生的文字,是因为他是一个受困的人,却总能在生命的幽暗中寻找到微光;很早便认识到悲凉荒诞之于生命为本质,却依旧存赤心热胆于天地。他的幽独和审美,与其说是一种天性,毋宁说是和命运斗争中的习得。《巡礼之年》是先生大约50-60这段岁月中的沉淀,如果说“记忆三书”讲的是逆流而上,那“巡礼三书”便是大河涓滴入海的景象。这里有细小如公车对话的日常,也有夜晚停电突接宽慰的省思,有三月阳光下争吵的孩子和曝日的老人,也有羊蹄甲花燃烧般簇聚而无声的荣民老兵,有疯癫,有沉默,有蝴蝶般飘散的故事,还有存在与永恒,不解与等待……
林林总总的“配角”,构成了《巡礼之年》的盛大,而让所有这些平凡能够像一个个音符般被奏响并雀跃的,我想一定是周先生的灵魂。佛说众生平等,王阳明讲人人皆可为圣,虽知这些都是宗教家的理想,但不知为何,在读周先生的散文时,这种感受确实流淌在了心间。周先生喜欢音乐,在宜兰乡下度过的崄巇少年中,他第一次听到了贝多芬的《命运》:“我像一张被风鼓满的帆,我从来没有如此‘昂扬’过。”(《遥远的音符》,收入《同学少年》)想象一个困窘的灵魂,当交响曲开篇三短一长的旋律叩响他的心门,这是怎样一种尊严和意义的确认啊!然而可贵的是,中年之后的周先生回望自己的音乐启蒙,写下了他知道的“三个贝多芬”:一个是无人不晓的乐圣,一个是舞娘的花名,一个是落魄的小提琴手。“第一个贝多芬令我觉得庄严,第二个贝多芬令我同情,第三个贝多芬,怎么说呢?他令我觉得有一点点的悲哀,又有一点点的无奈;有庄严,有同情,又有悲哀和无奈,唉,这就是人生吧!”(《三个贝多芬》,收入《野姜花》)
不得不叹服周先生文字熟成而丰富的内在秩序,这些跨越十二年写作时间的旧作,虽也做了部分的删减,但一经重新编目,却又有了不同的旨趣。这三本书,从《野姜花》到《井旁边大门前面》,再到《横式风景》,我以为先生是在用不断增加的艺术性赋予《巡礼之年》更多的意义,“跋”中先生讲得仔细,读者朋友应能体会。而毛尖老师欣然为这套《巡礼之年》作序,高屋建瓴并气势磅礴地点出三册《巡礼之年》的时代意义和文学史价值,某种意义上赋予了这套书一种全新的生命。需要一提的是周先生与师母的琴瑟和鸣,虽是旧作,师母却为这套书的每本都配上了六幅插图,这些插图只有少部分是师母跟随周先生前往布拉格访学那一年的旧作,大部分则是特意为这套新书而创作的。由于旧作存在的时间问题,在责编本书的过程中,我也曾询问老师是否需要标明原作写作的时间,抑或将时间做些修订,得到周先生的答复:“数字是改不胜改的,既是旧作,就让他保持说话时的原样吧(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师母周碧珊的插图。特殊的光造岀特殊的文化,造岀特殊的历史、特殊的文学和艺术,它们又影响了哲学家的玄想,形成建筑师的幻梦……——《寻找光源》
师母周碧珊的插图。上面的鸟看到下面有它们的同类,便以为是安全的地方,它们一个个飞下来。——《诱鸭》
师母周碧珊的插图。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他显示了一个意愿,就是他不愿看到他正置身于其中的眼前世界。——《冥想的老者》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或许是我们能够从周先生的作品中体会到的哲学。你看“野姜花”出场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草本花,在那个大大小小的蛇围绕着野姜花的奥秘而宁静的秩序出现之前,先生讲起的却是亨利·卢梭的画——亨利·卢梭是印象主义后期的画家,一生没有经过正规的绘画训练,唯一正式的名头应该就是“关税职员”。如果没有毕加索的发现,他也许永远是那个挤不进主流画坛的笑柄。但亨利从未放弃过自己对绘画的热爱,他的画和他的一生都有一种原始的执拗。
卢梭用不安来表现宁静,这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哲学问题,不安是人为造成的,但不安又是人摆脱枷锁的原始动力。表面的宁静只是众庶冯生的一种方式,当野姜花们得以盛开,他们也会来到井旁边的大门前面,菩提树下,想起自己的甜梦无数。就如同周先生在《我的尊严》最后所说:“有人问我,你的自由在哪里?答案是:我受阻越多,自由就越多;而尊严呢?我想,我真正的尊严,总是藏在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似乎一无尊严之处。”
愿所有读者朋友们,都能在此书中收获生命中的昂扬与自尊。
本文为周志文散文集《巡礼之年》系列的编辑手记,收录于该系列之三《横式风景》中。
《巡礼之年》(全三册),周志文/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2月版